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帅在参谋长景富戎和秘书长孔文周的陪同下，乘坐着那辆朱红色的摩托轿车往江边去的时候，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多钟。景富戎在车上说道：“大帅，这次没有请歇克顾问参加出师大典，会不会使他感到不快？”
吴佩孚毫无表情地说道：“我已经告诉惺亚，让他陪歇克爵士直接到专车上去。
他们洋人不懂得中国的礼法，反而会作出些非礼之举，这就违背我们崇祀圣贤的一片诚心了。”
景富戎听着，领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大帅的真意，是不希望有一个经常和他有不同看法的人总跟在身边。而且这个英国人还总是坚持己见，常常同大帅发生争执，这当然就使大帅更有些不能容忍了。因此这次出师南征虽然也请他一同参加，但军事会议和出师大典却没让他来，只是请他到专车上去候驾了。
摩托轿车已经到达了戒备森严的江边码头，前来为大帅送行的湖北省长杜锡钓和第三师师长吴俊卿都已经恭候在那里。“决川”舰的舰长和军官们也都列队在码头下面向大帅表示欢迎和敬意。这“决川”军舰是英国所造，十分新式和快速，设备也颇舒适。五年前大帅人洞庭湖击败湘军和西溯宜昌击败川军，都是乘坐的这艘军舰。在第二次直奉战争失败后，大帅受到段祺端以中央政府名义的通缉，在陆地上站不住脚，也是在这艘军舰上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险的岁月，最后过长江入洞庭，到岳州才找到了立足之地。后来当他东山再起时，又是乘这艘军舰从岳州来到武汉，就任了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此刻当他重又登上“决川”军舰时，心中是颇有一番感慨的。
大帅站在舰桥上，举目遥望武汉三镇。舰长在发出“开车”的口令后，又小心地向吴佩孚问了一句：
“大帅，到徐家棚码头吗？”
吴佩孚突然答道：“不，先往黄鹤楼方向驶过去吧。”
“是。”舰长遵命答应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大帅的心意，立刻向驾驶台发出了“转舵”和“慢速”的口令。
军舰以慢速向江心驶去。江风徐徐迎面而来，驱散了周围炎热的暑气。孔文周和景富戎陪着大帅走下舰桥，来到前甲板上。这里早已摆好了桌椅和茶点，但大帅并没有入座，他用手扶着那柄细长的银色指挥刀，昂然不动地屹立在舰首，就像一尊化石一样，默默注视着前面苍茫的天色。
军舰已经在江心向上游行驶，再也听不见汉口码头边那些喧嚣嘈杂的声音。周围变得十分寂静，只有舰首冲开水面时发出的仿佛轻微呜咽的声音。远处龟蛇二山的巍巍黑影隔江对峙，近前那一片江水在舰首的灯光照耀下向后面滚滚奔流着。大帅不禁想起当年溯江而上平定川军的战乱后，班师回武汉的途中，他在这艘军舰上作出的一首诗来：
夷陵风雨洞庭秋，一叶扁舟驶上游；
东北烽烟犹未息，西南鼙鼓几时休。
庐山面目真难现，巫峡波涛惯倒流；
独坐梢头思逝水，江声咽尽古今愁。
