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试探就傻乎乎地表白我没有什么白马王子可以想,故意说:“我想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叹口气——“你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永远保护自己保护得那么紧。”
“我哪有你聪明?又狡猾又会伪装。”
他又咧开嘴笑道:“我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善类。你说,要是我们俩联合起来,会不会把所有的人都骗了?我想能把全世界都骗了。”
我不理会他的崇高评价——“不会。我们只会互相骗。不是你把我卖给人贩子,就是我把你当猪仔卖到海外。”
“也是,一山不容二虎。”他又想起什么,未语先笑道:“这么说,你嫁人可得找一个笨点儿的。”
“好。”
“可别让我知道。”——他依旧笑着。
“好。”
笑容没有了。
突然就都没有了声音。他又张开手,我把手放上去,这已经成了我们很习惯的动作。他的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摩娑着,然后手指交缠地握住了。
“我要是想拐走你,是不是特可笑?”
“你想吗?”
“想,想拐走你,拐不走就杀了你。就是不让你属于别人。”
说了那么多的胡话,原来他自己心里始终都是明白的。可是那么多的话,是连他自己也骗了,还是骗我一个呢?说得那么真,那么痛。
“我属于自己,你知道的。”
“是,这是你最可恶的地方。一个女人不想属于男人,她的青春、美貌还有风情,有什么意义?”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你经历过什么,怎么这么顽固?”他皱眉的样子真好玩。
“这不用多么复杂的经历,我有悟性。”
“你确实有。可惜平常别人不了解你。”
是这样。我老实地回答:“别人不注意我。我不漂亮。”
“你只是不鲜艳,但是挺顺眼,加上你的聪明,我打你一百分。”
从来没有人这样赞美过我,我承认他很会对付像我这样的人。
甜甜一笑,用空着的一只手,竖起食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唇,然后印到他的唇上。
他不满足地说:“我骨折,不传染。”
重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看向窗外,“你说今年还会不会下雪?”
“不知道,看样子不会吧。”
真没意思。干干的冬天,什么都没有。
“如果下,我们出去走走?”他兴冲冲地说。
“你行吗?”我最近身体恢复得很快,除了容易疲劳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不正常了,他虽然已经不用拐杖了,但还是不方便。
“没问题。医生也说要多锻炼嘛。到时候我非陪你走一圈不可,爬着也要走,省得你老是说我言而无信!”
这天,我躺在床上,医生刚刚来过,看了我所有的检查指标。
他笑着说:“你再复查一下,还是正常就可以出院了!高兴吧?”
当然。我的钱都用光了,我正发愁再不出院我可怎么办呢。
出院可以找工作,我也不挑什么工作了,能找到什么就什么吧。妈妈也不用到医院了,这么大年纪,拖累了这么久,我总担心她也病倒。谢天谢地,总算熬出头了。
可是,心里总有点什么坠着,不踏实。是因为他吗?还是因为担心自己放不下预支一点心酸?
有人敲门,门开处,看见一张眼熟的脸。目光相对,我们同时认出对方——
“大师兄!”
“小三!”
没想到大师兄会来,太意外了。他是我们班上的老大,要不是他结婚我出国的这些折腾,我们原先一直是同学中最铁的。他说同学聚会打电话找我,才知道我病了。
做了大律师,他还是那样,胖胖的脸上带着笑容,一副“和气生财”的样子。到底是有了太太了,西服皮鞋一尘不染,皮包领带配得很有品味。
他说:“怎么会这样?”目光里都是怜悯。
我几乎想哭。在他的目光里,我想起过去我们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有我曾经是多么骄傲、出众,根本想不到会有今天。梁豪雨认识我的时候,就是看见我穿着我爸爸的老棉袄在医院走廊上发呆,他哪里知道我过去的意气风发。
不愧是大师兄,知道“民以食为天”,几句话说完,他就问:“工作的事还没着落吧?”
