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菱
一
当梨花盛开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会变成淡绿色，每一颗星星都认识梨园里的每一朵梨花，每一朵梨花都深爱她们头顶上的唯一的星星。
这是林叔叔告诉小米的。
说是叔叔，其实他只有二十岁，妈妈说他是大学生，被派到这里的果园来做技术指导的。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小米什么也听不懂，只是看着他一个劲地傻笑。
他也看着小米笑，牙齿雪白雪白的，真漂亮！他蹲下来，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米眨了眨漆黑的眼珠儿，清脆地说：“我叫小米。”
他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眼睛里笑意更浓，充满温暖。最让小米好奇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红丝线，沉甸甸的，挂饰藏在白衬衫里，不知道是什么。
他看到小米盯着红丝线看，就笑着把挂饰拉出来，说：“你想看这个，是吗？”
小米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金猪。
圆滚滚的身子，树叶形的耳朵，竟然是笑眯眯的，好像心里有说不完的开心事。它的小尾巴精巧地弯起来，红丝线就是从那里穿进去的。
小米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小金猪，“它是从哪里来的？真可爱！”
“是我小时候戴的吉祥物，我是属猪的。”他的脸微微红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你一点也不胖。”小米认真地说，“我姨妈家的表哥也是属猪的，他好胖！一看就像属猪的。”
“那你觉得我像属什么的？”林叔叔笑着逗她。
“属马的！你的牙齿真漂亮，好白！”小米天真地说，“马的牙齿才会这么漂亮！”
大家都一起笑起来，妈妈笑着嗔怪：“这丫头，就爱乱说话！”
小米拉着林叔叔的手，小声说：“我带你去看过冬韭！”
她拉着他大大的手，跑到梨树园里，指着梨树下的一丛丛韭菜般的绿色植物说：“你看，这就是过冬韭，到冬天的时候，它就会开白色的小花，有五个花瓣，像星星一样的。”
“夏天的时候不开花吗？”
“对啊，因为它叫过冬韭，所以就一定要把花攒到冬天的时候开呀！”小米骄傲地说，“这是我种的花，花瓣很香，可以摘下来泡茶。”
“花瓣那么香，又那么白，是不是也可以摘下来，放进枕头里，这样每天晚上就可以睡在花瓣枕头上了，做的梦也一定会又香又美的！”林叔叔兴致勃勃地说。
小米开心地笑起来，还从来没有大人对她的话这么感兴趣。
二
小米的爸爸是跑运输的，长年不在家，偶尔回来一次，也从来没抱过小米，没和她一起玩过，小米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了，即使看到他，也会悄悄地躲出去。只记得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饭桌上有好几天饭菜都很丰盛，储藏室里也会有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和各色干果。小米轻轻地抚摸着那一只只透明的盒子，好奇地看着上面印的花体字，一点也不感觉到馋，只觉得陌生，仿佛那些好吃的零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爸爸走的时候，也总是悄无声息的，常常买的是夜间的火车票，那时小米早已经睡着了。只知道第二天起床时，妈妈的眼角还带着一丝湿湿的泪痕，她会轻声说“你爸爸昨天走了”。
“噢。”小米总是无意识地应一声，心里并没有难舍难分的那种伤感。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爸爸”这个词仿佛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灰色影子，她并没有扎扎实实地投入过他的怀抱。
她的小伙伴中，有一个皮肤很黑的女孩，外号叫“黑妞”，长得胖胖的，壮壮实实的，一点也不漂亮，但小米心里最羡慕的人就是她。
因为她爸爸特别宠爱她，她在家说一不二，就像小公主一样。
小米去她家里玩，黑妞的爸爸笑呵呵地洗水果给她们吃。他长得很胖，肚子鼓得像一个大冬瓜，但他笑起来可亲极了，对人也特别亲切，耐心地把葡萄、桃子洗干净，放在一个漂亮的水晶果盘里端上来，还笑着说：“我们家妞妞最讲究了，这个果盘是她自己挑选的，她一定要最漂亮的那个。”
黑妞骄傲地说：“我喜欢什么，爸爸就会买什么给我！”
