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怎么会骨折？”
他未语先笑：“从摩托车上摔下来，正好砸在了花坛的铁栏杆上。前一天刚有人给我算了命，说我今年命犯小人，不知怎么就骨折了。”
“摩托车不是好东西。”我说。
“对，看来要朝雅皮方向发展，得买辆车。你懂车吗？”
“不懂。”我不想谈车，那会让我想起在日本最黑暗的日子。
那一阵，因为失去一个真正爱的人，我去学了车，发疯似的东游西荡，在高速公路上飙车，恨不得出车祸才好。我不愿回想，过去了就过去了，这是我惟一的长处。
“可你会开。”他说。我又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你这个人不一般，你身上有故事。”他漫不经心地下断语。
“谁没有故事？”我说，“我头晕，先回房间了。”我扶着墙慢慢地走回了房间。
我感到他在背后看着我。
他开始出入我的房间。
先是带来一包糖炒栗子，还有录音机。“猜你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剥糖炒票子，对吗？”他一脸的志在必得。我承认他又对了，同时我心想：这家伙，太了解女人了。他从多少人身上练习出来的啊。
他给我同房间的人每人抓了一把栗子，说：“我和她以前是老同学，多少年没见了，在这儿遇上！”
她们疑惑的眼神立即变得和善起来，“是吗，太难得了。”他回到我身边时，我小声说：“骗子！”他笑了：“骗你什么了？连栗子都是我的。”不等我发作，他把一个剥好的递到了我嘴边，更小声地说：“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看着他，心想：遇上对手了！
不过也好，有个人在身边制造些喧闹，好帮我打发眼下的日子。
他与护士们打成了一片，关系比我好多了。他指着我告诉好奇的护士：“想知道我们的关系吗？很简单，追求未遂。当时把我痛苦的！不要我不要紧，怎么嫁那么一个糟老头呢？”我说：“放屁！”
他说：“听听，当年我向她求爱，她也是这么一句。”护士也知道他瞎说，说：“你这人真逗！”还笑出了眼泪。
他还给我送书和杂志来，有武侠、时装、猎奇，都是些消遣的东西。我随手翻着，他说：“现在别看呀，我走了你再看。”我故意问：“为什么？”他说：“我比书好看，我在时你就看我，可我不能二十四小时在这儿，我不在的时候你只好退而求其次了。”世界上有比他更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吗？
他没正经，我也不问他什么，连他是否结婚了也不知道。有一次晚上，正在说话，他的手机响了，他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他拿起电话说：“是我，说吧。啊、啊、行，答应他。下星期好像是他太太生日，查一下，去表示一下。什么？一千块钱左右吧。我还行。对。和一个朋友聊天呢，你不认识。就这样吧。”他关了机，呆了一会儿没说话。我想他是和他太太或者助手通话，因为一般人不会这时打电话来，他的口气也不会这么随便。
他很爱说话，看来除了骨折以外身体没有问题。我有时听着听着就烦了，他见我说三句不答一句的，就说：“累了吧？你休息，我走了。”
其实除了体力关系，我还不习惯在许多人的眼皮底下聊天，总觉得是在开讲座似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叫我去他的房间，他不说，我也不好主动开口。
他有几天没来了，我奇怪：难道他出院了？还有录音机和几本书在我这儿呢。吃了晚饭，我就去他的房间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开门一看，他在床上躺着，见是我，他惊讶地说：“有事？”
“没事。我以为你出院了呢。”
“不会。出院我能不向你告别一声？这两天腿有点疼，不爱走动。”
“行，你休息吧。改天再说。”我说着就回头要走。
“别，既然来了，进来坐一会儿吧。”他说。
“你……方便吗？”我犹豫地。
“来吧！我正疼呢，你陪我说会儿话，转移注意力。”
他的房间很宽敞，空调很足，桌上有电视，还有一束鲜花——
这些都是普通病房没有的。他躺到床上，对我说：“来杯咖啡吧！你自己动手，东西全在桌子上。”我过去一看，虽然是速溶咖啡，还好不是三合一，是咖啡一瓶、植脂末一瓶。我就冲了两杯，一杯加植脂末的给他，一杯是黑的给自己。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加它的？”我说：“不加你家人会给你送来？”他不说话了。我们静静地喝着咖啡，一下子谁也找不到话头似的。
“好久没喝过咖啡了，因为怕睡不着。医生也不让喝。可是不喝也睡不着。”我说。
“别信医生的话。他们总对快死的人说‘没关系，你的病快好了’，他们的话怎么能信？”他一脸的不屑。
“那你信谁的话？”我反问。
“信你。你不可能骗我，一则你不会，再则你也没必要。”他说得行云流水。这个人，他天天在琢磨什么呢？
这天我走的时候，他问：“明天什么时候来？”
“想来的时候就来了。”我答。
“像禅语——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我说：“哟，没想到在这还遇上一个识字的！”
