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听了这个故事，不觉又感到好笑，又十分钦佩大凤的机智，为她在革命道路上迅速成长而格外欣慰。他想象今年的中秋节，家里虽然少了他和黑牯，但多了那个被弟兄们从炮火中救出来的孩子，一定另有一番热闹和欢乐。但是对那孩子格外热爱和关心的樊金标和于头，已经牺牲了，为孩子起名的齐营长，也身负重伤，至今生命垂危。想到这些，万先廷的心中一阵痛楚。
大凤还托看护小刘带来了两盒家乡的月饼，东西虽少，却是情意重。万先廷想应当让这些带着家乡亲人深情厚谊的月饼，变成鼓舞弟兄们投入新的战斗的力量。
想到这个主意，他就决定先去找看护小刘和李剑，请他们一起来参加全连的中秋佳节同乐晚会。
这一夜的月色十分清朗，独立团住的地方倚山傍湖，山上有许多桂树，现在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一阵阵浓郁的清香，随着秋夜的和风飘来，沁人心脾。澄澈的湖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显得周围静谧而幽深。李剑吃过晚饭后就来到湖边，在宁静如画的境界中度过中秋之夜。皎洁的月光，又触动了他对玉慧和齐渊的思念，他走到临湖的山坡上，望着茫茫的湖水，想到此刻在上海的齐渊不知是否已从生命垂危中脱离了危险，玉慧和一起护送的同志不知都是否安全。他不觉又想起玉慧在贺胜桥前线向他写去的信中，曾非常高兴地写到要和齐渊在武昌城中迎接他，一同到黄鹤楼去共度中秋佳节的那些话，更是十分感慨。他不禁低声吟诵起屈原《九歌》中那首《国殇》的诗句：
援玉袍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他正心潮澎湃地吟诵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李副官！”
李剑立刻回身看时，只见是全副武装的万先廷走过来，后面跟着勤务兵张小鹏。
万先廷点点头，带着商量的口气说道：“李副官，要是你现在没有什么公事，我们想请你到连里同弟兄们一起过中秋节。”
“到连里过中秋节？”李剑有些不可理解地望着万先廷，对他们在紧张的战斗中还有这样的兴致似乎感到惊讶。
万先廷看出他的神情，说道：“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后半夜要掩护铁路工会的工友们去修复通湘门外的铁路。今天是中秋节，是个团圆的日子，最能引起人们想念家乡和亲人，这个时候就是让弟兄们睡觉也睡不着。我想先让弟兄们赏赏月，正好大风托小刘带来几盒月饼，分给大家尝一尝。弟兄们高高兴兴过了节，再去睡觉心里也就踏实了。你是刚从平江回来的，我想请你和小刘同志一起去坐一坐，顺便也给弟兄们讲讲农友们现今的情况。”
李剑听了，便笑着向万先廷推辞道：“那些月饼，大风同志是特意从家乡带给你尝的，我们怎好意思去分享？还是留给你和平江来的弟兄们吃吧。”
万先廷微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大风在信上也是说，团里的弟兄们为革命离乡背井，不能和亲人们团圆，这一点意思，也代表平江的乡亲对弟兄们的一番心意。她还说要不是怕路远给看护小刘同志增添负担，真想多带一点月饼来的。现在这几块也不够平江的弟兄们尝几口的，只不过是一点意思。弟兄们心里还是想多听听家乡的事情哩。”
李剑听万先廷说得十分真诚，便答应道：“好，我们去找小刘同志。”他们一起到看护队找小刘，小刘因值班不能参加，特别谢了万先廷的好意。
值日排长已将队伍集合到驻地房舍外面的空地上，这里也有不少桂树，桂花飘香，月色分外明朗。队伍围成一个圆圈在草地上坐下，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桌上两个大盘子里放着十几块用红纸包着的月饼，四面还有几堆瓜子和花生。万先廷和李剑、张小鹏刚回来，营长高洪生不知怎么也得到了消息，带着一个勤务兵赶到了这里，他含笑向万先廷说道：
“你请了李副官，为什么不请我呢？听说你们全连在一起赏月，这个办法很好。
我让二连和三连也办个这样的中秋团圆会，一起高高兴兴地过了节再去休息。我还带了几块湖北的月饼请你们尝尝，这也是徐家棚铁路工会的工友们送的一点心意。”
说着，他从勤务兵手里拿过一盒月饼，递给了万先廷。
万先廷接过月饼，感激地说道：“多谢工友们的厚意，我们一定不辜负武昌民众的希望！”
高洪生又同李剑热烈握手，他们都在弟兄们中间坐下。在明亮的月光下，士兵们的情绪都很轻松活跃，连里补充的新兵，有许多是在平江入伍后编入新兵营的，也有些是武昌附近的铁路工人和农民，他们思乡之情最浓，现在和全连的官长弟兄们一起欢度中秋节，心情也开朗了。
值日排长宣布中秋赏月的同乐会开始，首先请连长万先廷向弟兄们训话。