小米低着头啃桃子，心里拼命地搜索着和爸爸在一起时的情景。可她忽然惊讶地发现，竟然一点也回忆不起来！脑海中的爸爸还是那个可有可无的灰色影子，他从来也没带她去看过荷花，听过纺织鸟唱歌，或者去小溪里捉过螃蟹，一次都没有！
小米惊慌地继续回想着，终于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她刚记事时，爸爸带她去亲戚家做客，那是她第一次单独和爸爸在一起，坐在自行车上，一路上爸爸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好像觉得大人和小孩子之间根本没有交流的必要。那次小米发现了爸爸有一个好玩的毛病：喜欢自言自语。她一路上都在仔细地倾听爸爸到底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可是一句也没听清，但她内心觉得很温暖，很快乐，仿佛洞晓了爸爸的一个秘密，共同和他分享着，自己那一瞬间和爸爸贴得很近很近一样。
接下来的回忆就不美好了：爸爸那天喝醉了酒，骑着自行车从很高的大桥上摔了下来，把小米摔得鼻青脸肿的，一个多月都没好，她吓得够呛，从此再也不敢坐自行车了。
小米还记得，从大桥上摔下来时，觉得天是昏黄的，云朵红得刺眼，以至于后来她过桥时，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她默默地啃着桃子，桃子真酸。
一旁的黑妞嚷着让爸爸帮她把桃子的皮剥掉，“桃子上的毛刺得嘴唇痒痒的，你帮我剥掉嘛。”
黑妞爸爸就乐呵呵地帮她剥桃子的皮。
小米心里仿佛漫进了温暖的湖水，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她，她想，如果我是黑妞多好啊。
三
黑妞的爸爸是个很活泼的大人。
有一天，几个人在梨园的小屋里下棋，小米正在听林叔叔讲故事，黑妞爸爸忽然走过来，笑着对小米说：“妞妞，过来，我画一幅画，看你认识不？”
小孩子们都好奇地一起围过来，黑妞爸爸在墙上用红粉笔画了一只翅膀巨大的鸟，一双弯弯的脚爪站在红树枝上，看起来很威武。
“是鸟呀！”小孩子们都一起笑嘻嘻地喊，“太简单了！”
黑妞爸爸也笑嘻嘻的，很开心的样子。
“不对！你画的鸟怎么就一只眼睛呀？”小米忽然惊奇地喊。
孩子们一下子愣住了，真的，画上的鸟只有一只眼睛，侧面的嘴巴长长的，一只眼睛圆溜溜的。
“我们平时看到的麻雀都是两只眼睛，你的画上怎么只有一只眼睛呢？”小米说，“你画的不是鸟，是鸟精！”
“我画的是鸟的侧面呀！”黑妞爸爸笑着眨眨眼睛，“不信你到屋子的外面去看，也许它的另一只眼睛在屋子外面呢！”
屋里的大人都一起笑起来，小米却觉得很有道理，拔腿就往外跑，她在外面的墙上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大圈，什么也没看到，跑到屋里喊：“没有啊，它的另一只眼睛不在外面，跑到哪儿去了呢？”
孩子们也都糊涂了，“我们平时在树林里看到的鸟，明明都有两只眼睛嘛。你画的鸟怎么只有一只呢？”
“就是，就连鹌鹑和斑鸠也是有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呢！”
“因为你们平时看到的是鸟的正面啊。”林叔叔笑着说，“你们伯伯画的是鸟的侧面，所以只能看到一只眼睛了，就像我这样，你们看，是不是只能看到一只眼睛？”说着，他侧过身来，给孩子们看。
“真的是啊！”
“果真是这样！”大家兴高采烈地喊起来。
“可是我还是想让这只红鸟儿有两只眼睛。”小米倔犟地小声说。
“好，我们一起去外面找它的另一只眼睛。”林叔叔拉着她的手走到外面，在墙壁上画了一只同样的鸟的侧面，眼睛圆溜溜的。
“你看，现在它有两只眼睛了！”林叔叔笑着说。
小米高兴地笑起来，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做好像很傻，但看到林叔叔这么做，又感到很快乐。
“小林子，你真会逗小孩子玩！”黑妞爸爸笑呵呵地说，“别说小米爸爸不在家了，就算他在家时，也不带她玩的。那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爱打麻将！呵呵。”
小米的心一紧，慢慢地走出梨园。林叔叔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四
小米最喜欢做的事，是躺在梨树下的草丛里，听林叔叔讲故事。
就是在那棵最大的老梨树下，林叔叔笑着告诉她，天上的星星是一个个调皮的男孩子，盛开的梨花就是一个个穿白裙子的小姑娘。当梨花盛开的时候，星星会变成淡绿色，那是因为他们穿上了用雪莲草绣的绿色礼服，来搭配梨花姑娘们的雪白蓬蓬裙。
小米听得入了迷，“每个夜晚，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星星们都会穿上雪莲草礼服，飞出来邀请梨花姑娘们跳舞吗？”
