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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绑架

〔本报奉化专讯〕日寇侵入甬地以来,我四明之士奋起抗暴,可歌可泣。近闻奉化溪口区棠云乡袁家坳村乡民袁顺法,坚拒日寇要其出任乡维持会长之伪职。日寇恼羞成怒,竟将其袅首示众。此乡民虽不习字识文,可在此国破家败之际,竟如此大义凛然,慷慨就戮。又,该村另有一位盲妪老人,闻日寇将至,誓死不食周粟,以一老弱之躯自己爬入其准备多年之寿材中,自杀而死。盖我奉中之士四明英烈刚强不屈抗战到底之英勇气概如此,真不愧为蒋委员长之同乡······

这张半年前的报纸,宋长春是在从上海开往宁波的轮船里偶然看到的。

读到这则消息后,宋长春很是担心,那是为袁守了。他和守了已经几年失去联系了,他不知道守了的情况。从这则消息看来,袁家坳也一定很险恶。守了能不能逃过日寇的魔掌?日本人会不会逼他出任伪职?连那么个目不识丁的顺法都不肯放过,何况守了?宋长春相信

老同学,守了是决不会出任伪职的,宁愿死他也不会去做汉奸。他不像史忠义。但也惟其如此,宋长春就更担心:同样的道理,日本人不肯放过一个顺法,难道还会放过他?······

这乱世啊!宋长春哀叹着,随着轮船的颠簸,他的心也颠簸起来。

这些年来,宋长春自己的生活也何尝不像那颠簸的轮船一样。几年前从南浔的炮火中逃出来之后,他一直在辗转奔波。先是在湖州的安吉德清的山区教书,后来又来到上海孤岛,生活几乎一直没有着落过。但他就是不回奉化老家,其原因也只是不愿见那家中发妻。他那位出身于南京金粉之地的漂亮的如夫人一开头就舍不得离开南京,宋长春当时就想和她断了关系,反正他的女人哲学本来就是不死守一个,漂亮女人哪里没有?可待到后来南京沦陷,那女人被那场震惊中外的屠城吓坏了,竟一个人逃到奉化宋长春的老家驻跸镇,还到处打听宋长春的消息。待宋长春来到上海,她才又跟到上海,对宋长春发誓说再不离开他了,事实上,她是满足于上海那虽然沦陷但仍然繁华的生活。但宋长春却不甘于上海孤岛的生活,听说奉化中学迁到了宁海,上海的不少教师也都前往,他也很想出来换个生活环境。但这次他那如夫人却再不愿意到那山沟沟里去担风冒险,宋长春就独个儿来了。

轮船到宁波江北岸码头时,天才蒙蒙亮,一下船,就见一个陌生人摇着一块旗子在迎候,说是奉化中学派人来接他的,一问一答,宋长春才明白,原来接他的不是他要去的那个搬到宁海去的奉化中学,而是仍在县城的伪奉化中学!

许是因着教育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始终有着特殊的地位,至少是和政权同等重要的位置,即便乱世也不例外。抗战时国民政府西迁,南京又出现一个汪伪国民政府,而且各省各县也是如此,形成了两个中央政权两个省政府两个县政府并存的局面。与政权一样,学校也是如此:全国那么多著名的大学,诸如北大清华南开浙大复旦中央大学等,都纷纷西迁,而同时,这些沦陷区的伪政权却又在原校重新开学,这就形成了当时中国一道特殊的风景线:在中国东部和西部,分别存在着两个同名的大学。因为有两个同名的大学,就必定引起一场超过其本身意义的竞争,而这竞争最重要的则表现在争夺教师和学生。那些留在原校址的被人称作“伪校”的学校因为有着伪政权的支持,无论在经费还是在其他物质条件上都处于优越地位,但在道义上和政治上却很不光彩,常常背上一个汉奸学校的坏名声。那些珍惜自己的名誉的有正义感的教师宁可到那些山沟沟里去执教,而不愿意去那些伪学校。同样,有正义感的学生也对那些伪学校的优越的条件不屑一顾,宁可到破庙破祠堂里去求读。

这一现象也不局限于大学,到了下面,各地的中学也出现了类似的现象。就以当时宁波各县来说,随着各地先后沦陷,各县政府部门纷纷迁往宁海三门天台等地的山区,作为各县最高学府的县中学,也都从沦陷区撤到那些山区。于是,也引起了一场教师和学生的争夺战。

眼下,宋长春就处于这个争夺战的中心了。

那几个迎接他的人把他接到旅社,就不走了。宋长春懊悔不迭,他不明白何以自己的行踪会被人知道?这疑惑直到当天晚上史忠义到他的旅社来看他,他才恍然大悟:这一切原来都是史忠义策划出来的!

