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先生出案子后不久,那位梁阿涨做了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的角色很难当。首先,苦,还要有一定的破案本领。那时节村里穷,荒年多盗贼,公的私的失窃的事时有发生,加上村里地富反也不少,这治保的任务便更重。此外,也是很要紧的,担此重任要有一副硬心肠,照村人说法是石硬的心。可不,前任治保在破案技巧上还可以,就是失之软弱。当时山里几个村常有人偷偷地背几棵树挑几担柴去驻跸镇上卖这在当时也是不允许的路过我们村,让前任治保抓住,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情,说家里实在没饭吃,这柴、树是自留山上的,去换上几个钱。还有人跪下来的。前任治保心就软了,连忙说:我没看见,你快走,我没看见。放了。再如,村里有个妇女,很泼,常偷队里的东西,被前任治保发见,前去制止截拦,那女的就豁地脱下裤子,露出雪白的屁股蛋,嚷着:你要强奸我?我喊了!前任治保就叫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鼠见猫似地逃,倒像他是小偷。这一来,偷盗案越来越多。治保没人当。村里不太平。支书为此发愁:怎么办?总不能让党中央主席兼国防部长公安部长吧?
这时有人毛遂自荐:让我来吧!
真是的!支书一拍脑袋。你真为我分忧了!这角色就你最合适!
支书说的是。那次米先生案梁阿涨已初露才华。协助公安人员办案有能力,斗争性也强,坚决,那次斗争会不就只他一人呼口号吗?
梁治保上任后,就提出一句口号叫三不怕:不怕苦不怕烦不怕得罪人。而且确实做到了。他精力也好,晚上巡夜,白天打个吨就行。谁见了谁怕。还是那个女人,有一次偷东西被他发现,使出同样伎俩,却未能奏效。梁治保听她一喊,非但未逃,反而比她声音还高:你想腐化治保干部?罪加一等。老子我正缺个老婆呢!干了你还是你的罪!结果那女的到底逃了。同样,每次截住那些偷卖柴树的,也从不手软心慈,哪怕对方跪下求情也没用。若是对方哭诉家里穷没饭吃什么的,他便吼:
穷?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穷?难道比旧社会还不如?你这是反革命!
对方吓了,不敢再求了。便乖乖地被没收,把柴啊树的背到村里祠堂前面的操场上。一个冬天下来,垒了高高的一堆。梁治保很自豪,对着这些战利品,每天都要去检阅一番。
梁治保不但履行公务态度坚决,决不姑息马虎,而且破案有一套特殊办法。尤其是审问案子,最能出奇制胜。比如,遇到谁拿了队里或人家的东西,被他发现,他便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你偷的?
是我拕的。
“拕”是我们那里的土语,“拿”的意思。
是不是你偷的?梁治保又逼问。
是我拕的。对方仍不肯承认晕偷。
你还说不是你偷的?梁治保加重语气。
是我偷的。
梁治保把这叫做刹威风,让对方在心理上强不起来。
当然,梁治保最有创造性的破案法,在于“强加于人”或“重加于人”。具体说就是:发现谁有嫌疑又找不到证据,他便故意地把案情扩大,加重,强加于对方头上。譬如,明知谁和谁常常发牢骚,说落后话,但如果仅仅按这杠子问,对方便会赖,不肯承认。于是便吓他们说,你和谁在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密谋策划组织反动集团。对方吓了,马上承认只说些落后话牢骚话。再如,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关系过密,某天某夜两人在一起,如果说他们只是一般的暧昧关系,肯定不会承认,相反还会说你败坏他名誉。但如果干脆说他俩在一起干上了,对方便会承认只是关系密切,顶多也只搂搂抱抱过。
梁治保这办法也真能奏效,而且形成理论。还在一次公社的治保会上介绍过经验。当时我已读初中,但很有点奇怪:这个连验大便也不知道怎么验的人居然还有这方面的理论?莫非真是奇才?
那天,在我们村的小学里,梁治保正和陈老师聊天。陈老师就是当年问天送他们新生“你爸吃啥饭”的老教师。陈老师年纪大,胆子小,因为他和我父亲熟悉,所以常叫我晚上陪他睡在学校里。这会,他正好听了梁治保的理论,很发感慨,说了鲁迅的一段话,就是那段如果让开窗子,不肯开,结果要拆屋就乖乖地答应开窗的名言。梁治保一听,说:唷!原来我这办法那个什么姓鲁的也用上了!陈老师马上说:不不,这怎么是鲁迅先生用上了?鲁迅先生是分析中国某些人的社会心态,他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怎么会用这种手法呢?
梁治保说:你这意思是我这办法不好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是说我不该这么对待那些坏人?你是说他们都冤枉?你是说······
不不,怎么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认为可以让这些坏人破坏生产破坏社会主义破坏人民公社?