“是啊！所以梨花盛开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会更大、更明亮，那是因为他们太开心了，跳舞跳得连绿色礼服的下摆都旋转起来了！”
“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星星和梨花一起跳舞啊？”
“那是因为你没有用心看啊。只有用心的人，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林叔叔微笑着说。
小米若有所思地笑了，“那我在梦里可以看到！我在梦里还能看到橡皮树巨人和桃花里的小桃花人呢！”
“橡皮树巨人？是什么样的啊？”
“生活在橡皮树洞里的巨人啊！每一棵橡皮树都直通到天上，巨人就在巨大的树干上挖一个大大的树洞，然后住进去！”
“真了不起！那小桃花人呢？”
“当然是住在桃花瓣上啦！她们一到春天，就穿着粉红色的小纱裙，飞来飞去地跳舞呢！”
“如果下一场大雨后，你能看到什么呢？”林叔叔笑着问。
“蘑菇！胖乎乎的白蘑菇！”小米眼睛亮晶晶地说，“还有荷叶菜，下雨的时候，圆圆的荷叶菜就会呼啦啦地一下子冒出来，叶子长得像小伞一样大！但是很嫩，很好吃，可以摘下来，切得细细的，和嫩韭芽、绿豆芽、鸡蛋丝卷在一起，做成春卷吃，可爽口了！”
“啊，有这么鲜嫩的野菜啊。那下次下大雨过后，我们一起去采荷叶菜吧！”
“太好了！采回来后我们一起做春卷吃！”小米兴致勃勃地说。
一个大雨天过去了，梨树园里果然冒出了一棵棵圆叶子的荷叶菜，小米拿了一只小竹篮，兴冲冲地用小铲子准备挖荷叶菜，可是忽然，她愣住了。
像小伞一样的荷叶菜下，竟然有一串蓝莹莹的玫瑰形玻璃珠！
太漂亮了，一下子吸引住了她。
小米又朝另一棵荷叶菜望望，那片圆圆的叶子下，藏着一个心形的小盒子。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忍不住喊：“哎！林叔叔，看！这是谁送给荷叶菜的礼物啊？”
“也许是星星哥哥和梨花姐姐送给你的礼物呢！他们知道你在梦里看到他们跳舞了，所以想给你一个惊喜。”林叔叔笑眯眯地说。
“真的吗？”小米高兴地跳起来，“啊！每一棵荷叶菜下都有礼物啊！”
果真，有的荷叶菜下藏着一颗煮得香喷喷的鹌鹑蛋，有的在根茎处绕着一条梳头发的粉红色缎带，还有的叶片下，静静地躺着一颗有着漂亮花纹的小石头。
“星星哥哥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呢？”小米开心极了。
“因为他们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呀，当你睡熟的时候，他们离你最近，能把甜蜜的故事送到你梦里。”
小米一下子跳到林叔叔身上，快乐地抱着他的脖子，“星星真好！可是你更好！”
“为什么我更好？”林叔叔笑着问。
“因为，”小米思索了一下，“因为是你让我知道星星和梨花有多么好的呀！”
她不由得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可爱极了。
五
“林叔叔，好叔叔，再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嘛。”小米缠着林叔叔。
“那我讲一个金蔷薇的故事给你听吧！”林叔叔微笑着说，“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呢。”
这是一个老兵和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的故事。老兵很丑，长得像啄木鸟一样瘦，在护送团长的女儿八岁小女孩回家的途中，他天天给小女孩讲故事，两人由此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在途中，他给小女孩讲了一个金蔷薇的故事：在一家老渔妇的屋子里，在十字像架上，插着一朵做工粗糙、色泽晦暗的金蔷薇，这是老太婆还是一个爱笑的小姑娘，在一家沙丁鱼罐头工厂做工的时候，她的心上人祝她“幸福”送给她的。老兵的母亲说，这样的金蔷薇在世界上不多，只要谁拥有它，就一定会拥有幸福。不只是这家人，就是谁碰一碰这朵蔷薇都有福。后来贫苦的老太婆果然获得了幸福：她等到了离家多年的儿子，过上了快乐的生活。
小女孩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她情不自禁地问老兵：“有没有人会送给我一朵金蔷薇”？
后来他们分开了，老兵成了一个贫穷的清洁工，但他一直想念着那个小姑娘。
林叔叔说：“在他的心里，在周围混杂的环境中，浮现出一片轻盈的蔷薇色的云那是小姑娘的一件旧衣服。这件衣服曾有一股春天的清新气息，也仿佛在紫罗兰的篮子里放了很久似的。这是那个故事中所说的，太美了。这个故事我看了好多遍，都会背了。”他微笑着，又像是叹息。
小米入迷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含着暖意和浪漫，仿佛是深深的湖水，里面隐藏着无数个有趣的故事。