史忠义在宁波任了伪职的消息,宋长春也早就听说了。他还收到过史的一封信,邀请他去宁波那边谋事,说是“帮帮我”,信中还为自己作了不少辩白,在诉说了自己多年从政却总被蒋先生视作异己,以至空有一腔抱负之外,又说他这次是另一种形式的救国,“解沦陷区的同胞于倒悬”云云。宋长春感叹之余,便委婉地回了一封信,说他不是从政的料,他只想在上海教书赖以糊口。他不知道后来另一位朋友介绍他来奉化中学,原来是伪奉化中学,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史忠义的安排。

“请长春兄原谅,我也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史忠义一见面就连连表示歉意,“我也给守了兄写了一封信,也请他帮我这个忙。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是不肯从政的何况我从的这政在你们看来是伪政这我理解。我只是想请你和守了兄来教书。不管怎样,教育总不能因政见不同而分吧?”

见宋长春仍不语,史忠义叹道:“唉!你们不相信我了,其实我还是我啊!我仍把你们当同学。就拿守了兄来说吧,我也没少关照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宋长春正愁不知如何脱身,听史忠义说到守了,便说,他想跟守了去商量一下,如果可能,就请守了也一起来。

说完,他自己也怀疑起来:这能骗得了眼前这个同学他虽然是同学,但毕竟是汉奸啊!

没想到史忠义竟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帮他搞了一份通行证,以免路上遇到麻烦。还说,要不是他自己忙,他也真想一起去看看守了呢。这一下,倒又使宋长春不安起来:史忠义如此放他走,莫不是还有什么陷阱和圈套?真要是这样,那不是还要连累守了吗?······

直到坐上汽车,宋长春一直都疑窦重重。汽车开到江口镇,已被査过两次,每次都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上得车来,一个一个地检查证件,有两个青年已经被拉下了车。幸得有史忠义的特别通行证,宋长春才一路顺畅。

想起那几个老同学,宋长春觉得真像做了一场梦一般。这些年大家都各走各的路,史忠义任了伪职,算是显赫了,但他今后会有好结局吗?从他那言词中也能看出来,他也有难言之隐。守了在家赋闲,更不能安耽了。自己呢,这么颠沛流离的,至今仍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有十三四年了吧?当时他从袁家坳看望守了出来,也是在江口的十字路口,他以转几个圈子来决定往哪里去,结果去了奉化城里,也正是那一次偶然间遇上了蒋介石······是啊,十字路口,人的一生中,经过了多少次的十字路口啊!那年政府要迁离南京,他没有去,结果去了南浔,然后又是东逃西躲的。眼下,我不是又到了十字路口了?

汽车到江口为止,再进去不能通车了,宋长春就雇了一辆手拉车。仍然是靠了史忠义的那张通行证,一路顺利。来到肖王庙镇口,就望见一片瓦砾场。一问,才知道不久前被日本人烧了两千多间房子。宋长春想起那年南浔的大火,也是烧了两千多间。望着那瓦砾场,他忽然想起孙重九,他依稀记得重九的家也在这个位置。对于这个疯了的同学,他已经多年未见面了,他不是不想去,是怕见到他那副疯样子,看一次总要难过好长时间。眼下,他家也遭了殃?······

经过几番打听,才在肖王庙边的一条小巷里找到重九的父亲。一见面自然是相顾流泪,只是不见重九。宋长春不敢贸然发问,生怕重九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又使老人心痛。可老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还哭什么?笑都来不及呢!”

宋长春吓了一跳,以为重九父亲也疯了。老人说:“真是幸亏那场大火呢!”见宋长春怔愣着,他就说了原委,原来重九疯疯癫癲了十几年,可是经过那场大火,忽然那疯病神奇地好了,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宋长春简直不敢相信:疯了十多年的人经过一场大火反倒清醒起来?这不是奇迹吗?他忙问重九现在去了哪里。老人告诉他,他醒过来之后,说是要从政,就去了天台,找已经搬迁到那里的奉化县政府去了。

“你也该知道,他以前就迷恋从政,后来改了经商,所以才发了疯他说他要实现原来的理想呢!”

告别了重九的父亲,宋长春便起身去袁家坳。没有车子,也没有轿子,他步行进山,一路上心情也变得特别好这是为了重九吗?他问自己。那是当然了。但他又隐隐觉得不完全是这原因。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去史忠义叫他去的那个伪奉化中学了连重九这样的疯子醒来之后都去投身抗日政府。我不会去从政,不管是国民政府的政,还是汪伪的政,我只会去教书,但我决不会到伪学校去教书!