不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陈老师已无力招架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人梁治保的“强加于人”的策略中了。所以他干脆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梁治保最后倒也没什么,反倒说:我也没什么意思。没事。你有什么困难找我。我帮你解决。
公平地说,梁治保对陈老师也不错,恐怕是他对别人不错的少有几人之一了。陈老师自己开伙烧饭。梁治保指着操场上的“战利品”说:你要烧柴,尽管烧!陈老师对我说,这些东西都是伤阴骘的,人家血汗换来的,真有点不忍心。但话这么说,他又照烧不误。同样,他背后常说梁治保的坏话,但当面又不敢得罪他。所以我总觉得陈老师有点两面派。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他这一类人的世故。其实我父亲也何尝不是这样?他当年不是也常在背后说米先生不好吗?
陈老师不久调走了。临走头一晚,我又去和他做伴。他又说了不少梁治保的坏话。说:这人啊,今后准断子绝孙。我说,村里不少人都这么咒他。其实梁治保断子绝孙是完全可能的。他四十来岁了,还没结婚。人家谁都不愿嫁他。
陈老师走后又来了一位陈老师,女的,很年轻,二十来岁,刚从师范毕业的。她一来,很惹村里人注目,议论。怎么这么漂亮?到底是城里人,自来水有漂白粉,所以才这么白这么嫩。打扮得也很特别,一套一套的衣服,都没有大红大绿,却又那么好看。而且又那么活泼,会拉二胡,弹风琴,吹笛子,歌唱得更好,喉咙就像安了个喇叭:
一送里介红军,米索米来,
介支个下了山,兰索兰索兰米······
引得村里的后生小伙有空没空都去小学里遛转。说了,看看小陈老师,能解冷解热解饿解烦。
连我都很激动。当时我十五岁,也把她当做偶像,当然是偷偷的。有几次居然在梦中遇到这小陈女老师。第二天碰到她,难为情得不敢看她。
由于我父亲也曾是教师,且是当地教育界的前辈。小陈女老师一来就和我家很好,还常向我父亲请教。我父亲对我说:可惜你是个男孩,不然也可去伴伴小陈老师,就和伴老陈老师那样。她一个女孩子一定胆子小。现在怎么办呢?你小妹又太小。
我也很遗憾的,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个女的。
但小陈女老师说她胆子大,还说村里那些年轻人待她都很好,晚上常常来聊天,还请教什么的。她说这里的人真纯朴,古道热肠。特别是那个治保主任,常常把柴送到她灶前,照顾得很周到。
我便把梁治保的为人对小陈女老师说了,要她注意。但我又说:他给你柴,你尽管烧,反正不是他的,是査扣来的。以前老陈老师也照烧不误,不烧白不烧。
小陈女老师听我一说,很惊讶的样子,怎么这样?这人怎么这样?真是想不到。她说这柴她坚决不要烧,宁可自己去拾,去捡,去买。
果然小陈女老师不要梁治保送来的柴。但梁治保仍送。小陈女老师明白地说:这柴我不要烧,烧了我心不安。我怕她这么说会得罪梁治保。可梁治保一点也不恼,仍然好待小陈女老师。连小陈女老师也对我说:梁治保好像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啊!
也确实。梁治保待小陈女老师真是越来越好。这是谁都看出来的。但好多人都说,这正说明梁治保不安好心,在动小陈女老师的脑筋。我父母亲出于对小陈女老师的关心,也提醒她。小陈女老师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不是把我也看得太轻了吧?
那倒也是,想想是不可能的。我父母也说。
一切仍照旧。直到过了半年,才出了事。有一次小陈女老师去区里开了三天会,回来气急急地跑到我家来,脸色刷白,说她的房间被贼偷了。整整一箱衣服,布料,全没了。
我们都很惊讶,着急。小陈女老师衣服多,不少还是毛啊呢的。至少值五百元钱。这在那时可是个大数目了。
贼是从窗户跳进去的。但学校大门是上了锁的。村人们便猜测,那贼是白天就躲里面,晚上再偷的。人们更议论,说这老师也真是富,一个人衣服竟有五百元!这里的人做新娘,有四五十元衣料就了不起了。连书记都说,当年这里的地主,浮财也没这么多,害得出了这么个案子。言下之意仿佛不是贼的责任,而是小陈女老师的过错。支书还说这贼定是外村的。村里人一般只会摘几只南瓜拿几把稻草之类的土产物品,不会大偷的。
小陈女老师很是沮丧。这晚,她要我陪她去梁治保家,请他查一查。我也从未去过他家。进去,梁治保不在,去公社开会还没回来。家里只一个瞎眼老太婆。同一个村,我也很少见过梁治保的娘,因为她从不出门。但我听说她品质很好,从小苦出身,生了十四个小孩只剩梁治保一个。村里人说她惟一的不好就是错养了这么一个儿子。
梁家屋里很破烂,也没什么衣柜橱之类,只有当中放只大缸,啥东西都往里面放。一看就知道很穷。
见她儿子不在,我们就想走。她一听是学校里的老师,一双瞎眼紧紧盯住我们,似乎放出光来。哎呀你就是那个老师!哎呀你真是好人!我们阿涨老是说到你呢!······
看老太婆唠唠叨叨还想说什么,我和小陈女老师感到没意思,便告辞走了。
路上,小陈女老师默默不语,像在想什么心事。到了学校,她忽然说:我想请你小妹来给我做伴。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点怕。你想想,既然贼能来我屋里偷东西,就难保不会再来干别的坏事,欺侮我。
她想得周到。这晚我小妹来陪她。
第二天,梁治保从公社开会回来,到了学校,很气愤地对小陈女老师说:
我听说了!居然来拕你的东西!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然,这是塌了我们村的台!也是塌了我这个治保的台!
