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虚镇的换届选举工作即将开始。
镇里的头头脑脑凡是有门路的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或信封里装着孔方兄到县上、地区去活动，各人找各人的关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设法打通关节提升的提升，保官的保官。诺大的一个镇政府一下子安静下来。眼下，镇政府还带点官味的只有办公室主任官顺发。这官顺发虽然名正言顺地占了个官字，但他在仕途上却是不得志的人物。他二十七岁开始做办公室主任，十多年后还是没法进步，原先和他一起到这个镇的几个大学生早就做了局长、书记、甚至做了专员。而他还是原地踏步，差不多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天天看三十岁出头的罗书记和牛镇长的脸色。
这次换届选举，几个好打抱不平的镇干部都怂恿他到上面去活动活动，争取晋升一级，就算不当书记镇长，当个副书记副镇长也好。他的妻子宋倩倩妇女主任头发长见识也不短，给他鼓劲说：“老官，凭你的能力做个县长也绰绰有余。不是吹牛，你干肯定比电视书记和大炮镇长强。这官又不是谁的，他们干不好，也应该让能干的人来干干。要是让那两个家伙再干下去，遭殃的还不是老百姓。听说老宋最近从省城下到我们地区锻炼，当专员呢。以前他在子虚时，你们两挺热乎的，我做的饭菜他没少吃，这个忙我不信他不帮，要是你不好意思找他，我去。”
官顺发听了，心便有点动，可是又觉得没有把握，不放心地说：“宋彪以前和我的关系是不错，可如今做了官，谁知他还记不记得我？如今当官的都容易变脸，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过了，我去找他，要是他不肯帮忙，这不是很没面子？”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再这样缩头缩脑，转眼就过了四十，谁还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在水产学院学的那一套也就付之东流了，别犹豫了。”
“看看再说吧。”
关于去活动的事由于老官的不热心，也就这样搁署下来了。
离原定的选举日子十月五号还差三天，外出活动的各路人马纷纷班师回营，第一个先到的是牛镇长。
牛镇长回到子虚，？乌云笼罩了几个月的一张瘦脸一下子充满阳光，逢人便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递烟，好像检了一笔横财一样。
牛镇长是三年前从县机关调到子虚来做镇长的。他到任时，雄心勃勃地想干一番事业，刚当选那阵子，不断地向他的选民许诺，诸如要在任期内修通子虚到县城的公路啦，要开通程控电话啦，人均收入要达到3000元啦……一共是十二项之多。小镇上的人眼光短浅，见自己选出的镇长夸下的海口都不了了之，又加上为了应付上级的各种检查，虚报数字的事时有发生，这样一来，他便得了个大炮镇长的雅号。这次选举前，有风传他要接罗书记的位置，也有人私下说县上的党群副书记谦组织部长罗正气对他的工作极端不满，已内定这次选举叫他滚蛋。搞政治的人嗅觉都灵敏，这些议论自然会传到牛镇长的耳里，因此，前几个月，他一直阴沉着脸，好像人家借他1000钱只还500一样，如今看他这么高兴，看来这次活动一定卓有成效，说不定某位握有实权的人物已经给他吃了定心丸。
紧接着回到镇上的是党群副书记老张，老张是土生土长的干部，今年已是五十二岁，书记上调看来是迟早的问题，书记走后的位置空缺，他和牛镇长都在虎视耽耽，而且实力不相上下。所以，他和牛镇长必定有一番较量。张书记回到镇上，表情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看不出他是喜是悲，张书记做党群副书记多年，多年的政治生活，已使他练就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过硬本领。其他副镇长副书记也都一一回来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因以本故事无关，也就不一一累叙。
选举前一天，县上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小吴来到镇上了解选举的准备工作和主持第二天的选举，晚上召集在家的领导开了个碰头会，专门讨论了选举的各种细节。候选人的名单是早已内定了的，他反复强调选举一定要一次成功，而且要以县党委政府的决定保持一致。在小吴训话时，官顺发的注意力一点也集中不起来，他脑袋里老是回向着妻子的话：“老官，你做个县长也绰绰有余，绰绰有余……”所以当牛镇长问他话时，他睁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镇长，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坐在他身边的副镇长江山好意提醒他说：“镇长问你，让你陪选你有没有意见。”
他一听要他陪选，心里便不是滋味。所谓陪选，就是作为差额陪当选者完成一个过程，由于在投票前主持选举的人总是反复向代表强调谁是差额人，意思明白地告诉大家，不要投差额者的票，所以一般来说，这个差额人得票都少得可怜，而且安排差额人往往是些没有竞争力的人。因此，在官场上走动的人都不愿当陪选员。官顺发自然也不愿意，而且他还觉得这是镇长有意和他过不去，让他出丑。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同意又能怎样。所以，他只好苦着脸说：“你们都决定了，我不同意有个球用。”