一路上虽有查岗的日伪军,仍是史忠义的那张通行证使他没遇上麻烦。到了袁家坳,已近傍晚。袁家坳倒是没有什么变化。来到守了的新屋前,那大门早巳关了,宋长春激动地叫了几声,好久,那大门才开了一道细缝,从缝隙里他看出是八宝。八宝却没认出他来,不肯开门。直到守了闻声出来,才连忙打开大门。

两位老同学见了,少不得一番激动。待到平静下来坐定,灯光下,宋长春见守了苍老了不少,整个身子像缩小了一圈似的,两颊的颧骨更是突出。

宋长春禁不住一阵心酸:“守了兄苦了你了!”话才出口,那眼角已掉下一大串泪来。守了倒还是强装着笑容,要宋长春说他这些年的经历。听后,却也呜咽着道:“我还怕我们这辈子不能见面了呢!”见他伤心,又是宋长春来劝他了:“我们不是见面了吗?我们都该高兴呢!”接着又让守了讲他的情况。守了摇着头苦笑道:“想高兴,就不说了吧。”宋长春一听就知道他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苦,就强作笑容说:“那你就说吧,我也不想高兴了。”

守了就把家里的情况说了。日本人虽不是长驻村里,但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尽管日本人也没有公开为难他,但那次把顺法杀了,明显是为了威吓他,所以总是担惊受怕。再加上那些土匪们,也比以前猖獗,好些还打出抗日的旗号行劫。说着说着,守了竟说:“我现在常常想到当时还不如跟了去武汉、重庆,也比现在这样做亡国奴强。”

这一说,宋长春就说了重九的事。守了也是第一次听说,惊讶之后自是万分高兴,连说“天意天意”,天意助我们中国人抗击倭寇。高兴了一阵后,听宋长春说想去宁海教书的事,守了也很是赞成,但当宋长春说要他也一起去时,他又为难地说,他本来也想去,也应该去,但因为史忠义来过信要他去伪奉化中学,他没去,现在如果再去宁海的奉化中学,就很难向史忠义交账,所以索性哪里也不去。

这一说,宋和春就不解地问:“你也怕得罪他?他可是汉奸啊。”接着便说他自己也是当面向史忠义应付,但一离开他就不去管他了。

“我倒不是怕得罪他。”守了说,“我只是觉得他还有点同学交情。”于是就把这一年多来,日本人没有伤害他是因为史忠义的缘故说了。“我总不能做得太绝,何况,我还有另一难言之隐······”

宋长春一听是难言之隐,就不再问。倒是守了自己忍不住说了,话犹未了,宋长春急急地问:

“你说什么?共产党也请你去?怎么你和共产党也认识起来了?”

“你别急,你听我说。”守了道。这一带常有新四军三五支队在活动。他们的一个姓毛的区长是石门毛雨亭先生的同乡,常常带队伍来这里打游击,来了就住在守了家。那人很正派,虽不讳言他们的主义,但看得出是真心抗日的,还好多次向守了提起请他去的意思,都被守了以年老体弱为由婉拒了。倘若他再去宁海,又如何向他们交代?

“原来如此。”宋长春道,“你不是最反对党同伐异?那年在军需署时,他们想请你人国民党,你坚决不人。怎么现在倒倾向共产党起来了?看来乱世促人变,连你这个老顽固也在变啊!”

“那也不是倾向,只是对他们有好感罢了。”守了说,“说到乱世促人变,那倒是真的,不但对共产党,就是对我们那个老同学,说实话这些年我也不再那么厌恶他,这道理我自己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当了亡国奴的关系吧。还有,我们这里的顺法,公正地说,是个坏人,至少不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以前总是对他有看法,可他这次宁死不肯出任伪职,却真正让我感动不已啊!”守了说着神情越发悲伤起来,“你不知道长春兄,那顺法死得实在悲壮啊!我虽然没亲眼看见他就义,但听说那汉奸许阎王的腰刀搁在他的脖子上,问他任不任伪职,他还高喊说袁家坳人没有做汉奸的我后来想起来简直痛楚难当,是不是我害了他······”

宋长春见他一脸的痛苦,便说:“你别多想,日本人作的孽,与你有何相干?”

“‘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啊!”守了叹息着说,“当时他来问我,我告诉他维持会长是怎么回事,是汉奸我常想,要是我不阻止他,他答应了也许就不会送了命唉,这叫我怎么说呢!······”

“你这算什么话?”宋长春说,“就算如你所说,可你成全了他一条命,却又让他背上一个汉奸的坏名声你倒是忘了士大夫的为人总则,宁可丢命不可丢名?好了,守了兄,我看你真的是变了呢!”

“是啊!我变了,我是变了。”守了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你晓得我曾经发过誓,从来不给别人看风水择坟地,可我还是破例给顺法选了一块坟地。”

“你变得好,你应该变!这也算是乱世给我们的惟一好处!”宋长春道,“我不也变了吗?你也晓得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享乐主义者,本来在上海租界过得好好的,却偏要弃了高薪美女,到那山沟沟里去,不也是改邪归正吗?不说我俩,就说我们这些同学,变得还不够吗?一个是疯子变好,一个是变成汉奸,你能想得到吗?”

守了感慨道:“这一阵袁家坳来过各种军队:日军、伪军、国民党军、共产党三五支队,乃至土匪军,你来我往,使我想到明末清初那个乱世。明,南明,清军,李闯民军,可谓三国四方,你打我,我打他,他又打你;李闯反明,后又反南明,又反清;明打清,又打李闯;南明代明,反清,又反李闯;清侵明,又打南明,又打李闯······真让人眼花缭乱!”

