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今生无份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这悲哀的苦痛。 —— 《吉檀迦利》
“山茶，坐下说，刚刚引你进来的是我党的情报联络员方石同志，也是我这店里的小师傅，外头称他为石头。”魏绍元看上去四十有五的年纪，两鬓略有斑白，为人和善。
“你的情况前些天老江都同我说了，等了你好多天了就是不见你来。”
“魏主任，实在对不起，我前些天遇到了一些事，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司令部的冯光远失踪了，叶嘉良明面上对外称他极有可能已经死了，但私下里仍然在不遗余力的找他。”
“我们早料到了，不瞒你说，正是我们的人干的，只是并不确定他是否已经死了，我们的人也在暗地里找他，叶嘉良之所以如此在意这件事，我想这个人手里的消息对他一定万分重要，我们收到组织上的消息，对方在组织里安插过一名高级特工，前些日子刚被抓获，据调查，此人与冯光远联系频繁，我担心冯光远的手上掌握了对你不利的证据。”
“对我？”
“是的，你身份特殊，身边所存在的每一种危险都不容忽视，万事你都要小心。目前的头等大事便是要赶在司令部的前面找到冯光远，解决他。另外，陈景山的事我们还得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能让我们趁虚而入劫人的，我这里你还是少过来为妙，铃兰服饰已经不可靠了，我们又失去了一个联络点，如今在永硕的地下活动越发艰难了，往后你有什么消息去路口那家包子铺，跟掌柜的说你要豆沙不掺糖的，他们便知你是自己人了。”
“魏主任，我怀疑我们这条线上出了叛徒。”
“我也想过，还不能确定，我会尽快着手查一下，最近行事你也留意一些，我想造成铃兰服饰被端的原因更多的还是出在冯光远身上。”
“对了，魏主任，对方打算在司令部重设一个稽查处，上面亲调了一位处长过来，就在今天一早，叶嘉良亲自出城接人，现在应该快到永硕了。”
“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们静观其变。”魏绍元心里有些讶异，怎么会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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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零落下班后直接回了家，她推断着，这会那位刚调来永硕的处长应该已经到了城里了，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今天晚上，叶嘉良必然会为他接风洗尘，摆上几桌酒席，但应该不会大张旗鼓，他还不至于长别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若是如此，他必然会亲自来接她，往日里，大大小小重要的场合，他必定是要携她一起去的。
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外头有半点动静，苏零落这才吩咐刘妈去准备晚饭，刘妈见苏零落一副急盼的样子，问道：“小姐，可是在等司令？”
“司令今儿有要事要忙呢！这会再不来，该是不会再过来了。”话刚落，就已听见屋外有车子进来，苏零落心头一喜，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的说道：“去外头看看是谁？”
叶嘉良今天没有穿军装过来，而是一身深灰色双门襟立领风衣，大为敞开，里头是黑色弹力锦纹锻西装，下面是同色的西裤，蹬着一双军靴。苏零落站在屋里的窗户边等他进来，外头似乎下着雪，他却没有撑伞，戴着一顶黑色巴拿马帽缓缓走进来。
一进门便看见倚窗而立的苏零落，一身天青色平纹提花织锦缎旗袍，斜襟领口绲了好几道绿沈绲边，衬的她脖颈与手臂上的肤色愈发显白，窗外飘着细雪，滚烫的茶水“咕嘟咕嘟”沸腾，叶嘉良凝视她的眼，蓦然想起古人形容女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遂脱口而出：“在等我吗？”
苏零落朝他走过去：“可不是嘛，看着你进来的。”
叶嘉良脱下罩在外头的风衣，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搁在桌上：“刚刚买的，还是热的，尝尝看。”
“又是什么好东西？”苏零落一边说一边把纸撕开，入目即是金黄色的蛋糕，一阵奶香味儿飘出来，她轻轻掰了一小块尝着，松软的糕入口即化还掺了点椰丝的甜香，只觉得满腹都被这香味给填实了。她扬眉对叶嘉良笑：“味道真不错，哪里买的？”
“司令部出来往前走，福园路上有一家糕点，刚开不久，我还是听江乾那小子说的。”
“你回司令部了？”
“是啊，没赶得及，你都下班了，所以，就过来了。”
说着，刘妈将晚饭端了进来，叶嘉良本是想领着她去外头吃的，正逢谭博艺的戏班子进城，他在蓬缘戏楼设了宴，打算给今天刚来的处长接风洗尘，没想到正这么一小会功夫，外面竟下起了雪，苏零落的病刚好，他转念一想，突然萌生了陪她在家吃饭的念头。
等到饭毕，差不多也过了大半个钟头，眼见着外头的雪也小了些，戏也差不多要开演了，叶嘉良说道：“今儿正巧谭师傅的戏班子进城，就在蓬缘大戏楼，我记得你爱听这些，要不随我一道去听听？”
