女人始终是需要人陪、要人安慰、疼惜的。这一点上,我一点都不要强。这是上帝安排的,女人只是男人的一根肋骨,没有肋骨的人固然胸口有些空洞,没有支撑的肋骨只会暴露它所有的血管和神经,轻轻一碰也疼得钻心。有时在浴缸里泡着,觉得水渐渐地凉了,就再打开热水龙头,让一股温暖不断漫过来,重新拥抱我。呆呆地仰望凝着水珠的天花板,它们不会轻易落下,我的泪水倒先下来了,从脸上慢慢爬下来,由下巴滴到胸前。
如果我足够诚实,那么应该承认有些后悔。我一直都要求人家对我真心真意、绝对忠实、百分之百重视,有一点问题就以宁缺勿滥为理由放弃。连住进医院,落到那步田地了,还不肯将就一星半点。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梁豪雨再有一千个不是,至少对我是不错的,那些事对他也是无奈,总不能让人家遇见了我,再从出生开始改写人生?我又不是白雪公主七仙女。很多时候他当然是在哄我,可是有人肯哄你,至少也是在乎你呀。
现在的人除非有实际利益,叫他们接受感情都难,更不用说为别人付出了。其实他遇见我也是一件不幸的事。我捧着自尊心跑开了,他受不受伤我不管,他又对谁喊冤呢。
以为自己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是儿童的特权,他们一不顺心就大吵大闹、以为只要大人答应,天上的月亮也会自动掉到他的手里。可是我能向谁吵向谁闹?也许我根本不该坚持想要什么,因为我早该知道得不到。成长的过程,就是先学会得不到也不吵不闹,接着知道该放弃就放弃、该妥协就妥协。
可是,不管我怎么样,他不也同样冷血吗?自从那一天我离开医院,他就像一缕水蒸气从人间蒸发了,没有出现,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医院里有我的家庭地址,他要找,不会找不到的。那么他也是放弃了。
“我会想念你的。我已经太喜欢你了。”他的声音此刻就在我的耳边。
他现在也许真的在想念我,就像我在想念他——是想念吗?如果你反反复复地回忆一个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半梦半醒时会感到他的气息和体温,应该是想念吧。可是伴随着这种回忆的不是甜美和隐秘的欢乐,而是怀疑和自责,又不断地企图修改、涂抹它,那么还是思念吗?
在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相信不止我一个人,这样让说不清滋味的感情不断蚕食着平静和睡眠。
又是冬天了。窗上的雾气使街上的景色都在一层白纱之中。
不管我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感受,它有自己的规律,它迈着轻松的步子一天一天地向前走着,我被它拖着走。我不敢停下脚步来,因为那会跌倒。
清水正在和一家韩国公司竞争一个项目,项目很大,他从几个部门抽出几个得力干将,主要是日本人,让我帮着他们一起对付。
我们自然是花了不少力气,还惊动了日本领事馆的总领事,他是清水的同学,我们让他给关键人物打了电话,然后各路人马一起上,送礼的送礼,宴请的宴请,还有一些不便公开的公关手段,反正是把项目签下来了。韩国人如果知道内情,一定恨死我,可是我不管他们。反正这钱不是落到日本人袋中就是落到韩国人袋中,没有中国人的事,日本人付我工资,我不能不替他们出力。
清水说:“晚上不要加班了,你们去吃晚饭,我请客。”他请客的意思是,第二天我可以把几张单据放在财务主管面前,由他签字报销。我们几个就去了。一起干了几星期,也熟了,加上都想放松一下,气氛就不热烈也热烈了。
先去吃日本料理,又吃了特色小吃,又去酒吧喝酒,最后是卡拉OK大发泄,不知是唱还是嚎,倒是消食醒酒。其中有一个,可能是醉了,唱一首怀念母亲的歌,边唱边哭,哭着还唱,看得人难受。还有的在服务生身上乱摸乱亲,服务生笑着似躲非躲,看着实在不堪。
我就出去洗手,洗手间宽敞明亮,还有音乐,我关上门,自己点上烟,吸了几口,就摁在大理石盥洗台上的水晶烟缸里了。比起我出来的那间房间,这个洗手间要干净得多,空气也好得多。
我想我应该找个借口结束这场混乱了。
真是很无聊的一种关系,很无聊的组合。我们彼此谁也不关心谁,我们像一群虫子,因为一起生存在一块泥土中而显得十分熟悉、亲近。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至少可以不要演对手戏,各人喝各人的酒会真实许多。
这时我觉得有点森森的寒意从看不见的缝隙渗进来,是一种熟悉而久违了的感觉。是什么在我心弦上轻轻一划,我凑到窗玻璃上,把水汽擦掉,呼吸就突然停了一拍。
外面的天空中,竟然飘着一朵一朵白色的绒毛一样的——雪!
