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信,除了楼下喜欢逗鸟缺了半颗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大爷,和窗台上鱼缸里的那条红色金鱼之外,洛洛他这辈子绝对还没有来得及跟第三只雄性动物相熟。
可是他此时却张着手臂欢乐的对着我叫喊着,“papa……pa…pa……papapa……”
我站在原地,竖着耳朵仔细的辨认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此时我的心情是相当欢喜的——自己儿子学会用自己的嗓子眼儿发音了,这表示他在学语言的道路上跨出了里程碑般的一步,而这一步对于任何一个当娘的人来说,都不会不是莫大的欣喜。
只不过此时他嘴里发出的音节,实在是让我在欣喜之余又极其郁闷。
我总觉得,根据英文发音,“papa”这两个音节,跟“爸爸”似乎更接近一些……跟“妈妈”,仿佛是差的远了点儿。
但我还是在站在门口因为欣喜而发呆许久之后,还是反应过来此时应该冲过去抱住了我儿子。
我搂住他柔软的小身体,泪光闪闪颇为煽情的说,“妈妈在这里,乖,洛洛……乖……”
……可惜的是,我儿子有时候,有那么点儿不靠谱。
按道理这时候他应该在冥冥之中感受到母爱的深沉和伟大,然后更欢快的再叫几声虽然听起来像爸爸实际上应该是妈妈的“papa”音,可是我却觉得大腿一股热流……
低头一看——果然,尿了。
因为刚才想着让他的小屁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所以没有给他穿新的纸尿裤,这会儿我只能用大脑快速的计算着剩下来的时间,还够不够我换一套衣服。
节气上立秋早就过了,可秋老虎却时时刻刻都在发威。昨儿个老虎它终于有了自知之明的发现自己该回窝里去准备准备过冬了,结果今天就立即开始刮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风。
傍晚时分,秋雨便开始淅沥起来。
身上的紫色长款毛衣外套是我度过这个季节唯一的一件款式新潮,厚度也都合适的衣服。
这还是仝尧在的时候给我买的。
这件毛衣原价是1988块钱,打了95折之后是1888.60元。我记得当时我跟那个笑眯眯的导购小姐说把那个6毛钱抹掉吧抹掉吧,导购小姐摆着职业化的微笑坚定的跟我摇头,立场坚定的表示,这是统一定价抹掉6毛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仝尧没有计较这个,很豪爽的把它买了下来。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件毛衣将近是仝尧那个学期拿到的奖学金的一半。
我也记得当时他懒懒的靠在试衣间门口笑眯眯的对我说,奈奈你知道么,你穿这个颜色真的很有风韵。
可是我直接脑补了“风韵”后面“犹存”两个字,我二十岁还没到的小姑娘,他就让我跟半老徐娘扯上关系,于是我毫不犹豫的翻给了他一个白眼儿。
洛洛在我腿上画了地图的同时不忘让我的毛衣也沾了点儿光,虽然面积不大,但是今天恐怕是不能再穿了。
儿子十分不配合的一边挥舞手臂一边不停的叫着“papa”,虽然音像爸爸,但我还是坚定的认为他一定是在叫妈妈。因此虽然很着急,但我还说很殷勤的答应着他。
可惜他叫了几声就不叫了,转过身用胖嘟嘟的小爪子抠床单上小熊的眼睛去了——那是他最近刚开发出来的新游戏。
我郁闷的思虑很久,难道他叫的真的是“爸爸”?
大概他觉得作为一个当儿子的,是有权力给自己找个爸的。
我想,不好意思,儿子,你要什么都可以,不过你想要爹,嗯,恐怕你娘亲我,是给不了你了。
临出门我又给姥姥打了个电话,她表示还有5分钟就可以到我家帮我看洛洛,让我放心去忙。于是我嘱咐她路上要小心点,然后站在门口又照了照镜子。
身上的单外套虽然薄了点儿,但比那件紫色的大毛衣更能衬托出身材,所以……为了美丽就冻人一下好了!