林叔叔说，后来小姑娘长大了，爱上了一个花花公子，并不快乐，然后她遇到了老兵，她再次忧伤地提到，没有人送她金蔷薇，她也许永远得不到幸福了。老兵帮助她和男友和好，并在心里暗暗决定，要送她一朵金蔷薇。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他把从首饰作坊里扫来的尘土悄悄装到口袋里带回家，用小筛机把金粉扬出来，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终于积攒成一块金锭，最后打造成一朵精致的金蔷薇。
然而，小姑娘去了美国，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相见了。老兵在静悄悄的希冀中，死去了。金蔷薇被卖给了一个文学家，它的故事才被人们所知晓。
小米听得睁大了眼睛，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如果我是那个小姑娘，我就不要金蔷薇，我只要他不死。”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是个小姑娘啊！”林叔叔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见到了更多有趣的人，你就会把童年的大朋友都忘记了。”
“才不会！”小米涨红着脸跳起来，“我才不会忘记你！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
林叔叔没说话，微微地笑着望着她。
“林叔叔，金蔷薇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很漂亮？”小米忍不住问。
“就像春天盛开的蔷薇花一样漂亮。”林叔叔认真地说。
“是因为它是金子做的吗？”小米好奇地问。
“不是。”林叔叔笑着说。
“那是为什么呢？”小米困惑地说，“我想象不出来它有多漂亮。”
“因为那是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的最真挚的情谊。”
“我知道啦！就像星星哥哥和梨花姐姐送给我的礼物一样吗？”
“对啊，小米真聪明！”林叔叔笑了。
六
小米的爸爸回家了。
他把货车卖掉，开了一个电器店。这样，小米天天在家里都能看到他了。
小米对家里却产生了陌生感，一下子不适应起来，她有点害怕回家了，怕和爸爸单独待在一起，就像见到陌生人会害羞一样。
爸爸以前就喜欢打麻将，现在白天做生意，一到晚上，就邀朋友到家里来打牌，家里很快成了一个固定的打牌场所，屋子里烟雾缭绕，洗牌声、说笑声震天响，小米简直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自己那个整洁清静的家。
林叔叔第一次看到这个场面时，也有点不知所措，他拘束地站在门口，等着带小米去玩。
爸爸瞥了他一眼，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过来打牌？正好三缺一！”
林叔叔拘谨地摆摆手说：“对不起，我不会打牌。”
“你们这大学生真稀奇！连牌都不会打，倒喜欢天天和小孩子一起玩，真是怪！”爸爸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叼着烟去招呼牌友们了。
林叔叔的笑容僵住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拉着小米的手走了。
小米更多的时间也都待在梨树园里，和林叔叔在一起，看林叔叔给果树打枝、捉虫，还好奇地看他把桃树的枝条嫁接到李子树上。
“这样，我们就能吃到像桃子一样甜、像李子一样鲜美的果子啦！”林叔叔笑呵呵地说。
“可不可以把西瓜和荔枝嫁接在一起呢？”小米突发奇想，“我最喜欢吃荔枝了，可是荔枝太小了，如果荔枝能长得像西瓜一样大，那就太好啦！”
林叔叔哈哈大笑，“好啊，等你长大了，你来研究这个西瓜荔枝，我也很想吃到这样的荔枝呢！”
小米笑得眼睛弯弯的。
林叔叔总有无数个讲也讲不完的故事，让她听得着迷。她为“快乐王子”流泪，为小人鱼伤心，“画眉嘴王子”让她会心一笑，《老头子说的话总是对的》则让她乐不可支。
梨树园的小屋外种了丝瓜，夏天的时候，丝瓜开出了一朵一朵嫩黄的小花，花儿落了，细长的青丝瓜就悄悄地长了出来。
“丝瓜真漂亮！”小米抚摸着丝瓜涩拉拉的青皮，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能住到丝瓜里就好了。”
“为什么这么想啊？”林叔叔笑着问。
“丝瓜小屋里一定很凉爽，有好闻的丝瓜清香，我好想有一个这样的小房子，这样我就不用回家了。”
“小米！你整天待在梨园里干吗？还不快回家！”梨园外忽然传来一阵暴躁的喊叫声。
小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记起那是爸爸的声音。