下雪了。
几年不见的雪,都以为忘了的,它竟然在这样一个夜晚,在所有人要么熟睡要么疯狂的时候,悄悄地来了。
我看着,看着,玻璃上重新蒙上了雾气,我立即冲出去,弹簧门开处,一股寒意袭来,我发现自己的大衣还在包房里,可是我不愿回去,就叫住一个小姐,塞给她一张十块钱,让她去给我取出大衣和手袋,同时告诉里面的人我喝多了,要先回去休息。我没心思管他们了。
等小姐送来了我的大衣和包,我重新出门,正在抬头痴痴地看空中,一辆候着的出租滑了过来,门口的男侍迅速拉开车门——
“小姐,请上车。”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分说,我坐上了车,否则像是不配合人家似的。
“小姐去哪里?”司机问。
我心想,我哪儿知道。沉吟了一下,我说:“到中心医院。”
司机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好奇地问:“这么晚了去医院?探视时间过了,进得去吗?”
“就到那里停一下,我有一样东西丢在那儿了,看看有没有,看了就走。”我说。本来是谎话,说完自己却一惊——也许是我下意识说出了心里在想的事?我在那儿丢了什么?我想找回来吗?
可能吗?
我是不是童话看多了。在心底十九层的下面,还在期待着奇迹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仙女的魔杖一挥,音乐响起,攻瑰盛开,所有的梦想都实现。
车身的晃动使刚才喝下去的酒涌了上来,我感到微微的头晕。
我说“麻烦你,慢点开”,然后把皮鞋脱了,双脚蜷上来,头埋在膝盖上。
我不抬头,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司机说:“到了。
是这儿吧。”
眼前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大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地方,它还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那时也是半夜,也是四下无人。也许那也是一个梦吧?
不,如果是一个梦,我不会过了这么久还无法忘记,是有什么确确实实发生过,是有什么长出来然后又死去,不然我不会如此难过,如此疲惫不堪。
心里一阵抽搐,一个声音呻吟地响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我知道我在等谁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病又发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不能再想那些过去,不能再有那样不着边际的指望,对自己、对别人……
“小姐,你下去吗?”司机在催促。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神经病、梦游者,我打开了车门,我想匆匆地看上一眼,再回车上。那个大门上的小门果然还是虚掩着的,我推开,门是冰凉的,迟疑地进去,昏暗中,一片洁白出现在我眼前,柔和得不像真的,我的眼睛一时都无法适应。
我脚步轻飘地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心疼地站住——这么难得的雪,真不该去弄脏弄乱她。我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觉得除了踏着自己的脚印原路返回没有别的可以做。
我轻轻地往回走,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那幢大楼,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块冰。
这时我又听见“苏三起解”的唱腔——“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不是抽泣,字字都是无人听也无人懂的忍泪吞声。不可能,同样的深夜,同样的歌声,难道是鬼魂?还是我的幻觉?
我开始跑,昏暗的夜色和柔白的雪地摇摇晃晃,使我迷乱,我猛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软软的一大团,我吓得浑身一颤,惊叫了一声。
那居然是一个人,更可怕的是居然伸出手要来拉我。我七魂丢了六魂,拼命躲着,对方用手卡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朝向他。
我的下巴很可能粉碎性骨折了,但同时我也看清了对方的脸。我尖叫起来。
就是真的鬼魂出现也不会使我更惊骇。
他捂住了我的嘴,我扯下他的手,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还是觉得透不过气。
“是、是你?你怎、怎么会在这儿?”我说,无法自制地打着颤。
他不回答,拉着我往外就走,我跌跌撞撞地跟上他。出了大门,他把我塞进了一辆车里,我看见送我来的司机正在张大嘴巴看着。我恢复了一点真实感,说:“那是送我来的车,不去结账,他会报警!”
他过去,丢了一张钱给他,大步回来,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车,车疯狂地向前蹿出去,我猛地倒在了后座上。
我此刻倒不害怕了,只觉得原来就在做梦,现在更是梦中梦。
我伸手过去碰碰他的头发,他不回头,我就曲起食指像敲门一样在他后背上乱敲,他反手过来握住了。那是他的手,那触觉、那温度、那手指甚至手心的纹路!熟悉的感觉使我惊奇,难道,这真的是他,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他在我身边吗?
也许是吧。
我们说好一起看雪的,我还记得。可是说好要看的并不是这一场雪。今年的雪不是当年的,当年的雪如果下过也已经融化了。
那么这是谁?他来干什么?
车摇摇摆摆地向前,开车的人一言不发,窗外一片迷茫,四周洁白。我突然感到释然——我不想了。
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不明白车要开到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为什么总要明白呢?不明白就不明白吧。由他去吧。此刻,我觉得平静、温暖。不孤单,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说:“如果真是你,把我带走吧。”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心里一大块坚硬的东西猛的裂开,碎成沙,化成水,泻人一个无底的深渊,转眼消失了。虚脱一样的倦意席卷了我,我说:“我累了,想睡。”
他好像说了一句“睡吧”,我没有听清,因为我开始沉入了深深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