“其实乱虽乱,却也很简单,所谓三国四方,其实只有两方:关内中华和关外清兵而已。”宋长春也跟上说,“要是这两方打起来,本来是能把清兵打败的。可历史偏就是不随你。从这点说起来,倒还是现在好,至少就只有这么两方,中国和日本,所以我对这抗日还是有信心!就拿你们袁家坳来说,虽然各种兵队你来我往,但基本上还是两方:日本一方,包括日本人和伪军;抗日一方,包括国民党军,共产党军,甚至包括那些打出抗日旗号的土匪部队。所以我的想法,除了日伪,其他都是无妨的。譬如眼下我想去宁海的奉化中学,重九已经去了奉化县政府,还有你说共产党方面请你去,虽不是一个去处,但都是同一方。所以你刚才说哪里也不敢去,我就觉得大可不必。尤其是不必顾虑史忠义的情面,因为他已是另外一方,也就是敌方了。”见守了默默不语,似在想着什么,宋长春道:“我这也只是胡乱说说,论历史,我如何能和你论争?”

守了却说:“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说豁然开朗,也给我启发不少。就拿晚明来说,大忠大义如史可法者,即使最后时光,也总是视李闯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也是南明之所以失败之原因,不说是主要原因,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这从他那封复多尔衮的信中,就可以看出来。”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兴奋地说:“好了,我可以给史忠义回信了!······”

两位老同学,在这乱世的深山小村,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忘了疲倦,不知东方之既白。待到早上超凡的妻子前来倒茶,两人还没有睡意。袁夫人也来劝他们睡一会,宋长春却说,趁着天还未大亮,他想离去。他是生怕夜长梦多,去不了宁海。守了只得随他,但死活要派八宝护送他到安全地带。上路时,两人依依相别,互祝平安。望着宋长春那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毛竹林中,守了心里默默地说:

“长春好友,你是一辈子常做糊涂事,今日却做了清醒人了!”

叹着,回到书房,当即研墨挥毫,给史忠义写了一封复信,然后交给超凡的妻子宜雨,让她送到转送信的村中小店去。宜雨看了那信封上的地址和名字,微微吃了一惊,想问又不敢问,见公公一脸喜色,才壮了胆问:

“公,你想答应他去那边?······”宜雨曾听超凡说过史忠义写信来请公公去伪中学教书的事。莫非昨晚听了宋长春的话,他也动了心?她禁不住担心,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媳妇,怎能干涉公公的事?而超凡兄弟又不在,怎么办?······

“如果再来请我,我就去······”守了说,不知是回答媳妇,还是说给自己听。反正,他心里是这么想,要是毛区长再来请他去,他真的会答应的。

但他这念头只持续了不到半天。那封给史忠义的信才发出,他还在想像着史忠义收到他这封特殊的信后会作何感想,

是羞愧不堪还是暴跳如雷时,他自己却又收到一封信,拆开一看,他禁不住悲怆地叫起来:

“超!起!······”

袁氏两兄弟兴冲冲地走在奉化和鄞县交界的鹣鹣岭上。

兄弟俩今天特别高兴。两人都找到了一份教书的职业,都是姐夫帮的忙。姐夫到底是小学校长,这年头找份工作真是不易。想起来两兄弟直觉好笑,当年父亲在南京,姐夫很想去那里找份工作,可父亲就是不肯引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是嫌姐夫学历不够,还是为避嫌?可现在,还是姐夫帮我们找了工作。

鹣鹣岭下那道叫水牛背的陡峭的山岭,两边都是万丈深壑,每次去姐姐家爬过水牛背山岭,总会出一身大汗。特别是超凡,他身体弱,总得歇几次。但他就喜欢爬这个山。这连他自己都奇怪:先前他只乐水而不乐山,但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原来并不是讨厌一切山,只是讨厌袁家坳的山罢了。说到底,也只是讨厌那个封闭得让人窒息的家,尤其是讨厌那个顽固的父亲罢了。沦陷以来,父亲总是不让他出去,就叫他待在家里。直到这次,他实在待不住了,才借口家里没有了收入,无论如何得出来做事,才让父亲答应放他出来他真的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总算有一个工作了,可以离开父亲到外面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凭这他也就够兴奋了。

弟弟起凡今天也特别高兴。他出来工作比哥哥还早,他是从台州中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外面教书的。这次哥哥能出来,也有他出的一份力,父亲开始不同意,是他从旁说了不少话才答应的。

气喘吁吁地爬上水牛背山岭,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们本来是计划今天先在姐夫家住一宿,明天再去学校报到。反正时间来得及,超凡就提议在路边的凉亭里坐一会儿。起凡倒一点也不吃力,见哥哥已经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了,他就站着看凉亭里的那副对联。那是两行狂草楹联,起凡看了半天那字都像是一个模样,就问哥哥。超凡笑道:“那不是叫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吗?”说着就念起来:“行行行行行且止,停停停停停何妨。”起凡仔细一看,果真是这么一副绝妙对联,不但内容别致,而且那几个相同的字又写得个个不一样,起凡很是叹服。超凡也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书法的特点,能充分发挥书写者的生命力。接着超凡就指着远处的山峦说:“你看这风景!”起凡原本对看风景就不曾有什么兴趣,他倒是奇怪哥哥,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也总能看出特殊的味道,哪怕一片树叶子他也说是生命。起凡却没有这个感觉,叶子嘛就是叶子,还有什么生命?这会儿,听哥哥说要看看风景,他便头也不抬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里的山还不如我们袁家坳高峻呢!”