她怯生生地走出来，声音低低地说：“我在梨园里玩。”
“梨园里有什么好玩的？出来！”爸爸瞪了她一眼。
妈妈赶紧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来，小声说：“你爸爸想让你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不然，以后你会不合群的。”
小米抬起头，用一双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略带忧郁的眼睛看了看妈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她的小手放在妈妈温暖的手心里，跟着他们回家了。
“我最烦男人婆婆妈妈的了！”爸爸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你看那个大学生，小白脸，娘娘腔！整天和一个小丫头在一起玩，看了就让人烦！”
“别这么说，小米也喜欢和他玩，他对小米可好了。”妈妈说。
“你真是神里神经的！”爸爸一瞪眼，“小孩子不和其他小孩玩，将来怎么合群？我看这丫头现在就有点傻里傻气的，一点也不活泼！回到家里，看到叔叔伯伯们，连人都不会喊，看了就招人烦！”
小米紧紧地贴着妈妈，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
爸爸穿了一件灰色的圆领衫，身材高大而健壮，一眼看过去，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小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爸爸的背影看，心里不由得想，爸爸的身影真是像山一样。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地去记，一眨眼，他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灰影子，怎么也记不清楚。
她吓了一跳，他明明就在自己前面啊，连灰色圆领衫的后背磨破的那个洞都看得清清楚楚，从那个椭圆形的洞里，露出一小片古铜色的皮肤。
可是不管怎么拼命去记，一转眼爸爸又变成了模糊的影子，无论怎么努力，她都触摸不到他。
七
“等学校开学后，我就要回去了。”林叔叔对小米说。
小米正躺在梨树下的草地上，有滋有味地看天上玫瑰色的云朵。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睁大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问：“回去？回到哪里去？”
“那时我就要走了。”林叔叔微笑着说。
“非走不可吗？”小米心里一下子飘进了一大块乌云。
“非走不可啊。”林叔叔依然微笑着。
“那，你还会来看我吗？”小米的头低低的，不敢看他。
“会的，一定会的。”林叔叔肯定地说，“你怎么了？不信吗？不信我们来拉钩。”他伸出手指。
“不！不要拉钩！”小米慌忙把双手藏到身后。
“你平时不是最喜欢拉钩的吗？”林叔叔笑着说，“你不拉钩，不怕我以后耍赖吗？”
小米默默地摇摇头，坐到草地上。
不拉钩，不要拉钩，因为害怕一旦拉了钩，心里就会有一个太明确、太强烈的期待，如果这个期待不能实现，小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记下约定的手指。
小米和往常一样，听林叔叔讲故事，把一种绣球花摘下来，串成桃红色的手链，戴在细细的手腕上。她像往常一样笑着，一颗接一颗地吃成熟的紫果子，把嘴唇染得乌黑。
只是晚上，当她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的小床上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忍不住泪如泉涌，她拼命地忍住抽噎声，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如果我长得像你那样大就好了，这样你就能带我一起走了。
小米不知道林叔叔什么时候会走，从不敢问他。害怕知道那个确切的日期，又害怕不知道。
但她无论怎么也没想到，林叔叔竟然会那么快离开她，而且以一种她至今都无法接受的方式。
那是一个下着大雷雨的夜晚，小米忽然发起了高烧，妈妈不在家，爸爸和平时一样，仍然和牌友们一起热火朝天地打牌，他们哈哈地大笑着，开着粗俗的玩笑，满屋子烟雾，一阵一阵地呛得小米直咳嗽。
林叔叔喂小米吃了药，拿了几条湿毛巾，轮换着放在小米额头上。
小米头痛得厉害，软软地躺在床上，脑袋似乎有千金重。
林叔叔不停地讲笑话，讲故事给她听，可她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难受极了。