万先廷站到围坐着的队伍中间，亲切地望着大家说道：“弟兄们，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天是中秋节，我们自然也都会想起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可是，往年的中秋节，我们有些弟兄只是同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赏月，今年我们有这样多的人在一起，湖南、湖北、广东、四川，相隔几千里的工农为北伐革命聚到一起，这是大团圆。弟兄们说，这个中秋节是不是更有意义呢？”
听到连长的话，弟兄们都高兴地大声回答：“是！”
万先廷又接着说道：“俗话说：同船一渡，五百年修。我们今天一起来为北伐革命战斗，更是几千年修来的缘分了。弟兄们，我们背景离乡，离开亲人出来参加革命军，就是为了早日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让全国受苦的工农民众都能得到团圆！现在，我们还没有打开武昌，在武昌城里，还有几十万受军阀统治的父老兄弟，在等待我们去解救他们。铁路工会的工友们特地给我们送来了月饼，在那些工友中间就有很多家庭是被隔断在武昌城里头的。我们营长的老母亲，也是住在武昌城内距离通湘门只有一百多米的街上。弟兄们，为了让这些亲人早日脱离苦海，都能过上团圆的中秋节，我们怎样才能尽到自己革命的责任呢？”
弟兄们更加激昂地齐声回答：“打倒军阀！尽快打下武昌！”
“对！”万先廷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要打倒军阀，尽快打下武昌！弟兄们，我们已经接到命令，再过几个钟点，就要掩护铁路工会的工友们去修复通湘门外的铁路。这是直接为攻打武昌进行战斗准备的行动，也是我们第一营重新组建后担负的第一次作战任务。我们要永远保持第一营的光荣，为最后攻克武昌城立下新的功勋！
现在，请营长给我们训话。”
高洪生站起来温和地说道：“我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现在弟兄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中秋节，等一会休息好精神，准备到前面去为早日打开武昌城立一个头功！”
他这样平易亲切的几句话，使弟兄们都感到随便起来。万先廷同几个排长把桌上那两盘已经切成小块的月饼和几堆花生、瓜子分发给各班的弟兄们，伙佚班的弟兄也提着大瓦壶，给每个弟兄倒茶。万先廷、高洪生和李剑也同弟兄们一样分到了自己的一份，万先廷拿起那一小块月饼，又走到队伍中间向大家道：“弟兄们，别看我们分到的月饼很小，可是它的情意却比千金还贵重，这都是平江的农友和武汉的工友们送的。我们很多弟兄的家乡都是平江，那里也是我们很多弟兄流血牺牲的地方，我们从北洋军刺刀底下救出的那个小伢也还留在那里。当地的农友们都像想念自己的亲人一样想念全团的弟兄，关心我们在前线的战斗，要救护队的弟兄们把他们的问候和希望带到前线。现在就请刚从平江回来的李副官给我们讲话！”
李剑笑着站起来走到队伍中间，习惯地用手扶了扶眼镜，充满感情地望着大家道：
“弟兄们，我们离开安平桥的时候，农友们都是依依不舍，要我们到前线一定问候叶团长和全团各位弟兄！就连我们独立团救出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名叫协军，也好像懂事了，咿呀咿呀地用手抓着我们，要跟我们走。……”
说到这里，弟兄们都笑了。李剑又亲切地说道：“我知道团里很多弟兄都是在平江参加队伍的，曾在那里流血战斗过的弟兄也都想知道打倒军阀后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现在就给弟兄们报告这一个多月在平江发生的变化……”
接着，他就用兴奋的语气，谈起了在那山村里看到的许多新的景象：往年穷苦农友们“禾刀子上壁，就喊冒饭吃”，今年五谷丰登，收下的粮食大部分归了自己；农民协会实行了许多革命措施：兴办学堂，废除封建礼教，提倡男女平等，妇女们剪头发、放小脚，同男子一样上学堂读书，参加各种革命活动；土豪劣绅威风扫地，再不敢横行霸道，地痞流氓也销声匿迹，穷苦农民都感到扬眉吐气……全体官兵都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爆发出兴奋的笑声和议论，特别是那些平江籍的弟兄们，更是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感到又亲切又骄傲。陈欢仔也笑得合不拢嘴，他愉快地向坐在身边的黑牯低声说道：
“黑牯，你听见吗？你们那里女子都上了学堂，你要是不赶快多学一些字，再回家乡去就会被那些女子笑话啦！”
黑牯也憨厚地笑着，用骄傲的口气瓮声说道：“我已认会一百八十三个字了。”