当年作这首诗的时候，正是他战胜皖系，夺取了中央政权和东南的半壁江山，又南定两湖，西平川陕，在功业上取得全盛的时期。那时他所抒发的愁怀，不过是模仿古往今来，那些骚人墨客们的情趣，表示自己的风雅而已。而今天，那些诗句中描述的情景倒仿佛真的都兑现了：广东军已经大兵压境，冯玉祥的国民军在西北尚有大量的实力；东北的奉系虽然已与他结盟，但依然对中原虎视眈眈，随时都有扑上来的可能。离他溯江西征仅有五年的时间，而世事如棋，变化莫测；敌变友，友变敌，真应了他诗中说的“庐山面目真难现，巫峡波涛惯倒流”的情景了。怪不得连他手下靳云鹗这样的大将，也不能理解他“联奉讨冯”的苦心，萌生出要与他分道扬镳的念头了。现在，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他此次对广东军用兵的行动上，只要扭转了前方的战局，消灭了广东军的主力，就可一鼓作气直下湖南和两广。那时再以南征胜利的余威，挥师北上，天下人就会明白他吴佩孚并非那种目光短浅，朝奉暮楚的小人了。想到这些，吴佩孚感到又充满了当年的豪情与雄心，充满了征服与胜利的欲望，周围的一切仿佛全在他的脚下，变得那样微不足道了。
“大帅，黄鹤楼已经到了。”孔文周的声音在他旁边说。
沿江的武昌城，闪烁着稀疏的灯火。巍峨莽苍的蛇山上，可以望见黄鹤楼的暗影雄伟地耸立在山头临江的地方。前面那孔明灯下的山崖，几乎伸展到了江中间，远远就可以听见那波涛拍打着岩石发出的哗哗的响声。
军舰的速度更加慢了下来。没有大帅的命令，舰长不敢随便改变航向，因此只在黄鹤楼前面的江中心缓慢地绕着圈子。
大帅望着黄鹤楼的暗影，怀着轻松的心情向孔文周和景富戎说道：“古往今来，多少诗人墨客写过吟诵黄鹤楼的诗词，你们以为哪一首能称得上是最佳之作呢？”
景富戎抱歉地一笑道：“我是一介武夫，只有文周兄能回答得出了。”
孔文周有些得意地迎合道：“当然以崔颢的《黄鹤楼》诗堪称绝佳，连青莲居士的《登金陵凤凰台》都仿效了他的格律。”
“不，”吴佩孚兴致勃然地笑道，一面把手中的银色指挥刀交给身边的一个亲随副官；一面走到桌前坐到一张藤椅上。早有一名副官给大帅恭恭敬敬地斟了一杯碧螺春香茶，大帅端起杯子，示意孔文周和景富戎也都坐下。他呷了一口香茗，这才独有见地说道：“你们都只知道推崇崔颢的《黄鹤楼》，这首诗固然在文采上堪称佳品，可终不过是一篇写景抒怀之作。岳武穆驻节鄂州时，曾有一首《满江红·登黄鹤楼》的词，气势磅礴，情文并茂，这才称得上是千古绝唱啊！”
“对，对！”孔文周连连击节赞赏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岳武穆的这首《满江红》，真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只有大帅填的那首《满江红·登蓬莱阁》，才可以相媲美。”
大帅谦逊地连连摇头道：“我不过是仰慕岳武穆的武功和文采，东施效颦，岂能妄自相比？如能稍得一二皮毛，则佩孚也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实际上，大帅的这些话还是替自己吹了牛的。因为他的那首《登蓬莱阁》不仅是劣作，而且如果稍稍对照一下，实际上许多词语是笨拙地抄袭过来的。不过岳武穆早已不在人世，大帅身边的人又只知阿谀奉承，谁敢对此妄加评论？这时孔文周又接着说道：
“当年岳武穆登黄鹤楼，北望中原，满腔悲愤，忠烈之情溢于言表。今晚大帅出师南征，泛舟黄鹤楼下，念往事之悠悠，发思古之幽情；如长江东流之水，继往开来。将来大帅收复大好河山，班师奏凯之日，此情此景，也一定能载入春秋史册，成为千古佳话了。”