见没回话,转头一看,见哥哥正站在凉亭外,痴痴地望着远方,那天和山的连接处,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山峦像是被火烧过一般,浸染得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山了。晚霞变幻出各种各样的色彩和图案,一会儿像是奔马,一会儿像是狮子,一会儿又像是飞腾的彩龙······起凡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这种景色,好久才缓过气来。再一看,却见哥哥仍然沉醉着似的,便赞道:“嗨,没想到这里真有好风景呢!”

超凡这才回过神来,说:“起弟你说这里的山还不如袁家坳的山高峻,这是不错的。其实说到底山水都是一样的,只是人赋予它们的含义不同罢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袁家坳的山和这里的山的名字很是不同,袁家坳那边都叫什么欢喜岭、杜陵岗、毛林坑之类,没有什么特色,而这里,我却发现都是一些状物的名字,像水牛背、鹣鹣岭、睡狮岗······都给人一种动感,虽然这也只是人赋予物以一种生命,但反过来却也说明这一带的人的生命意识比我们那里的人强······”

“哥,你常说生命意识生命意识的,到底啥是生命意识?”起凡忽然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这确是他这几年常听超凡说到的词儿。

“这个······”超凡也是一愣,他虽然经常说到这个词,但叫他具体地表述出来却又不是那么容易,想了一会儿,说:“怎么说呢?我是把那生命意识当作和文化相对而言的。所谓生命就是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原始的力量,是人的最有创造力的力量,如生死、爱情、亲情、义气、复仇、荣誉等等;而文化意识,则是后天培养起来的,如道德、政治、法律、观念、信仰、风俗、礼仪等等,都是社会,是外界加之于人的。相比之下是先有生命意识,那是本源,是本能,它没有,至少很少有功利性,所以才是最有活力的,最少束缚的。”

“哥,我还不是很清楚。”起凡说。

“是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呢。”超凡道,“我也只是一种意会。你叫我怎么说呢?好吧,我还是先说说那些文学作品吧!你不是最喜欢读那些小说啦戏剧啊什么的吗?比如说《水浒》中的宋江和李逵,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李逵,他可爱,想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种真性情;可宋江,总有点做出来的······”

“嗳,这就对喽!这就是生命意识和文化意识的不同,李逵是有着很强的生命意识的人,他不受那些观念的束缚,爱憎分明,活得真;而宋江却相反,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总是受到束缚。其实文学作品说透了就是这样,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甚至包括猪八戒,他们之所以比唐僧可爱,也就是前者主要是表现了生命,而后者却是文化。《红楼梦》更是如此,贾宝玉林黛玉两人之所以让人爱让人怜让人流泪,尤其是林黛玉比薛宝钗可爱,也是这个道理,多几分生命意识,少受到文化意识的束缚罢了。就是几年前风行一时的莎菲女士,说到底也就是追求一种生命,而《雷雨》更是如此了,那个繁漪,看起来神经兮兮,竟去爱丈夫前妻的儿子,而且不惜牺牲一切地去爱,实质上也就是反抗束缚她个性和生命的周家大院的封建文化。所以,从这点也可以看出,凡是好作品,总是张扬这种生命的;反过来,张扬这种生命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就会受到人们的喜爱而流传下来。”

“哥,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外国文学中不也是这样吗?”起凡说。这些年来,他在哥哥的影响下,瞒着父亲读了不少外国小说。“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罗密欧与朱丽叶,托尔斯泰的安娜,还有简爱,茶花女,于连,苔丝,少年维特,甚至莫泊桑笔下的妓女羊脂球还包括大仲马的那个复仇的基督山伯爵,不都是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吗?所以才流传百世是不是?”超凡真的受到了启发,“哥,我好像觉得外国人的这种生命意识比我们中国人强是不是?”

“是的是的。”超凡说,“因为我们这个千年古国文化意识太强了,把生命意识扼杀了束缚了,这也是我跟着毛先生在黑屋子里读了这么多年书的切肤之感。可是,并不是我们中国人从来就是这样,其实,中国人的生命意识也是很强的。举个例吧,先秦时期出了多少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物啊!荆轲眉间尺们不必说,单说孟尝君三千食客中,不是有一个很一般的食客,开头以为他吃的比别人差,自尊心使他不服气,但后来当他得知不但自己不比别人差,而且主人孟尝君吃的也和自己一样时,他马上又觉得惭愧无比,于是就拔剑自刎了。他这种先是自尊心,后来是羞耻心都是一种生命意识,最后又是以死来体现自己的生命,当然也是最高境界的生命意识了。这种例子在古代多得很,直到秦汉仍是很显著。一直到宋明以后,理学盛行,那种生命意识才逐渐地被文化意识压制下去,人们也就越来越少了锐气,这是一种退步。而相比之下,西方却正是相反。西方是中世纪时期把人的生命意识扼杀禁锢得紧紧的,到了文艺复兴以后,也恰恰是中国的宋明以后,他们就开始从这种禁锢中解放出来了。”

