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幽谷拾光
他曾在梦中以生命的激情让自己定格住那片美丽的灿烂……
然而,那悠长的记忆,随着岁月褪色,再也冲洗不出那份温馨,那份厚重,以及在心灵的河流中,那跳动不已的爱的涟漪……
蛟龙出海
王教授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三十年前,王教授二十四岁。那时,他是中学教师,教语文。由于他在领着学生读课文时一读到感人处就把课本放在讲台桌上,背过脸去,用手绢擦眼睛,使得不少学生也跟着一起抽泣。当然,也有笑的。
“笑啥!笑啥!”一个做语文课代表的女孩子猛地站起身,愤愤地斥责着嘻嘻笑的同学,“一点文学细胞儿也没有,庸俗!庸俗!”
那时,这女孩十六岁,正读高一。
王教授——那时的王老师——是真正意义上的白面书生,白净脸上有一副白框眼镜;衣服上沾一粒尘土也要弹掉,皮鞋上有一星儿泥水也要擦净,重新打油;对于教师中任何带有俗气的说笑都要皱眉,每次讲完正课都要在黑板上写下几句名诗或几句名言,动情地念、动情地讲。
那女孩贪婪地听着,贪婪地抄着,三年中抄了几大本子。
那女孩是个平民百姓的女儿,父亲是装卸工,母亲是工厂的厨师,两个人天天吵,天天骂,骂出的话又凶又荤。这女孩一听到父母在对骂,便赌气走出门,坐在楼前的一棵树下发呆。父母的对骂声从楼窗里传出来,这女孩忍无可忍,便跳起来大喝几声:“庸俗!庸俗!庸俗得让人没法活!哼,总有一天我离开你们!”
高三毕业,这女孩没考取大学。她来看望她的王老师。
王老师多情善感,眼圈红红的。
她说不清自己是想威胁王老师,还是想试探王老师,反正她希望她说出的话使王老师难过……
“我完了……”她偷偷瞟了王老师一眼说,“离开您,我会变庸俗的,肯定的。”
“不,不,我不允许。”
“不允许也没用,您想想我的家庭环境!”
“要有自制精神。”
“自制?我才十八呀,毛孩子一个!除非我身边有人天天管着我!”
她又瞟了他一眼,脸红了。
他似乎懂她的意思,也许正因为懂,他才说:“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三年后,她果真走了平民之女常走的路……早早地结了婚,男人倒也老实。
这一年,“文革”正凶,王老师单凭身上那一股“酸”
气,就合乎逻辑地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加上出身“反动”,被“揪”出来了。满墙的大字报说他的讲课这也是“放毒”,那也是“放毒”。王老师本想表现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气概,但几鞭子抽下去,他哭了,继之讨饶,承认自己“反动”。
她闯进了学校。
“什么?你反动?天!”她当着一伙红卫兵嗔责他,“你这样咒自己,就不怕伤了我们这些学生的心呀!在我们心里——至少是在我心里,你是太阳,你要是变黑了,我连做梦都不会美!”
她又训斥那些红卫兵:“妈的你们这些兔崽子!瞪什么眼?骂你们又怎的?姑奶奶也是红五类,怕你们干啥!听我的新指示——他若是再说他反动,就打他,让他改嘴!他改了嘴,就不许再拆磨他!”
后来,他“解放”了,到她家去串门儿。她有意支开了丈夫,红着脸,苦笑着对他说:“你呀,身边没个人保驾怎么成!要是你当初……”
她羞得用双手捂上了脸,自嘲地笑着。
他失控地动了情,站起身,她也站起身,四目对视,很近很近。
她笑着低声问:“你……敢么!”
说完,她闭上眼,将脸向前移了移。他喘着粗气,但最后还是清醒了,用颤抖的舌头说:
“我明天就要正式上课,现在该回去备课了。”
“上课!上课!我看该让文盲给你上上课才是!走!
走!别让我再看到你,省得见你一回蜇一回心!快走!”
十年过去了,王老师的舅舅……一位大学教务主任……
把王老师调到大学教课,当讲师。王老师那死去的父亲(一位古典文学学者)不仅遗下了上万册藏书,还遗下了许多未完成的遗稿。王老师在母亲的帮助下,整理了这些稿子。母亲在将这些稿子送交出版社之前,特意签上了“王勉学整理”,后来又索性写成“王勉学订识”。
王勉学是王老师的名字。
学校评教授时,知识分子们也照例闹得不可开交,只有王老师不言不语。
但是,王老师比任何人都顺利地当上了副教授、教授。
出书越来越难,尤其是王教授。
有一本书,是王教授第一次签上“王勉学著”。出版社表示:交一万二千元“赞助费”来。
王教授无法,想起了她。
她现在已是“大款”了,办起了大饭店。
她见他走进了饭店,真是喜出望外,把他领进了一个雅室,要了满桌子的高档菜,关上门便陪他喝酒。
酒是色媒人。
她醉了,动了情,又一次起身走到他身边,抓起他的双手。又是四目对视,很近很近。
她又一次闭上了眼,将脸移近,低声说:“现在,九十年代,你该‘敢’了吧……”
她这一次没有失望,他吻了她。
卿卿我我一番之后,又继续喝酒。他犹豫再三,还是向“主题”过渡:
“有了钱,应该关心文化事业。”
“说具体点儿!”
“我们搞学问的人很难……需要社会帮助。”
“说具体点儿!”
他说了实情。
她沉吟一番,伸了个懒腰说;“我累了,过几天再说吧。”
几天后,他又去饭店找她。服务员说:“经理正忙,您坐下来等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跟上次一样吧。”
一直到吃过饭,她也没露面。服务员来结账:二百四十元。
“小姐,我要见你们经理。”
“经理吩咐过了——今天来的,没有关系户!您快付钱吧!”
他好不容易才取得服务员同意,回去取钱。
诗文并茂
一朵花
在寒冷和燥热之间
一朵花曾经照亮一个春天
她丰润的躯体远离冰雪和尘埃
轻柔的翅翼引领白昼上升
并使夜色开放像远水的女人
春潮般卷起这个季节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