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洲诱惑
电话响的时候，马国枢正坐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吸着烟。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溢出好几个烟头，四周散落着片片白灰，黄鹤楼1916香烟的味道弥漫了整间屋子。
马国枢将手上的烟狠狠一口吸到头，就着余火又点上一支，随后倾身将烟头插进烟灰缸里，身子再次陷入沙发，陷入一阵思索中。
尽管回国已经快一个月了，但马国枢还是像做梦一样。被张市长莫名其妙拉着去非洲布卡拉共和国转了一圈，还体验了一把“国宾”待遇。四个膀大腰圆的黑人警察驾驶着嘉陵警用摩托在他们清一色的黑色奔驰车队前面开道，呼啸在还隐约可见弹坑的土路上的情景，仍出现在眼前。虽然马国枢早已进入亿万富豪的行列，自认经历过不少的大风大浪，但这半年过的日子，像是他早年在东京带着女儿玩过山车的情景，心跟着忽上忽下的。
年初，省政府一纸文件，重拳出击整顿煤炭行业，一夜之间，晋南市各大私人煤矿被政府整合，收编给了国家控股的晋北能源集团。这一着棋，让平日里财大气粗的煤老板们全傻了眼。他们突然间没了赖以发家的煤矿，等于是丢了饭碗。但和真正失业的打工仔又不同，他们个个身家上亿，吃喝不愁，只是银行里放着大把的现金却无事可干。所以，真要让这群已经习惯了在大风大浪中折腾的煤老板们卸甲归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种无所事事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前。马国枢应张市长的邀请随省政府组织的考察团赴非洲布卡拉国，本来他是不想去的，可是市长相邀在前，说了句“就当去旅游了，那地方风景好”，他也就跟着去了。
在他的印象中，非洲的特产是斑马、狮子、鳄鱼、大象和没穿几件衣服的人的扭屁股舞。但他万万没想到，非洲有矿。
马国枢在布卡拉国提供的资料中，一眼就“叼”出来一个锰矿项目。锰矿他还真干过一段时间，不过和他那个抵债过来的小矿眼比起来，这个矿实在是太大了！那个差距就相当于是拿马国枢出生的那个村子和联合国作比较差不多啊！
既然人家把项目写在了资料里面，就说明是希望有人投资这个项目，对马国枢来说算是“专业对口”，但难处在于，那地方离中国十万八千里，且人生地不熟，不像他可以呼风唤雨的晋南市。更重要的是，这桩跨越了两个洲的大生意，不是他拉一帮民工雇两辆大三轮呼啦啦开过去就能干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只“锰鸭子”从自己眼皮底下扑棱着翅膀飞走。
所以，马国枢听到电话响的时候，心里还不太自在。但只瞟了一眼来电号码，他就赶紧按下了接听键。这个号码他再熟悉不过，来自于晋南市政府市长办公室那个红色的电话。张市长办公桌上还有个黑色的电话，是和秘书的电话串线的，而红色的是张市长比较私人的电话。能用这个电话给他打的，只会是市长张若成。
电话那边的张市长当然没有感觉到马国枢焦灼的心情，扯着洪亮的嗓门说：“老马啊，马上到市政府来开个会。”
“是——什么内容？”马国枢有些迟疑地问。但随即他又听到张市长命令似的说：“不用多问了，对你有好处，赶紧来！快马加鞭！”
张市长说完这句话也不等马国枢反应，直接就把电话撂了，马国枢愣在办公室里。他心里打着鼓：“张市长亲自打电话来，应该不是小事儿，这年头会有好事掉下来？不摊上倒霉事就不错了。”想是想，市长的吩咐哪能不去呢？
尽管马国枢一路上都在猜测让他去开的这个会议的内容，但当他走进市政府会议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跳。宽敞的会议室里坐了十几个人，为首的张市长见他一冒头就朝他招手：“老马，来，坐我旁边来！”
马国枢扫了一眼，认出会议室里面有几个副市长，还有银行、财政、税务部门的头头，赶紧摆手招呼说：“这么多领导在场，哪敢哪敢，我有个位置坐就不错了。”说着就往角落里缩。一旁的财政局长一把抓住他笑着说：“刚才张市长讲了，你是今天会议的主角，还不赶快坐过去。”
马国枢诧异地望向张市长，张市长的手还未放下，便笑着说：“谦虚什么，老马，你是纳税大户，我们的饭碗都是你给的，坐中间理所当然，来来，快过来。”说着又招手，马国枢不好再推辞，只好笑着走过去。