小吴科长对他的回答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说：“老官，你也是老干部了，怎能说这种话？选举镇长是全镇人的一件大事，为完成这件大事，难道你不应该出点力？”
小吴是最近才提升为干部科科长的，便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飘然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此说起话来，便好教训人，那些四五十岁，党龄比他年纪还大人一样敢教训，偏偏老官又最瞧不起像他这种少年得志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而且他自认官场已无望，用不着去巴结谁。因此忍不住顶撞说：“我怎么不出力了？选举的各种材料是那个搞的？在坐的不在家的时候，是谁没日没晚地工作？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到处吓人。”
他这么几句话，使小吴闹了个大红脸，想发作，又怕因此影响明天的选举，要是选举出了差错，他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只好在心里咕噜：“他妈的，有朝一日你会求我的，等着瞧吧。”
在坐的各位领导见官顺发顶小吴，个个幸灾乐祸。他们之中很多人早就对组织部这帮哥们看不惯了，由于组织部握有全县干部的升迁权，组织部的人每到一个乡镇，都会受到热情周到的接待，书记镇长不论工作多忙也扔下来陪他们。所以久而久之这些什么干事、科长全被惯坏了，虽然在他们的顶头上司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但在下面的乡镇干部面前却是硕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样子。许多人是敢怒不敢言。官顺发却不吃这一套，该乍样还是乍样。那些在组织部呆过几年的人早就知道了他的秉性，下到子虚镇时，没事也少惹他。老官不能向上提一级可能也与他这个耿直的性格有关。小吴以前分管东片的基层工作，很少到西片的子虚来，因此才自讨没趣。
牛镇长也觉得解气，他前段时间到县上活动时，吃了这个小子的闭门羹，老官为他报了仇，他自然高兴。不过，得罪了组织部的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到县上，某位领导已向他暗示，罗书记准备调到建委做主任，如果半路没有杀出程咬金，这个书记十拿九稳是他的。叫他回镇上好好工作，尤其是搞好选举工作。到时也好帮他说话。小吴宣布镇长候选人名单时，他见有自己的名字，心里便有些惴惴不安，按常规，如果准备给他来干书记的工作，是不应该再参加镇长的选举的。可他转念一想，觉得也许是让他书记镇长一起干，如果真是这样，他手上有了权，他一定好好干几件实事，甩去大炮镇长的帽子。许多事情办不成，不明就理的人都怪罪他，其实是书记和他闹别扭，两人总是离心向背，没法达成共识，他想向东书记叫向西，书记和镇长虽然在级别上是同级，但党领导一切，他不能自己单干。由于自己想干的事没法干，所以他的许多美好的计划都付之东流。明天就要选举了，可直到现在，书记还没有回来，种种迹像表明，书记已不管镇里的事。他作为镇长，或者是准书记，必须负起全镇的责任。狗日的老官虽然为他解了气，但在这个骨子上，千万不能捅漏子，要是小吴回到组织部在部长面前搬弄子虚镇的不是，他还想当书记，说不定连镇长也保不住。
想到这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已经对老官这个不适事务者生恨了。他用目光抚慰了一下小吴，责备老官道：“老官，小吴为了把我镇的选举工作做好，辛辛苦苦地来指导我们的工作，你这样对他说话就不对了。不过，我相信小吴是不和你一般见识的，小吴，是不是？”
小吴见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连忙找台阶下：“别客气，我们都是党员，老官的话我能接受，基层干部工作较辛苦，发点牢骚是可以理解的。”
老官一气之下顶撞了小吴，过后也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还痴心妄想做书记镇长呢，就凭自己这副像直肠一样直的性子，怎能担此大任。他这样想后，也就不作声。牛镇长很担心他再放一炮，见他沉默，连忙见好即收场：“搞好这次选举工作的重意义吴科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希望大家按他的指示搞好这次选举工作，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散会。”
大家坐了半晚，加上猛喝茶，早憋得难受，又正遇上“三严四治”的风头上，会上不敢像以往一样出出入入方便，所以会一散，马上往屋里跑。老官没有饮茶的习惯，因此就没有受这个罪。他慢慢往家里走，想到老婆叫他活动活动的事，就堵得心慌，明天都开始选举了，还活动什么？他对做官是彻底失望了。
他家住在五楼。他走到四楼时，牛镇长从四楼他的家里探出个头来，神神秘秘地向他招手并悄声说：“老官，你来一下。”
由于职务的差别，平时，除了工作上的事，他和牛队长没有什么来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镇长叫的是别人，站在楼梯上前后左右看个不停。牛镇长见他这个样子，重复说：“我在叫你呢，来我家一下，我有点事找你。”
老官这才清醒过来，跟着镇长屁股后面进了门，当两人坐下时，牛镇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官，我前几天到地区，宋副专员得知你还在子虚，他说准备来我们子虚看你呢，这件事若要变成事实，还得看你的行动，宋副管财政，如果他来子虚，你出面帮说说，看能不能能为我们镇弄回一笔钱。听说罗书记准备调走，方便的时候，我向组织部门推荐你，让你做个副书记。老官，你也真会保密，宋副调到地区已经一个多月了，和你交情这么深，我不信你不知道。怎么一点风声也不露，真有你的。””