小陈女老师说:怎么査呢?
梁治保说,把他们叫来,问问。
他们?你是指他们?小陈女老师惊恐地问。她知道这“他们”是指地富反们。她听说过梁治保以前是怎样审案的。她怕又要强加于这些人。
我不是指他们。梁治保说。我知道,地富反不会拕你的东西。我要查查那些小后生们!
查他们?不会的!他们待我都很好呐!小陈女老师说。
越是待你好,越要当心!这些小青年,谁知道他们对你安的什么心?反正你别管,我会去查的。
小陈女老师事后仍很不放心,总怕梁治保要对那些小青年做出过分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这次梁治保把那些小青年们叫来审问,态度特别好,也没有“强加于人”。
你们谁拕过陈老师的东西?他和颜悦色地问,连偷字都不说。谁拕过的,自己说出来就是了,没关系,算是开个玩笑。我也不把你看作偷。
青年人个个说:没拕!没偷!谁会偷小陈老师的东西!
梁治保仍心平气和:不是说你们偷,是说你们拕!
我们没拕!不能随便诬我们!
诬你们?怀疑总可以吧!谁叫你们老是跑到学校去?跑到陈老师那里去?人家一个女老师,你们也一点不注意影响。
査了一阵没结果。小陈女老师倒反而宽了心。她已不抱希望了,查不出也算了,只要千万别冤枉人就行。
梁治保却说:我一定要査出来!你的东西,怎么可以白白让人拕去!那不显得我也太无能了吧!他还说,他已有了线索,快了。
果然,几天后的清晨,支书来到学校,手里提着一只包袱,悄悄地把小陈女老师叫到她宿舍,说,这是你的东西,查到了。
查到了?小陈女老师又惊又喜。果然查到了?是谁偷的?
支书苦笑笑。不是偷,是拕。偷的人自己说是拕,死不承认是偷。
对对,是拕,是拕。小陈女老师说:梁治保真有水平!果然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是啊!支书叹了口气。也真难为了他!然后又正经严肃地说:小陈女老师!我正式通知你,你不必在这里教书了。
什么,你说什么?
你调走了。我已和公社联系好了,你调离这里,去区校,今天就走。
为什么?这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这一年教书教得很好。调走你,也是为了你好。见小陈女老师很惊讶很不理解的样子,支书说:我告诉你吧,梁治保死了。
什么?死了?
昨晚死的,自己死的,自杀,喝乐果。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他拕了你的东西,案子败露了,便难以见人,特别是见你,所以自杀了。
是他偷的?他死了?小陈女老师浑身发抖。
不,是他拕的,不是偷。支书说,我相信他。好啦,你别管这事了,也不必知道咋回事。你赶快离开就是了。我是为了你好。来,赶快准备行李,我帮你,送你去区校。
小陈女老师当天就离开,带着恐惧和疑虑离开村里。但仍很关心这件事,后来,我在公社中学读书时碰到她,她还问过我。
其实这时我已经知道这案件的一些内情。当然也是听村里人说的。原来这衣服真的是梁治保偷的,不,准确地说是他拕的。事情的败露很偶然,是梁治保的娘说出去的。那瞎眼娘在那个当贮藏柜的缸底摸到一包衣服,她根本不知道小陈老师失窃的事,还以为是儿子把别人的东西扣下来据为己有。她本来就反对儿子去做治保主任,说是得罪人,连老婆都讨不到。所以便想从这件事上让大队把儿子换下来,正巧支书去他家,她便把那包衣服交了出来。于是阴错阳差歪打正着地破了案。
到底梁治保为什么要偷,不,要拕陈老师的衣服,败露后又为什么会自杀?这却是一个谜。说法很多,其中有一种说法很稀奇,说是梁治保喜欢上了小陈女老师,是真心喜欢,而且由于小陈女老师他也变了不少;但他又自觉配不上,所以只是心里喜欢,没什么非分行动。至于偷衣服,真的只是拕,不是偷,他是想自己偷来又自己破案追查回来,以此来求得小陈女老师的好感;败露后又无脸见人,无脸见小陈女老师,所以便自杀了。还有更稀奇的,据说那包衣服少了一件内衣小衬衫,后来是在梁治保的枕头底下发现的。人们怎么也不明白,这个梁治保怎么啦?把小陈女老师的小布衫留着,还想自己替换不成?
尽管我听说了这些,但我却没告诉小陈女老师。我感到说不出口,我这么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对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说;而且,我也有点似信非信的,更何况,凭我当时这年纪,对这案子实在难以理解。
可是现在呢?我理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