“原单位回不去,也算了。本来应聘了一家公司,也录取了,后来就生病了……”
“那我给你介绍到一个朋友那里。他们做外贸,生意很大,正好缺你这样的人。你可以做翻译又可以做日本客人的协调。当然你自己要能找到更适合的地方也好。”我问了公司的名字,那是一家如雷贯耳的大公司。大师兄其实是想帮我救急,说得婉转罢了,我自己哪找得到这样的公司?即使是介绍,没有大面子,恐怕也没希望。大师兄如今是声名日隆的大律师,别人自然有求于他的。
越是大公司越树大招风,往往先和法律界拉好关系,有备无患。
我心里感激,但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不论我去不去这家公司,我都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现在人人热衷于锦上添花,谁还雪中送炭?也只有老同学了。
临走,大师兄打开有密码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说:“现在住院花钱厉害,这点钱留着用吧。”
我急了——“那怎么行?绝对不可以的。”
“咳,咱们之间没必要客套了。你知道我现在混得还行,月收入比市民平均年收入还高。你看我急着来,连东西都没给你买。
留着吧!心里宽些。以后上班了还我好了。”他把信封放在了床头柜上。
回国以后,那些认定出国的人个个家财万贯的人的嘴脸,让我受够了,好像出国回来没有钱是天大的罪过似的。你既满足不了他们的各种期待,又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钱,只好任凭别人作各种想象了。只有大师兄,他根本不问我在国外怎么样,挣到钱了没有,他只是用他原来的方式与温度待我。世界上真的还有这样无私的情谊。
“大师兄!“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洇了出来。
“你看你,整个一个傻丫头。别想得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啊?”他胖胖的脸庞,看上去是那样诚挚。
他走了,我打开信封,是一叠百元大钞。大概有五六千。如今的世道,表达感情的方式越来越直接、越来越粗陋了。可是如果没有钱,连表达都没法表达。如果今天师兄还是个穷书生,他再心疼,也只能陪我流几滴眼泪。幸亏他不是了。
我把钱捏在手里,像捏一块烫手的烙铁。我要自己记住此刻,今后再也不允许自己一败至此。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直帮助一个弱者,下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幸运了——即使大师兄还会伸出援手,我也没脸接受。
大师兄的出现,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生活并不像我曾经感到的那样一团漆黑,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抛弃我,我还有许多明天,充满希望的。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怎么这么病态,自信全无,灰心丧气,还一个劲的自怜自伤。其实,不就是遇上一点不顺利,又生了场病吗?现在病好了,机会又来了,午后昏暗的房问照进了一束阳光,温暖而耀眼,我身躯里蜷缩成一团的生命悄悄开始舒展,我觉得我——整个活过来了。
掉进枯井的人,有时凭自己的力量不是不能爬出去,只是他没有信心。可是如果井上有人抛下一条绳索,他就会勇气倍增,觉得一切不在话下了。
医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枯井罢了,绝不是我的绝境。
梁豪雨知道有同学来看过我,但我没有告诉他大师兄给钱和介绍工作的事。
经验告诉我,男人在许多方面并不比女人大方。既然一直拒绝他的援助,又让他知道我接受了别人的,刺激他的自尊毫无必要。
他笑着问了句:“是从前的白马吗?来再续前缘。”
我说:“我没那个福气。他有太太了。”
“那算什么问题?他可以离婚,你也可以不要求结婚。”
我看他似笑非笑,好像有弦外之音,就正色道:“他可是个君子。”
说完自己觉得有些言重了,又不好收回,只好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当然是听到了,不便反驳,息事宁人地说:“当然啦,你的同学嘛,还能有错!——这个马屁拍得如何?”
我也一笑打住,说别的闲话了。
下星期就要复查,我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热切地希望所有指标正常,我好飞出去;另一半却觉得要是有一两个指标不够好,医生要我再留几天也不错。出院后,完全要靠自己的双肩承担一切,便觉得有阵阵凉风袭得人不胜瑟瑟。不像现在,可以在一个人面前任性使气、忽笑忽啼,至少有一份包容和若有若无的承诺,给我一个女人最低限度的底气,虽然不够心安理得。
没有人说过出院后我可以和谁来往,不可以和谁来往,可是为什么我总是把“出院”和“不能再见”混为一谈呢?潜意识里,是不是觉得他不可能让我寄托长久的感情,更不用说托付终生?还是我其实根本没有动过真情,只是“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他也许只是我在枯井里的难友,彼此说话安慰,互相支持着挨过痛苦的时光。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认为他是一个我乐意带到人前并且让我自豪的人。大师兄来的时候,我一直生怕他突然出现,中间趁着上洗手间的工夫,还去对他说了一声有客人,叫他别来才放心。
异性的交往,是不是同类并不重要,是否以对方为荣却是很重要的一个温度计。如果很愿意和他人前人后的出双入对,不是痴爱也是真重视;反之,即使有深深依恋也是大有隐患,根基不稳。
他已经可以丢掉拐杖了,行动一自由,对我的骚扰就升级了。
原先因为他的腿打着石膏,我们不可能有太实质的亲热举动,我也因此可以放心享受亲吻、爱抚。如今,他一有机会就纠缠不清,有时真令人神智昏乱,让我拒绝得非常辛苦。我不愿意和他上床。
作为一个女人,身体的需要是一回事,和某个男人做爱却是另一回事。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镜子似的,就是一个不能。我并不是古板到认为做爱必需和婚姻划等号的人,可是至少要情到深处不能自制才发生的吧。
就像一杯酒,也许很好喝,可是烈度不够,我喝了又喝还是清醒着,不能酩酊。何况我的新开始已现端倪,我岂肯在这个紧要关头放纵自己?那会增加我摆脱困境的难度,而我必须摆脱。
他说:“怎么我好了,你就和我保持距离?”