见马国枢坐定，张市长正了正脸色，继续说：“老马呢来得晚了点，刚才咱们说的他没听到，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他没漏就行了。大家知道，从去年年中以来，我省的煤炭资源整合已近尾声，我们原来的一些民营企业家为了国家和社会的大局，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将自己的资源整合进了国企。那么现在他们面临一个转型的问题，这个矛盾在全省都比较突出，也是我们晋南市委和市政府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半个月前我带领市里的几位企业家参加了省政府组织的赴非洲布卡拉国的考察，马总发现有一个锰矿的项目非常有前景，经营它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叫龙迪国际，现在他们想转让，那个锰矿我和老马都看过了，一致认为不错，所以我们马总决定将它买下来……”说到这儿，张市长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起水来。
马国枢一惊，心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买下来了？”他不由朝旁边的张市长看过去。
张市长显然不打算理会他，放下茶杯继续说：“外贸厅已经联系了我国驻布卡拉的商务参赞处，相关的资料已经核实了。这个锰矿项目已经运营了三年多，设备、供销渠道、工人和管理人员都是现成的，这次是布卡拉国政府主动邀请我们去考察的，他们还表示会给予最大的支持。今天将你们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召集过来的目的，就是要你们拿出最大的优惠政策来支持我们晋南华龙集团收购布卡拉国这个项目，要把这件事当成你们各部门当前的头等大事来办。如果超过你们权限的，希望你们及时向上级和市政府做好汇报，国家发改委和商务部我们会通过省里去做工作。总之，这个项目我们志在必得，更重要的是，我们晋南市要在全省树立一个煤老板走出国门、转型开拓的典型路子……”
接下去张市长说了什么，马国枢都没再听明白，他在后面的整个会议中都是晕乎乎的。本来近几天睡眠就不好，再加上抽了太多的烟，他更没太听清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在市长面前表的什么态，直到最后张市长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说：“下面请马总发言！大家鼓掌！”
马国枢颤巍巍地站起来，面对一屋子的人一时竟有点语塞，杵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这个——这个——好，好……”不待他转动脑筋想出什么话，张市长打断他，用一如既往鼓动力极强的语调说：“马总信心十足，言简意赅，那我们就按今天讲好的方针办，散会！”
众人三三两两地朝外走，马国枢跟在大家身后，步子还没迈出会议室，就听张市长在后面喊了一声：“老马，你稍等，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两人进到市长办公室，张若成招呼马国枢坐下，一边给他泡茶，一边说：“这是市政府发的高级绿茶，20多块一包，我知道你马大老板平时喝的都是极品铁观音，但我这里就这茶，你就将就一下吧。”
张若成给马国枢递过泡好的绿茶，然后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马国枢呷了一口茶，定了定神，有些委屈又带着点撒气地说：“张市长，上次我们去非洲考察，我不是和您说过吗？我当时可没答应过要买那锰矿，您这会儿来这么一出，不是赶鸭子上架吗？生米煮成熟饭，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啊！”
张若成笑笑，伸出手拍拍马国枢的肩膀,说：“老马，你能否定这是一个好项目吗？咱们多少年交情了，你的心思难道我还看不出来？更何况你的煤矿整合了，做其他的项目你又没兴趣，开矿利润高，你轻车熟路，这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你才50出头，就甘心口袋里揣着十几亿的票子养老？”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事情和国内开矿不一样，是在非洲，隔着十万八千里，人生地不熟的……”马国枢嘴上不松口，心里盘算着借这机会把苦衷一股脑全倒出来。
“这个你就不懂了，再远怕什么？它是锰矿，不是煤矿，没有瓦斯，不会出事故，而且不是洞采，是露天开采，随便在地上抓一把就是钱，比你在国内开煤矿简单多了。”
“这点倒是有道理，可我哪有那么多钱，晋北煤矿收购的钱都还没到位呢！”
“朝我哭穷是吧？我还不知道你有多少钱？”张若成听到这里又笑，干脆掰起手指头和马国枢算起来，“你煤矿开了七八年，行情好的时候一吨赚2000，少的也有500，一个晚上就可以挣几十万，以你100万吨的规模，一年赚1个亿都算少的，晋南市谁不知道你是首富……”
“张市长，你只看见我赚的，没看见我花出去的，那都像哗啦啦的流水啊！而且这个项目，涉及跨国开采和贸易运输，非洲国家的政局和政策，还有市场行情随时会变，不比在国内开矿简单。说白了吧，风险不在开采，而是政策和距离。”马国枢也把话说明白了，实际上想法他早就有了，但他也要探探晋南市政府的决心有多大。