我毫不犹豫的打开了门,一股猛风也毫不客气的吹了上来。
我肉皮一紧,全身鸡皮疙瘩咯棱棱的迅速起了一身!
……这美丽,还真他妈冻人……
在一阵猛过一阵的横扫落叶的秋风中,我尽量快步向路口处的机场大巴停靠点走去。
风真是大,结结实实的从四面八方吹上来。我手举着的雨伞基本上没有任何作用,脸上有迎面拍过来的细小雨滴,刚刚洗好吹干的头发被吹起来,在半空中凌乱的打着结,有几根被卷进伞骨里被夹住,拉的头皮生疼。
到了停靠点,我推门进去,柜台后面一大妈头都不抬的说,“三十,快点,还有五分钟开车。”说完手上动作麻利的撕下一张薄薄的小发票和一张车票,砰砰两声狠敲了两个戳,递上来。
我哆哆嗦嗦的从背包里往外翻皮夹子,哆哆嗦嗦的从皮夹子往外掏钱,再哆哆嗦嗦的接过了大妈找给我的二十块钱和小发票。
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刚刚那段路程步行只要五分钟,但是冷风已经让我忍不住哆哆嗦嗦了。
转而穿过小小的候车室从后门出去,我爬上了今天去机场的最后一辆大巴。
大巴车上的人很少,稀稀疏疏的只坐了十来个人,都在昏暗的车厢里沉默着。
我越过很多人,挑了靠后的位置坐下,头依在车窗上把自己缩起来,才觉得暖和了一点儿。
车还没开,我掏出手机看时间,是晚上6点零3分。手机提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是姥姥发的。
她说,“我已经到了洛洛很乖在喝奶”
姥姥不是那种没文化的老太太,她是我读的大学里文学院的退休教授。姥姥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浑身上下有一股子被文字打磨出来的文艺气息,重要的是,那种感觉很清新,不像有些老学究那样腐朽又古板,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柔和。姥姥比我有知识得多,什么书都看,所以仿佛什么都知道都懂得,渊博的常常让我无地自容。
唯独发短信这事儿是我教她的,做为一位知名的文学工作者,她很不称职的总是嫌打标点符号麻烦,所以干脆全部省略。她跟我说,反正你也不会看不懂。
我笑笑,回复,“洛洛才不乖,他是个小混蛋!刚刚临出门还尿了我一身,害我没有衣服穿,冻死了!”
然后我偏头望向窗外。
大巴停靠点对面是K城颇有名气堪称地标性建筑的一家星级大酒店。隔着宽阔的马路,从我这个位置仰起头,恰好能看到酒店整个外貌,那个像倒扣的啤酒瓶一样的圆柱形的建筑。
酒店顶层十八层的旋转餐厅远远的透出金碧辉煌的灯光,据说那里出入的全是这个城市的上层人士,听说地下还有什么会所什么俱乐部的,设施齐全,服务周到。
我记得还是大一的时候,有一次路过这里,苏苏神神秘秘的拉着我说,“奈奈你知道么?在这做小姐,一个月的收入都要好几万呢!”她咂咂嘴,“啧啧啧……等老娘毕业了,一整年都不一定能赚到几万块钱~”
当时初夏,阳光灿烂,气温微热,每当一阵带着桂花香的轻风吹过,裙摆轻荡,会有一抹发自内心的惬意柔柔的泛起来。
我笑着推搡她,“你怎么知道有好几万,说的好像你做过似的~”
她不以为然的跟我翻白眼,然后又凑过来告诉我,“经济学院的那个系花,叫施漫焉的那个,你知道吧?”
我仔细认真的沉思了很久,“经济学院的系花不是咱班长李大嘴他女朋友么?”
苏苏恨铁不成钢的挥拳,“是我们上一级的!上一级的!你怎么连这么有名的美女都不知道啊?!”