“你是说谭博艺谭先生？”苏零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按理说，叶嘉良今晚应该给新来的处长设宴接风，怎么会平白无故跑来同自己吃饭？又在饭后邀她一起听戏去？只除非，他的宴就设在蓬缘戏楼。
“就是谭博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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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蓬缘戏楼，苏零落见着一排军车，沿着戏楼正门分两队一字列开，她微微侧目，见叶嘉良一派安然的样子，挨到他耳根边轻声说了句：“这分明是你早有预谋，新来的处长在里头？”
叶嘉良侧身低头朝她笑了笑，不语。苏零落随他进去，楼下的戏台上已经开始袅袅的唱了，正在唱着的是个女戏子，是谭博艺的首席弟子周曼文，苏零落瞥了一眼，周曼文正以水袖掩面，似是抽泣，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听罢，这不正是唱的名曲《孔雀东南飞》吗？一曲戏文已经到了后头，这两句不正是焦仲卿寻来刘兰芝家的情景，这痴心的女子正对着情郎哭诉着变故后的委屈愁肠，却不料情郎说的竟是薄情寡义的话，这一面竟是此生的永别。
大厅里并没有什么人，似乎今儿个就只有司令部的人，苏零落有些好奇，挽了叶嘉良的胳膊问道：“新来的处长叫什么啊？”叶嘉良靠她近了些，凑到她耳边低声回道：“邱世诚。”
脚下已不觉间到了二楼，苏零落目光愣愣的朝叶嘉良看了一眼，叶嘉良看她呆滞的样子，笑了笑：“等下你就能看到了。”
她突然觉得双腿有些打颤，是这天气太寒，还是戏文着实太哀怨？竟不自觉有些身体下坠之感，脚下的每个步子迈出去都好像再也看不见黎明的光，那个掩藏在轻纱帷幔下谈笑风生的人究竟是谁？这遥遥数步间，苏零落恍然觉得历经了几生几世，万千岁月，从生至死般，她渐渐感觉到，有些无法说清的真相即将一点一点的被人撕开口子，从而一一被还原。
思及此，她不禁一阵冷汗从脊背上窜出来，然而，再抽身而退已是不可能。迎面看过来的人皆站了起来，个个向叶嘉良行着军礼，邱世诚就是其中之一。
苏零落迎着对面人如炬的目光看过去，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军帽，真真叫她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肩章，那几枚耀眼的星子竟与叶嘉良的等级不相上下。她努力压制情绪的波动，可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担忧并没有逃过邱世诚的眼，想来他可能还没有完全认出她来。
“邱处长、宋小姐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今晚就算是叶某人在此为你们接风洗尘了。”叶嘉良说罢举起酒杯一干而净。
苏零落闻声看过去，邱世诚的边上站着的竟然是个女军人，一身戎装穿在她的身上，竟让人联想起“巾帼不让须眉”这六字，直觉告诉苏零落，这个被称之为宋小姐的女人一定不简单。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二位就是今天刚到我们永硕的邱世诚邱处长，和宋雨双宋小姐，邱处长可是穆局长亲自调过来的，往后的工作，大家要全力配合邱处长。”说罢，叶嘉良又将苏零落拉上前：“给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司令部的苏零落苏秘书……”
在叶嘉良提到苏零落名字的同时，她清楚明白的从邱世诚脸上看到短暂蹙起的眉毛，从惊讶到惊异，从冷漠到嘲讽，从仇视到怜悯，邱世诚眼中的神情变幻莫测，但是每一分每一毫，苏零落都尽收眼底。可是，只一会功夫，邱世诚就转变成另外一副官场作派，娴熟的上前同苏零落握手：“你好，苏秘书，早前就听说，永硕城防司令部叶司令身边有一位大红人，想来必定是苏小姐了，幸会幸会。”
苏零落亦是稍加镇定的同他握手：“今日能得一机会认识邱处长才是鄙人的荣幸，还望日后的工作能够请邱处长多多关照才是。”
叶嘉良又依次给邱世诚和宋雨双二人介绍在座的各处的处长，只是苏零落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她捡了一处前排的位置坐下，安静的等待戏的开场。
只不过一小会的功夫，周曼文就换了一套戏服，唱的却是《白头吟》。
苏零落感觉到身边有人落座，叶嘉良问道：“可是不大舒服？”
苏零落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周曼文的搭档说道：“你不觉得这司马相如真是个混帐东西！”
叶嘉良面不改色：“那又如何？他最后还是回头了，二人和好如初，照样是段佳话。”
和好如初？苏零落的心底不免有些发笑，曾经抛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这样铿锵的字眼，将爱人打入婚姻的死牢又如何能和好如初？佳话，那不过是世人在浪子的悔过书上刻的一枚奖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