“你这是从一个国家来说的,那么如果从每个人来说呢?到底这生命意识能起到什么作用?”超凡问,他对这一话题越来越感兴趣了。

“个人其实也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样。”超凡道,“一个人生命意识越强,他就总是想冲破外加在他身上和社会上的种种束缚。对于个人说来,表现出来的个人的智力和意志就是这种生命意识。生命意识强的人就能成功。即使因为某种外加的文化扼杀了他,不能使他成功,但作为他的个体生命来说,却也是成功了,可谓虽败犹胜。而相反,那种被文化束缚,所羁绊,任凭自己的生命力被压制的人是成功不了的,那只是一种生命的浪费,比如我们的父亲······”

“他?”

“是的,父亲他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你看他一生活着在干点啥?大学毕业,你能说他不聪明,没才能?不是。恰恰相反,他是有才学的。但他是为了什么而活着?还不是为着一种文化,一种僵死的、落后的、腐朽的文化而活着。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这样,看似崇高,而且事实上你也不得不承认他有某种崇高感,比如他一生清高,从不害人等等。但总的说来,正是他这种观念,束缚了他的聪明才智,扼杀了他的生命力。我看好多方面他还不如宋叔叔呢,至少宋叔叔活得痛快,活得轻松,不累,可父亲呢?你看他不但一事无成,而且活得多累!······”

“哥,照你那么说来,这种文化意识就都是不好的了?”超凡问。

“也不能那么说。”超凡说,“很多时候,文化意识也能转化为一种生命力。古今中外不乏这种例子,为了信仰,为了自己恪守的信念,也就是为了一种文化,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这也同样是一种生命力。那些为政治而牺牲者,像我们的那个被送掉的姐姐就是如此,还有甚至那些虔诚的宗教徒,也是如此。我听父亲说过,忘了是雪窦寺还是天童寺,或者别的什么寺院有个和尚,他每天用针刺自己手上的血来写佛经,写了整整十年。这种精神也是够动人的了。还有包括风俗习惯产生的生命力也不可低估。就拿我们的太公来说,父亲不是说过吗,说他为了躲避‘杨公忌’而提前死去别看这提前死去,那可是比延迟死去还要不简单呢!还有瞎婆,她因为怕死后不能睡棺材而自己爬进棺材中去自杀我真想像不出她是怎么自己爬进去,然后自己再把棺材盖盖上的,要是不知底细的人看来真会怀疑是被人谋杀的呢!这些都是由文化意识转化为生命力的例子,不管其功用如何,都是崇高的,是值得人们敬佩的。而我们的父亲呢,他那种所谓的文化没有崇高可言,不但害了他自己,无所作为,空度一生,更是害了别人。就以我们家来说,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掉,就是那种迷信作的祟。他可以为了孝,而顺从祖母,不让姐姐读书,又听凭姐姐第一次荒唐的婚姻。他可以为了把我也培养成像他那样的人,把我关在家里读八年的私塾!更荒谬的是,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投放到那些迷信邪说中去,譬如算命啦,风水啦!······”

超凡越说越激愤,再看看弟弟起凡,也像在思索什么,一言不发,就问:“起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以前说过,那个杜陵庙的堕民二姑是个刚烈女子,现在想来,她倒是真正有生命意识,为爱情,为自己的自由平等和尊严,都能做到不顾一切。但可惜的是她偏偏碰到两个男人都是负心汉:八宝不敢和她结婚不说了,连堕民丁茂雄竟也不敢娶她,说到底也都是生命意识都不如二姑强,所以才发生那场悲剧······”说到这里,起凡忽然脸红起来,自己一个未婚小伙子说那些关于爱情的话,真怕哥哥笑话呢。他正想把话头引开,却听哥哥顺着他的话头讲下去了:

“你这话说得对啊,给了我好多启发呢!”超凡说,“你说到二姑,倒真正是悲剧啊!这又让我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古今中外对于悲剧有各种不同的定义,包括鲁迅先生说的那段撕碎了和遮盖起来的话,但我今天却觉得不妨可以这么说:悲剧就是生命意识被文化扼杀了才成悲剧,如《红楼梦》的宝黛悲剧,《雷雨》的繁漪,托尔斯泰的安娜,司汤达的于连等等,莫不如此。反过来如果生命战胜了文化,就不是悲剧倒是喜剧了。文学中的人物是如此,生活中的人物何尝不是如此?以我们的父亲来说,他的生命将永远无法战胜文化,所以他只是一个悲剧人物!······”

“哥,你知道不,这两年父亲倒有点变了。”起凡说。

“变了,还不是吃了日本人的苦头才变的?”