刘大壮在旁边听见他们的谈话，也面露笑容，又稳重地摸摸八字胡，充满感慨地说道：“妇道人家剪头发，放小脚，上学堂，从前哪里敢想？有些妇女就被逼得投河上吊。这些规矩革一革倒是好。不过……这上学堂的事，终归还是男女有别……”
陈欢仔听了笑着说道：“排长，你脑瓜还有封建思想啦！”
刘大壮仍然稳重地笑道：“我也不是说妇女不该上学。就是……不该干那些抛头露面、出力流汗的事情。”
“那你说，咱们连长家里那位……赵大凤同志，在外头不是比个男人还能干？”
陈欢仔立即据理力争道，“还有李副官那位姚同志，不是也当了革命军，她做那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比咱们还有勇气。这不都是些妇道人家啊？”
“这，咳，当然……”刘大壮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抹着八字胡。正好李剑已经讲完了话，他便和弟兄们一起鼓起掌来。
讲话以后，就开始了弟兄们自由表演节目：广东的士兵们唱粤剧，湖南的士兵们唱花鼓戏，湖北的士兵们唱汉剧……气氛十分欢快热烈。陈欢仔是最爱玩闹的，他尖着嗓子唱的粤剧大受欢迎。刘大壮和黑牯都只是高兴地看着，笑着，不好意思开口。军官们也都和弟兄们一样活泼，高洪生在万先廷和弟兄们的热烈要求下，用深厚有力的声音唱了一支《打倒列强歌》，李剑唱了一支《国际歌》，还用法语唱了《马赛曲》，最后又在大家热烈欢迎下用笛子吹了一曲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万先廷也唱了一支家乡的山歌，那粗犷嘹亮的平江口音，使弟兄们感到格外亲切。他这时好像又回到了平江山村，感情奔放自然，引起了弟兄们的热烈欢迎。连黑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低声哼了出来。刘大壮手里拿着旱烟杆和他那装满烟末的烟荷包，脸上露出庄重的微笑，一面装着烟，一面欣赏着连长的歌声。
为了让弟兄们在后半夜执行战斗任务之前能好好睡一觉，中秋赏月的同乐会开了一个多钟头后便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宣布结束了。
当士兵们枕戈入睡的时刻，叶挺和一营长高洪生带了两名参谋军官和一个班的卫兵，轻装步行到通湘门城外，察看向城墙下面挖掘坑道的路线和进行作业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由于通湘门是敌军防御最坚固的地段，城外地势开阔，不远又是一大片湖水，进攻的队伍缺乏掩蔽，因此叶挺考虑利用这段准备时间，挖掘一条坑道，通到城墙下面，发起进攻时可以进行爆破配合。团里有不少从安源入伍的弟兄，党组织还答应再从安源送一批工友来，加快挖掘的速度。为了掩护作业安全，武昌铁路工会的工友们很快修好了北洋军丢下的几列装甲车，准备沿通湘门外的铁路线开过来，供担负掩护任务的革命军使用。
虽然时间已到了后半夜，但一轮圆月在深蓝色的天空仍然十分皎洁。武昌城在月光下仿佛是一座死城一般，只有高耸的城墙上面偶尔闪现出一两点灯笼或手电灯的闪光。叶挺和高洪生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城郭，向通湘门的方向走去。高洪生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母亲的形象：在这样的月夜，母亲总是坐到门外，借着明亮的月光纳鞋底或是缝补衣物。她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眼力却还很好，她做出的布鞋和袜底总是很受过路人们的欢迎，卖得很快。现在，当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随着革命军打到了武昌，她在这月色下一定还坐在门外，盼望那团聚的时刻早早来临吧？
他们在距离通湘门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查看着将要开掘的坑道的起点。高洪生介绍着这一带的土质情况，地形特点，以及沿着什么方位掘进才能到达城门附近的墙下，叶挺借着手电灯的亮光，把这些情况在军用地图上都一一作了标志。他们还考虑到挖掘坑道中送出来的泥土，可以倒在旁边不远的湖水里，这样既节省时间，也不会被敌人发觉。
他们还查看了铁路线的情况，对需要检修的地段，高洪生也都在地图上作了标记。
为了确定铁甲车停放的位置，叶挺和高洪生在铁路上来回观察着，选择着阻挡敌人炮火的最有利的角度。这时候，城上的敌人大约发现了他们，突然向这里开始了射击，叶挺只是平静而轻蔑地说了一句：
“不要管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