“我没变,是你想缩短距离。我也没答应过你什么。”我和他说活一向坦率,只是今日这坦率里多了些尖锐的东西。
“是,你当然不会答应什么,是我答应过你,不离婚就不碰你。可是我觉得就是我现在就离完婚,你也不会和我在一起。”他的声气也不好听。
“你离不离婚,那是你的事。我爱不爱你,是我的事。麻烦你不要混淆了。”
“那好,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到底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是大家出院各走各的?你说句明白话,也不用把我当猴耍!”他的脸有些扭曲,变得十分陌生,额头中间暴起了一条青筋。
话突然说到这样赤裸裸的地步,我不禁语塞。
也许是没有前途,也许是一场荒唐,可是毕竟要亲口宣判死刑还是不忍。那么些日子的耳鬓厮磨、相濡以沫,说放下就放得下那也太超人了。
“你是男人,你没有主意,逼我有什么用?”我只能以退为进了。
“我说咱们结婚,你肯吗?或者不结婚,我养你,你肯吗?我没有主意,对,自从碰上你,再有主意的男人也没主意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那么死命地坚持,谁能满足你?我为了你,已经答应我老婆的所有要求,只要和她尽快了结,连女朋友也丢在一边,她要来看我,我说那你就只能说是我家的保姆,她哭着答应了。她已经跟了我三年了,只要我说声和她结婚她能给我跪下。我想要的是你,可你防我像防贼防强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的气愤,而是因为他说的话——那个小保姆是他的情人?天!她遇见过我,她的态度温和谦卑,完全看不出半点异样。她是知道我们的关系了,她怎么才能控制自己,丝毫不流露出委屈、嫉妒和幽怨?她甚至给我买过我用惯了的力士洗发水,还不要钱,说主人已付给她了,我也就没有在意。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子,不可思议的感情啊。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也有些自惭形秽——我能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为他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吗?以那个女孩子的年龄、容貌,配梁豪雨是有几分可惜的。为钱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风头更足的户头。
看来她也是身不由己。也许,那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女人?
梁豪雨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还不珍惜,来世也许要变成她门下的奴才供她使唤才公平。
同是女人,两相对照,情深情浅,是清清楚楚的。正因为如此,我倒对她生出了怜悯、成全的心肠。自己得了也未必好的姻缘,对于别人却是性命攸关,何必不做一回善事呢?当初,我爱的那个男人的妻子,如果也能这样一念想开,也许世上就少了三个不幸又不甘的人了。现在轮到我自己,还是放手吧,放手吧!
我感到一片昏乱的痛,但分成两半的心却似乎又恢复了一个完整的。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下星期的复查全部通过,好得不能再好。我要以完好的身心,再入江湖,重振河山,活出个有声有色的日子来。
我要离开他,离开这个我无法判断又无法漠视的男人,离开这个感情泥潭,让自己得到喘息。
我设想过再多的最后时刻,也想不到我们会这样分手。
我曾经想过请他吃一顿饭,可是那样他会干净利落地放我走吗?他一挣扎,我受得了吗?也想过另一个极端,一起去哪个度假村玩几天,也许让他彻底得到了,也就可以甘心放手了。可是要是更不放手怎么办?我自己也更深地陷进去怎么办?我甚至想到最干脆也最冷血的办法,一走了之,给他留封短信告别。可是,他会罢休吗?要是找到我,不杀了我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