“那倒是的,前不久我听他说还要出去做点事。”起凡说,“你知道不?三五支队的毛区长也很看重他,也有想请他出去做点事的意思呢。这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毛区长的眼光也是很高的,听说冉阿毛的土匪部队也很想加人三五支队,毛区长就是不肯。要叫他们改掉匪气得有实际行动才行。毛区长这么看重父亲,想来父亲总有点威望的啊!”

超凡感叹道:“别去管父亲了,他是悲剧人物让他去,我们年轻,得自己走自己的路,千万别像他那样才是呢!”

两人说得投机,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了山。夜幕升上来,远远望过去倒反而显得更有一种朦胧感。超凡那种美的感悟又上来了:“起弟你看,这景色真是好啊!一切都在流动,这就是一种生命,向上的勃勃的生命啊!”

两人说着又继续上路。这会儿是下坡,前面再翻过一个山场,便是姐夫家的井鹿村。下到场底,天已经暗下来了,不时有几股山风吹来,冷飕飕的,起凡禁不住寻思,这里会不会有野兽?超凡看出弟弟的心思,其实他也有点怯意,只是不说罢了。为了调节一下情绪,他就说了个笑话,那是听父亲说过的,说从前有祖孙三代,祖父和孙子都是状元,惟独中间一代却是个傻子。有一天那傻子拿了其父的状元帽戴在头上玩耍,被他父亲骂道:你也有资格戴这皇上赐的帽子吗?那傻子不服气,把那帽子扔还给其父,却又去将他儿子的那一顶拿来戴了,还对他父亲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爹不如我的爹,你的子不如我的子。直说得他那状元父亲哭不得笑不得,最后还得承认这傻儿子总算说出了一句聪明话。

起凡听了想了一会道:我看那儿子不是傻子,说不定是视富贵如粪土的脱俗人呢。超凡便说你能这么看那笑话,本身就是个脱俗人了。接着他便要弟弟也说个笑话,一失口,竟把“说个笑话”说成“笑个说话”。这一下更把起凡逗乐了,就说起他在台州中学读书时听一个绍兴同学说过的一段童谣,是一对母女俩在晚上看窗外景色时的对话,都是把话说倒转过来的:

女:姆妈,贼叫有狗!(狗叫有贼)

母:你把窗门推开手。(你用手推开窗门)

女:哦!满天月亮一颗星,(满天星斗一个月亮)

田鸡正在钓堕民。(堕民正在钓田鸡)

母(笃女儿):话倒转,一根担扁把你揍!(一根扁担把你揍)

两人说笑着,倒真的去了害怕,不觉间已过场底。蓦地,从柴丛中跃出两个人来,随之就是一声喊:“不许动!”

兄弟俩吓了一跳,第一个反应就是碰到了拦路劫贼,两人拔腿就往柴丛中跑,亏得年轻灵巧,不一会竟把两个强盗抛在后面,七钻八弯,遇到一块大老岩,就一头钻了进去。只听到外面响起吆喝声:“出来!袁家两公子出来!”两人一听呆了:还知道我们的名字,看来是有计划有预谋要抢我们了!超凡很是懊悔,原本想从江口那边走大路,因为怕碰上日本人,才走这条山路,却是避过了强盗遇上了劫贼!

吆喝声越来越响:“出来,再不出来就要开枪了!”一阵枪栓声。“别开枪,要活的!少一根毫毛都不行。”有人在命令。接着脚步声近了,显然是围上来了。起凡前些年在学校里受过军训,懂得一点军事常识,知道在此情况下一起逃走是不可能了,就想自己掩护让哥哥脱身。超凡却说他是哥,要弟弟先走。起凡说:“你有家室,我不怕!”推让着,四面的人已经围过来了,还未待两人再作理会,四条胳膊就被几个大汉拧了个反手朝天,随之眼睛也被蒙上了一块黑布。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起凡大声喊,一边还挣扎着。

“袁公子别慌!我们是抗日救国纵队的,是司令来请你们的。”

超凡一听,完了!他知道所谓的抗日救国纵队,其实就是一帮土匪,那个司令冉阿毛原来就是丁茂雄手下的,后来把丁茂雄撵走,自立为山大王,打家劫舍,后来才成立这所谓的抗日纵队。前不久也在袁家坳驻扎过怪不得抓我们,原来早就探得了我们的行踪超凡想着,禁不住冷汗直冒出来。他听父亲说起过,那次他们在袁家坳,就住在他家。表面上装出一副正派相,也算尊重父亲,但终不改强盗本性。有次他手下有个小兵把他家的《资治通鉴》撕了作粪纸,父亲就去告诉冉阿毛,父亲本意也不是想惩罚那小兵,只是提醒他们以后不要再犯罢了。不想冉阿毛让那小兵将字纸从粪坑里捞出来罚他用嘴舔干。吓得全家人整整半年都提心吊胆这不,这次来劫财神了!落在这帮人手里,还会有好结果吗?