老官听着听着，总算弄清了牛镇长的意图，连忙说：“镇长，你误会了，我和宋彪以前是一起共过事，但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我已有四年没和他联系过，这次调到我们地区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他不会为了看一个惜日的同事跑几百公里的路程，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说以前常常和你一起喝酒，还醉过好几回酒呢。”
“喝过酒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那是同事间的交情。”
“好了好了，老官，你这点令我最佩服，不像有些人，狐假虎威，只要是做官的，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也拉扯上了。”
老官就想，他所指的一定是罗书记了。罗书记由于和县组织部长同姓，拐了几个弯听说还粘点亲，在人前免不了有些得意，时不时脱口说：“我哥怎么怎么样。牛镇长自己在朝里没人，对罗书记的这个关系是又嫉妒又慕，背后免不了说怪话。老官为人虽耿直，但做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还是有些心得的，知道书记和镇长谁也不能得罪。谁也惹不起。因此，平时，当书记镇长在他面前攻击对手时，他除了做最佳听众，是绝对不发表自己的意见的。过后也不会对别个提起这类话题。久而久之，书记镇长对他守口如瓶的性格很欣赏，有牢骚时便好在他而前发发，出了气，过后除了自己和老官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的了。不会带来后遗证，就为这，老官才不被撤换。
老官听镇长如此说，谦虚地说：“镇长，你说得不对，要是我有亲戚在上头做官，我是不会隐瞒的，事实就是事实，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这个话题以后我们再讨论，以前，你一直支持我的工作，以后希望你也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工作。”
“只要我做办公室主任一天，我就随时听候你的使唤，那是我的职责范围。”
“好，希望以后我们合作得更愉快。”
此时的镇长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在他的心目中，他已经是这个镇第一号人物了。
十月五号上午八点，选举工作正式开始，选举会议一共开了两天，第一天由镇长做报告，下午和第二天上午讨论，酝酿候选人名单。虽然候选人是早已内定了的，但还得做完这些手续，要不，说是违反选举法。代表共一百二十多号人，大部分来自农村，他们对谁当选根本就不怎么关心，反正开人代会好吃好住晚上还有免费电影，还有误工补助。开这样的会议对于参加会议的这些农民来说简直是过年。不过，有一点，他们心里很明白，必须和上头保持一致，要是不按上级的意图选出要选的人，就得重选，就算是空肚子也要按时完成选举工作。代表们参加选举工作已不是第一次，他们也学精了。
在分组讨论时，老官参加南片组，组长是镇长。牛镇长在发言时除了反复强调搞好这次选举工作的重要意义外，就是叮嘱代表们不要选错人，换言之就是不要选老官。老官对陪选本来就不满，见镇长累累赘赘地叫代表们不选自己，气不打一处来，哑着噪子向代表们说：“各位代表，你们也许还没有领会镇长的意思，让我来向大家说明，我是陪选的，到时大家就不用投我的票了，你们就是投了我一票，也是没有用的，别浪费了这神圣的一票。”
老官赌气说完这几句话，便向镇长请假外出小便。闹得代表们面面相觑，镇长差点下不了台。老官在子虚做了十多年的办公室主任，由于他为人正直，没有官僚气，和这些基层来的代表是有一定的感情的。代表们咀嚼了老官这几句话的含义后，对他便都有些同情。觉得做领导的也太势利，不让人家升级也就算了，还要让人家来做抬桥，实在是欺人太甚，便有人决定投老官一票，在精神上给老官一点安慰。
到下午选举唱票时，把个小吴和镇长吓出了一身冷汗。一百二十二张有效选票，老官居然得了六十票，镇长大人只不过比他多一票。宣布选举结果时，便有代表在下面议论：“早知道有人选老官，我也投他一票。”
“你要是投他一票，大炮镇长就不会过半数了。”
“老官干了那么多年办公室主任，不论从那方面来说也该换个位置了。”
这些议论镇长和老官都听到了，老官就很后悔：“他妈的，早知有那么多人选自己，只要做点工作，争多个十票八票绝对不成问题，这个官本来伸手就可以拿下，由于自己自作多情叫代表们不要选自己，这才白白跑了，真他妈的可惜！转念一想，又觉得安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那么多代表选自己，说明公理还在，自己虽然没有当选，也就知足了。”
牛镇长以六十一票当选，最后分工时自然是他做镇长，可他却是闷闷不乐，其一是得票太少，选举结果送到组织部自己脸上不光彩，其二，老官差点就把他刷下去了，这个老官别看他不声不向，骨子里却是满有心计的，自己不在家的那段日子，说不定他四处去拉选票呢，要不，那会有那么多代表选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得防着他点。他又和宋副的关系不清不楚，这就更危险了。他妈的，要是他和宋副没有这一层关系，连办公室主任也不让他干了，以免他对自己造成威胁。可如今那还敢撤他，投鼠忌器，还是忍着点，不要因小失大，到书记的任命书到手再相机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