其实,我当时还真的从没听说过那个全校闻名的美女施漫焉。但看到苏苏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只好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宣传她肚子里能被她说得开花的八卦消息。
“你知道么,她穿的衣服用的包包还有化妆品,都是名牌~什么Dior啊,什么LV啊,什么SKII啊,哦,还什么channel的……”
我说,“是chanel,不是频道。”
苏苏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哎呀~ 反正,她出手超级大方~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有钱么?听说有一次,有人就在这楼下看到她呢!一大老板带她上了车就开走了,那车还是最新版的‘别摸我’呢~”
……施漫焉,施漫焉……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没边儿的想,这该是怎么样一个施施然又让人想要给她浪漫的女孩子才有的名字?……
手心里忽然一阵短促的震动,把我拉回神儿来。
我点开未读短信,姥姥回复道,“哈哈!哈哈!”
她居然还不嫌麻烦的打了两个感叹号!
我顿时觉得额头上沉下来三道黑线……
我没再回复,把手机塞进背包,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假寐。
城市彻夜不灭的灯光透过雨帘,隔着车窗,恍恍惚惚的照在脸上。眼前也跟着时而明晃,时而黯淡。沉默的车厢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雨打上玻璃窗的噼啪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明亮不再消散下去,我翻开已经有些黏黏糊糊的眼皮,发现机场到了。
机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却一反常态的看到许多人在候机厅里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我正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大大的公告牌子上面醒目的“取消航班”、“被迫延误”等字样,了然了。
紧接着就听到音色曼妙的女声从半空中飘下来,“从洛杉矶飞往K城的CA1314次航班因天气原因被迫延误……”
后面她又用英文说了一遍,可惜我只听懂了一个“sorry”。
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我掏出手机翻看了一下备忘录…… 果然,就是我要等的那趟航班。
于是我询问了一下工作人员,那位年轻漂亮笑容甜美的小姐礼貌的表示,这趟航班因为K城的大雨因此被迫降落在了香港,天气一旦稍有好转,它马上就能拍拍翅膀冲回来。
……好吧,看来我也只能等着了。
我眺望一大圈,在候机厅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找到一个空座位,于是屁颠颠的向那个地方走去。
7点还没到,其实那趟航班就算是不延误也要将近9点才到。之所以来这么早,是为了赶那趟三十块钱的机场大巴。
要是以前碰到这种鬼天气,我一定会一出门就伸手招辆出租车过来。可是现在不行,省下一百块多钱的出租车费,我可以给我儿子买一听规格为900克/听的雀巢金盾3段婴幼儿奶粉,13岁年龄段的那种。
所以你看,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它可以让虽然不算富家大小姐但也是衣食无忧的我开始算起经济账来。好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因为生活的迅速改变而消沉下去,我相信我过的很好,我的生活很充实,学习态度也很上进。更重要的是,我儿子也很健康很快乐。
我从背包里翻出一本书,掏出MP3,挂上耳机,开始看书。
下个礼拜五就要考试了,我得抓紧时间复习了。
正在我跟美好的医学知识搏斗激烈的时候,苏苏忽然给我发了条短信问,“你在哪儿?”
我猜她说不定是跟她家小胖吵架了,等着挖我过去诉苦擦眼泪抹鼻涕什么的,于是回复她说,“我很专心的在等男人,不要打扰我。”
苏苏回复过来的语气明显变得不善,“等个屁男人!你会等男人?!选修!课间点名!快来!!!”
出现频率极高的感叹号看的我十分心惊,我也是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三,晚上有《犯罪心理学》选修课,苏苏跟我选了一样的课程。我的选修课学分跟学生手册上要求的还差3分,恰好这门课是3分,而且据师兄师姐们相传说这老师几乎从不会搞那些签到点名的花头,最后一节课只需上交一篇论文,成绩都是80分以上。
估计也被骤变的天气郁闷到了,不然那个经常把变态杀人狂分析的头头是道境界忘我的老头子,今天怎么就非要点名呢?……
可惜我现在就算想过去也来不及了,于是给苏苏回复,“亲爱的,你就帮我混过去吧~再不济让你家小胖捏住嗓子帮我到一声,我一点也不介意老师以为我是雄激素分泌过多导致性别特征不明显仿佛出现了春哥第二。”
那边半天没有回复。
我猜苏苏是被我气到了,她肯定不信我在等男人。
可是,我是真的在等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