我们相对一笑。
我渐渐习惯了没事就到他那儿报到。几星期后，除了医生查房和例行的检查，我几乎都在他房间。
他是个有趣的人，和他在一起时间特别好打发。晚上有个人陪着说话，再也不用睁着眼想生与死这样的问题了。何况他虽然油嘴滑舌，但并不真惹我生气，我觉得他其实对我还挺小心的。
此刻，他靠在床上，看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吃饼干。
“喂，别再吃了。等吃饭时又不爱吃！”他警告我。我装没听见。
“不听话！将来谁娶你谁倒霉。”他嘀咕。
“你说什么？”我做要把咖啡倒过去的样子吓唬他。
“没说什么，没什么，您吃吧，吃吧。反正您怎么吃也不发胖，总那么苗条……”他故意献媚得像只猫，恶心我呢。
最近我的厌食似乎有了些好转。虽然还是吃不下医院的饭菜，但勉强吃一点也不再吐了，零食和水果开始爱吃了。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给我买了许多种点心与水果。我吃不完，要分给他吃，他却不爱吃——“我这人，除了正餐，什么也不吃。”真是怪物。
我们还是没有涉及彼此的过去，几次要触到这些时，又都绕了过去。这大概是成年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与经历、教育无关的。
有些问题倒是单刀直入。“你缺不缺钱？”——他问我。
“缺的话你想救济我吗？”
“我是说正经的！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女人受苦。”他说。
我本想问一句：“你对全天下的女人都这样？”心思一转，脸上突然一热，就有口无心地说：“眼下不缺，缺了问你借。”我想不出更好的回答了。
“我知道，打死你你也不会要我的钱，好像要了就有污清白似的。好吧。除了钱，我能为你做什么？”
换了别人我早就感动了，可是他……我警惕地问：“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为你做些什么。”他说得很像真的。
我叹了一口气，“不用，谢谢。要是我能好起来。我什么都不需要。要是我不能好起来，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会好的。那时你就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每天开开心心，有很多男人围着你转……”他说。
“谁说我有许多男人围着？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像女人的目标就是讨男人喜欢似的。”
他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我发现我这人不能讨好别人，一讨好就碰一鼻子灰。以前吧，小时候我总在外头惹事，有一天老师教育我们要懂事，要孝敬父母，我听进去了，早早回了家。见我妈正在扫院子，就说让我来。可我妈没有笑容，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又给我闯什么祸了？”
我忍不住也笑了——“活该！谁叫你一向不呵信。”
“你笑了？还有可笑的呢。我和我老婆闹离婚，她要房子和所有的东西，其实我不想要什么，可以都给她。有一次，我几天没回家，回家路上想起她以前的样子，觉得她也怪可怜的，一进门就好声好气地说： “今天我来做饭吧，你休息。 “你猜她说什么？
“得了，想干什么你直说吧，房子我是要定了，孩子你要你带走，不要我养活！ 倒把我说得愣半天，觉得自己特可笑！”他说着，又大笑起来。
我笑不出来了。他的家居然是这样的！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如果和好了，他不会这样说他太太，如果没和好，他吃的用的，又是谁送来的呢？
“那你们现在……”
“想离，可一时半会儿离不了。我的生意一直和她合伙的，眼下离婚两人损失都太大，她不肯协议离婚，我得起诉——据说，男方起诉离婚往往不会一次就判，要准备第二次起诉。再说，现在的房子给她，我得再买一套，还要把孩子安顿好，这些都挺麻烦。
正要一件件去落实，就出了车祸。在这儿一呆就是两个月。”他咽下了一声叹息。我第一次看见他脸上现出了愁容。
“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多大了？”
“儿子。才六岁。这么小的孩子还是跟着妈好，可我又怕他妈以后嫁人他跟着受委屈。想到孩子，我就对自己说：要不，再将就几年？等他长大点？其实我老婆不是坏人，如果男女之间不要感情，也没有性爱这回事的话，她能成为我一个挺好的朋友或者合作伙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别难过了，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回过神来，说：“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呀，你才多大，还满脑子浪漫爱情呢。不该跟你说这些。”