“小米，你猜我带了什么给你？”林叔叔亲切地摸了摸她汗湿的头发。
小米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歉意地微笑了一下，那朵笑容是那么轻，那么微弱，刚一浮现出来就仿佛要消失了一样。
“你看！”林叔叔伸出手来，是两个闪闪发光的鹅黄色梨子！
“是刚摘的，可新鲜了！”林叔叔高兴地说，“我切成小块，喂你吃好不好？”
“我什么也不想吃。”小米歉意地说。
“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林叔叔说着，找了一把水果刀，熟练地把一只梨子的皮削了下来，金黄的梨子皮一点也没断。
“你看这是什么？”林叔叔笑盈盈地拿起梨子皮。
“是梨子皮。”小米说。
“不是，是一朵花。”林叔叔笑着说，“你看！”
他的双手灵巧地把梨子皮折叠起来，像平时用硬板纸给小米折纸青蛙一样。
小米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手，果然，不一会儿，他把那条长长的梨子皮折成了一朵有着圆圆花苞的、金黄色的花朵！
小米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那朵花。它看起来是那么新奇，那么精巧，就像一分钟前才刚刚绽放一样。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林叔叔问。
“梨子花？”小米来了兴趣。
“哈，是蔷薇花！”
“金色的蔷薇花吗？”小米脱口而出。真的，这朵花是金黄金黄的，在灯光下熠熠闪亮。
“你还记得那个金蔷薇的故事吗？”林叔叔惊奇地问。
“嗯。”小米点点头。她心里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你给我讲过的故事。
“你喜欢吗？送给你。”林叔叔把“金蔷薇”轻轻地放到小米手心里。
小米轻轻地用手托着它，仔细地端详着它，每一片花瓣都精巧极了。
“真好看！”她微笑着说。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种睡莲好不好？”看到小米开心，林叔叔高兴极了。
“好。种在小花园里吗？”小米声音软软地问。
“不，种在小池塘里。”林叔叔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睡莲的叶子圆圆的，开的花是雪白雪白的，花蕊嫩黄。睡莲花盛开时，躺在水面上，懒洋洋的样子，就好像一直睡在水波中一样，你看了一定会很喜欢的。”
小米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费力地伸出小手指，说：“那等我病好后，你一定带我去种睡莲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林叔叔笑着伸出手指，温暖地钩住了她纤细的手指。
外面的雷声轰隆轰隆震天地响着，雪亮的闪电时不时划过窗口，照得房间一片雪白，这是个怕人的夜晚，小米平时最害怕打雷了，可她今天一点也没有害怕，只觉得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温暖。
林叔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手轻柔得像一片真正的云。
小米觉得心里踏实极了，不知不觉，她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八
睡熟了的小米不知道，等她睁开眼睛后，她再也看不到她的林叔叔了。
林叔叔走了。
没有和她告别。
小米懵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焦急地抓住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突然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妈含含糊糊地不愿意回答她。
只说他留给小米一个虎头虎脑的木头老虎。
这个玩具是他亲手做的，用散发着清香的桃木，雕成了一个小老虎的形状，因为小米是属虎的。
小米生病之前，他一直在忙着雕刻这只小老虎，现在终于做好了。
小米紧紧地抱着小老虎，闭上双眼，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伤心。
她把小老虎放到一只胭脂色的小箱子里，那是她的百宝箱，里面藏着她最珍爱的礼物，绝大多数都是林叔叔送给她的。
她把箱子锁上，不敢再看那些曾经最珍惜的礼物。
林叔叔的突然离去也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米慢慢长大了。就像她曾经不敢要的那个约定一样，林叔叔果然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有一天，她和妈妈坐在梨园里吃刚刚摘下来的梨子，那是一年中成熟的第一批梨子，硕大金黄，饱含着甜蜜的汁水。