张若成收起笑脸，身子朝前倾了倾，眼睛盯着马国枢正色说：“老马，我也实话告诉你，这个项目符合我们国家在世界范围内控制资源的大政方针，而且国内有销路，那么多钢铁厂需要，有这两条就保证你绝对不会亏钱。你这么大的老板不要两眼只盯着口袋，要学会看大方向，要有大局观。这个项目要真的做好了，晋北煤矿欠你的钱你还担心不到位？”
望着张若成真诚的面孔，马国枢讪笑着说：“张市长您真的抬举我了，我自己和手下都是一帮土包子，哪有能力来啃这么硬的一块骨头？说得不好听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当然更想弄明白在这件事情上这位张市长为何如此热心。
张若成当然知道马国枢的想法，他46岁就混上了正厅，当然能猜出马国枢对项目没底是一方面，对自己没有底是另一方面。他咬了咬牙，觉得还是得和这批在全省都排得上号的“南黑马”交交心。
“老马啊，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我呢，在省政府副秘书长的任上，调到咱们晋南市也有4年了，不说是兢兢业业吧，也自认不比别人差。在我们一起出国之前我刚刚从中央党校的中青班毕业。”
马国枢是越听越迷糊，自己不是省委组织部的，也不是市人大的，怎么和自己说起了这些？刚刚想要开口，却被张市长打断了。
“我就和你直说了吧。你的钱足够这笔投资我知道，你看上了这个项目我也知道，其实你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早点要回晋北能源集团欠你的钱，是吧？”
“我……”马国枢见过的从政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更是一个比一个含蓄，这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张市长，以往说话也没有这么直来直去的，今天竟然说出了本应该心照不宣的东西，他到底想说什么？
似乎看出了老马的想法，张市长笑了笑，说：“不用解释，有这个想法正常。今天办公室就我们两个人，我真的是想和马总你说点心里话。”老马索性不接话茬了，一副倾听的样子。
“我就直说了吧，省里主管工业、矿产的林副省长马上就到站了。我得叫我的老领导有话说……真要是到那时候，你还用担心晋北集团的钱要20年才还清？”
马国枢心里一惊，时常听说张市长原来担任过晋南籍那位老领导的秘书，原来是真的。这下马国枢可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张市长完全是和自己绑在一起了，自己的事儿成不成，和他的升迁也有极大的关系。想到这里，马国枢不再犹豫了。
“既然张市长说到这份儿上，我这匹老马就再取一次经吧，不过——张市长，说到具体的，我这里倒真的缺点东西。”
“你缺什么？”
“您知道，我就一煤黑子出身，也没什么文化。唉，您去视察的时候也看到我那几个人了，都是和我一起从井下上来的。如今是和外国人打交道，这是真不会啊！”
张若成站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过了一会儿转身扬起右手在老马面前一挥，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情再难也要上，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帮人就帮到底，我给你推荐一个绝好的人选，是我以前老领导的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马国枢和张若成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比如说办事的风格都是雷厉风行。当时张若成就打了一个电话，约了时间，居然就是当天的晚上。马国枢自然是要做一些准备，张若成也有事情要处理，约定中午在市政府集合，其实也就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一个半小时后，马国枢和他的副总朱富国正坐在新购置的路虎车内等着张若成。朱富国手握着方向盘，转头朝后排的马国枢笑笑，说：“大哥，你这一招高啊，不动声色，以退为进，牢牢牵住张市长的鼻子，让他鞍前马后地给你张罗，他比你还要着急呢。”
马国枢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说：“没办法啊，再有钱的老板在当官的面前也矮了三分，所以我们要懂得用脑子，张市长想往上走的这份心正是我要成事的关键一环，要不然单凭我一个人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都吞不下这口夹生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