他的话触动了我的痛处，我百感交集又无从说起，只好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想到许多年以前读过的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
今年冬天真是怪，都“冬至”了，还是不下雪。别人说是“暖冬”，可我总觉得是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发生。心里不安。
对梁豪雨说了，他笑我：“你有感应？有可能。小动物似的，遇上地震什么的，总是它们先闹腾。”
我哭笑不得地瞪他，这个人。什么话对他说都严肃不起来，除非你别理他。我说：“再胡说我不理你了！”
他一下子收敛笑容，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我憋不住，先打破沉默道：“怎么了？生气了？”
他摇头。
“那怎么不说话了？”
“我怕。”
“怕什么？”我真的奇怪了。
“怕你不理我。我这几天总梦见你不理我。还有你突然出院了，我才发现我没法找你，把我从梦里急醒。”他不看我，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眼里竟闪出了泪光。我的心突然被人紧紧捏住了一样，呼吸也有些困难。他——怎么这样？这是怎么了？如果不是我早知道不能相信眼睛，我会认为：他爱上了我。
我不看他，等他慢慢平息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他说：“你过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但是我过去了，站在他的床边。他示意我坐，我就坐在他床边的那张椅子上，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他伸出了手，摊开，放在我面前。我如受催眠地把手放上去。他握住了，同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像抓住了失而复得的东西。
一触到他的手，我觉得我们早就非常亲近了。我的眼睛也湿了。看来不止一个人不正常。也是，这儿是医院嘛。
无论如何，住院都是件不痛快的事。比如我最怕停电，一停电，黑成一片不算，电暖器也不热了，越来越冷，只好钻进被子里捂着。要是不生病，遇上家里停电，我早就出去逛了，至少也可以点一支蜡烛给朋友打电话。可是这里没有蜡烛，也不允许点蜡烛，说是怕失火。怕失火，怎么不怕我们在黑暗中发疯呢？
又停电了，而且半天没有修好。我摸出房间一个门一个门地摸过去，快到他的房间时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我一声惊呼，对方抓住我，说：“别怕，是我。”原来是梁豪雨。他拉着我的手往他的房间走，黑漆漆的走廊上他的拐杖一下一下敲得格外响，回音格外空洞，我开始发抖，手脚又变得冰凉。
到了他房间，他把一个热水袋塞到我怀里。我就抱着它蜷在沙发上。这时外面马路上有汽车经过，车灯搅了一下一屋子的黑。
我觉得那一瞬间的他似乎也在看我。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神情。
我觉得今晚的黑有种迫人的邪恶，我从里到外的冷，抖个不停。
又一辆车经过，车灯迅速地切割了一下房间里凝结的黑暗，我再也忍不住了，问：“有蜡烛吗？点上，抓住了就罚款好了。”
他说：“有。”他起身，我以为他要开始找，可是他没有多余的动作，直接地抱住了我。他的拥抱毫不犹豫，就像他第一次伸出手等我把手放上去一样。他真太自信了。
我正在迟疑要不要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听见他说：“第一次看见你，我就想这样抱抱你。”
“为什么？”这话出乎我的意料。
“不知道。你好像经过了许多事才到这里的，我想让你在我怀里休息一下。我也想这样休息一下。”
我明白他的意思。拥着自己喜欢的人，任意冥想或者什么都不想，那是真正的放松和休息。以前在我喜欢的男人怀中，我就知道了。只是每一次这样的沉醉都让人付出代价，不是追悔莫及就是痛彻心肺。
泪水突如其来，我丝毫不想矫情，可就是忍不住，我想我真是煞风景。
他摸了一下我的脸颊，“为什么？你不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我？”
“不。我心里难过，一直想好好哭一场，你别问，就让我这样呆着。”我抽泣着说。没有一个女人会拒绝这样一个充满柔情的怀抱的。我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朦胧中觉得他在吻我的头发，又把它们缠在手指上，缠上又松开、松开又缠上。最后我听见他在叹气：“我会想念你的。我已经太喜欢你了。”
这时灯亮了。我们不自然地分开，他打开电视，我们就一起看起电视来了。
我临走时说：“晚安。”
他苦笑着回答：“肯定睡不着。每回你走了，我吃多少安眠药都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