妈妈把金黄的梨子皮削下来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说：“对了，小米，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喜欢带你一起玩的大学生吗？皮肤白白的，长得很俊的那个年轻人。”
小米的心猛地一跳。
她定定神，装作不经意地说：“不记得了。怎么了？他当时是不是忽然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太没礼貌了。”
“哎。”妈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他为什么突然离开啊？”小米强止住心跳问。
“都怪你爸······”妈妈看着手中削了一半的梨子，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那个下暴雨的晚上，你睡着了，你爸打牌输了，又喝了酒，脾气特别坏，看到那个年轻人还坐在你床边陪你，忽然怒火发作了，大叫大嚷着要赶他走，我怎么劝也劝不住。你爸召集了几个年轻人，一定逼他当晚就离开这里，于是，他当晚就收拾东西离开了。你睡得正香，他不让我喊你，只是再三请求我把那个老虎盒子给你······”
妈妈的眼睛湿了，“其实他是个很好的男孩，对你特别好。”
小米却愣住了，“老虎盒子？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他再三叮嘱我要交给你，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明明是一个实心的老虎玩具，为什么说是‘盒子’呢······”
小米等不及听下去了，她拔腿就往家里跑，她跑得快极了，风在她耳边呼呼直响。
她一口气跑回家，把藏在信封里的百宝箱钥匙拿出来，许久没开过了，钥匙已经生了一层淡淡的绿锈。
小米颤抖着手把锁打开来，抱起那个小小的木头老虎，桃木崭新的米白色已经发黄了。
她急切地把木老虎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啪”的一声，木老虎的肚子像一只小抽屉一样打开了，里面露出一小段玫瑰红的丝带。
小米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轻轻把丝带拉出来，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金猪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圆滚滚的身子，树叶形的耳朵，竟然是笑眯眯的，好像心里有说不完的开心事。它的小尾巴精巧地弯起来，红丝线就是从那里穿进去的。
小猪身上还贴着一个折得很精致的纸飞机。
小米慢慢地把纸飞机一点一点拆开来，淡蓝色的字迹映入了她的眼帘。
亲爱的小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了。原谅我没有和你告别。你睡得真香，嘴角还带着一朵温柔的笑容，谁也不忍心把你从梦中惊醒的。
还记得那个金蔷薇的故事吗？其实我也很想送你一朵金蔷薇，像小说中说的那样，拥有金蔷薇的人就会拥有幸福。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也是我最可爱的小朋友。
本来我想把小猪送到首饰铺里，请人把它打造成一朵小小的金蔷薇，等我临走的时候送给你，我什么都和首饰匠谈好了，可惜没想到我走得这么急，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在我心里，小猪就是我送给你的金蔷薇。因为我看了它那么多遍，无数次地都把它想象成一朵金蔷薇的模样。你能看到吗，小米？我多么希望，你拥有了它，就会永远拥有幸福！
你的大朋友：林叔叔
一瞬间，小米的心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耳边仿佛刮起了呼呼的风声，如同那个下着剧烈大雨的夜晚一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她眼前猛烈地旋转起来。梨园，星星，梨花，红色的大鸟，荷叶菜，过冬韭，永远的故事。
······
一切都消失了。往日的一切却慢慢地浮了上来。
小米只看到自己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朵金色的蔷薇，静默的、温暖的、怒放的蔷薇，它穿过所有的岁月尘埃，光彩夺目地绽放在她眼前。
（选自《少年文艺》2011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