“老总,我跟你们走,让我弟弟回去!”超凡高声喊。事到如今,他只盼着能放弟弟回去。这一说,起凡也争着叫起来,说要把哥哥放了,让他跟他们走。

“好了,别客气了!两位公子都去,暂时委屈一下。请上轿!”

兄弟俩被硬拖软拉地架上两顶爬山虎。看来他们真是把我们作为“大财神”了!超凡兄弟越想越怕,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超凡想起家中父母妻子还不知道他们的情况,知道了不知会怎样地着急呢。好幻想的起凡却想起八宝说过的当年去会见丁茂雄时的故事,不安地想,但愿我们也能化险为夷才好啊!

抬了整整一夜,也不知往哪里走,只觉得上坡下坡一直走在山道上。待到蒙布解开,天已大亮。是一个陌生的小山村,蒙蒙晨雾中,那村口立着一面旗帜,随风猎猎飘扬。兄弟俩揉揉被蒙了一夜的眼睛,才看清那旗上写的是“抗日救国纵队”六个大字。看来是他们的老巢了,想必已是很里山了。随后来到一个祠堂模样的地方,两兄弟就被关在里面一个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站着两个看守。不一会儿就有人端来不少吃的,鸡啊鱼的很是丰盛。兄弟俩听人说过,那些强盗、“三次”们劫财神,大多不伤他们的身体,以便接下来敲诈钱财,反而怕他们吃不好睡不好。看来是不会加害于我们的了,兄弟俩想着稍有点宽心,但随之又有了新的担忧:这以后放我们出去真不知要多少钱财!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了两天,每天都是好菜好饭地送来,就是没有人来看他们。兄弟俩憋得慌,忍不住敲着门问那两个看守:

“老总,你们有没有通知我们家里啊?”

看守说:“早通知你家了,待你家老头子来,把你们换回去。”

“换回去?”超凡不解,“什么换回去?”

“让你们老头子换你们回去呗!”

让父亲来换?起凡先自叫起来:“不!不能这样,你们想要什么都好商量,你们不能······”

“莫慌。我们司令说了,非得你父亲来不可。他一来,我们就放你们。”

“要我父亲干什么?”这回是超凡大声地喊,“你们到底要人还是要钱?”

“要人啊!不要人把你们请来干什么?我们要抗日,所以要人。”

“抗日?”起凡说,“那你们把我们留下,把我们父亲骗来干什么?”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看守叹了口气说,“不瞒你们说,我也弄不明白,你们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莫非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莫非想让父亲来人他们的伙?超凡猛然想到这一点。他记起父亲曾说过,那次冉阿毛到他们村里时,真的向父亲提起过这一要求,说要像古代那些绿林好汉一样,请个有名望的人作个军师什么的所以才来这一手?······

又是三天过去,仍然是好酒好菜地款待。超凡两兄弟哪有心思消受,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交涉,商量后,就干脆绝起食来。

这天清晨,那房门终于打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另一个却长得很清瘦,穿着长衫。一进来就说:

“实在对不起,让你们受屈了!”那清瘦汉子又对旁边那个络腮胡子说:“冉司令,你们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给人家道个歉吗?”

络腮胡子难为情地笑笑。

“我是三五支队的。刚知道这事,所以我们毛区长叫我来看你们。”清瘦汉子对那络腮胡子点点头,络腮胡子就告辞走了。清瘦汉子对兄弟俩说,“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冉司令很想参加我们的三五支队,我们考虑到他们虽有抗日热情,但无论从作风上还是纪律上都还很不够,所以一直没有同意。我们毛区长对他说先考验他们一下。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也知道我们毛区长对令尊大人很看重,令尊又不肯来我们那里,所以竟出这么一个歪主意,把你们绑架来以换取令尊到我们那里去,他们还以为是功劳呢!”清瘦汉子无可奈何地苦笑笑,“这真是本性难改啊!你说,这样的人还叫我们接收他们······”

超凡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四天来紧张的心也一下子放松下来。超凡还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起凡却说:“也真是难为了他们呢,虽然那做法不好,可他们的心意倒真是不错呢!我倒觉得凭这点你们也该接收他们。”

清瘦汉严肃地说:“那不行!革命队伍怎能允许搞绑票?好了,这且不去管它了。现在要紧的是赶快送你们回去。你们家里,特别是令尊大人真不知有多担心呢!请你们代我们向他表示歉意和慰问。”

起凡忽然说:“我们去动员他来你们那里好不好?”

“谢谢你们的好意。”清瘦汉子说,“是的,我们本来确有请令尊出山的意思,为的是吸收各方面的著名人士参加我们的抗日民主政权。因为令尊对我们不够了解,没有答应。现在,经过这次风波,我估计令尊更会对我们误解。这不要紧。我们知道令尊是爱国的,这就够了。我们仍然尊敬他,不说别的,单说那天得知你们出事后,有人提出要请日本人或伪军进剿冉司令,他却坚决反对,凭这就可看出他的爱国心。请你们回去后,务必向他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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