这一席话，说得大帅心花怒放，豪兴大发，但他只是更加谦逊地微笑着说道：“佩孚一介寒儒，岂敢以春秋自任？不过投笔从戎，志在报国；待到山河一统之日，佩孚当拱手告退，永作蓬山之游，今生如愿足矣。”
孔文周感动地说道：“大帅不敢以春秋自比，可是当今天下，谁又能当此重任？段芝泉虽是北洋元老，但早已老朽昏聩；张雨亭虽拥重兵于关外，终究只不过是个草莽野寇而已。蒋介石虽借赤化势力崛起两广，听说也只是上海洋场中的一个无赖之徒。冯焕章如今已成强弩之末，恐怕再也难以左右政局了。至于孙馨远，张效坤，唐孟潇之流，更加不值一顾，不过是一些犬马走卒而已。”
大帅听了他的话，默然良久。后来他突然站起来，说道：“看剑。”
亲随的人们都知道，这是大帅心潮澎湃，要用舞剑来抒发自己的豪兴了。于是两名副官立刻帮着大帅脱去了军礼服的帽子和上衣，那个捧着青铜古剑的少年兵立刻恭敬地走到大帅面前，躬身用双手将古剑献给他。大帅已脱去军礼服，只穿一件琵琶扣的白色丝绸小褂，他握着古剑的剑柄，用力一抽，只见一道寒光，剑已脱鞘而出。他反手握剑，剑锋向上，对同时站起来的孔文周和景富戎说道：“黄鹤楼下，追念前贤；任重道远，敢不奋勉。愿以此剑明我心志！”
说毕，他拱一拱手，便舞起剑来，一面唱起了岳飞的那首《满江红·登黄鹤楼》：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将这首词唱完，他同时也收住了剑，微笑着感叹了一声：“老了，不如当年了！”
孔文周和景富戎都连声赞扬道：“哪里！大帅的剑法炉火纯青，一招一式，精湛绝伦，完全不减当年的威仪！”
那少年兵又躬身接过了古剑。早有人为大帅擦汗的擦汗、送茶的送茶、穿衣的穿衣。大帅这才令军舰离开黄鹤楼前，开往徐家棚码头。
当“决川”舰靠拢徐家棚码头时，跟随大帅出征的陈嘉谟、刘玉春、董政国、孙建业、张占鳌这班将领们都早已在码头上恭候。从码头的出口直到专车停靠的站台上，两旁都排列着精锐而严整的第八师士兵。大帅是有沿途检阅军队的爱好的，因此他也就一直从码头上走到自己的专车旁边。看着两旁那些身材高大、雄壮威武的士兵，他突然联想到在出师大礼上他焚烧的那些黄纸灰，那飘飞得很高的黄纸灰，预兆着他这次出征的胜利，而这胜利正是需要靠这些精神饱满、士气旺盛的官兵们去完成的。
半夜一点多钟，独立团以第二营作为前卫，向汀泗桥东面的崇山峻岭中出发了。
万先廷带领第六连行进在全营的最前面。他们的向导是一位六十多岁、姓刘的老人，腿脚仍非常矫健，走起路来比年轻人还快。只是脾气十分古坚，事事都要依照他的主意，不然就要恼火。看着这个瘦小刚强的老人，万先廷就想起了家乡的那个陈三爹，心中不觉对这个老人也充满了亲切和尊敬，开口“大爹”长、闭口“大爹”短地叫得十分亲热，处处也尽量尊重老人的意思。这一来，那个倔犟火暴的老头子倒反而被他制伏了，把万先廷当成自己的下辈一样亲切和体贴，遇事都好商量了。
队伍离开铁路后，首先便是绕过汀泗桥小镇。由于洪水泛滥，这个低洼的小镇一多半都浸泡在水里，根本看不见道路。士兵们都在齐腰深的泥水中行进，随时都有陷入深水中没顶的危险。幸亏那位向导熟知这一带的地形，细心在前面探路，避免了许多危险。万先廷紧紧跟着老人，他一面命令后头的队伍不要拉开距离；一面要每个弟兄拿出自己的毛巾系到前一个人的皮带后面，一个一个地拉着走。这样不至于掉队，同时也可避免失足掉进水深的地方去。采取这些措施果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队伍进展十分顺利，经过一个多钟头在泥水中的艰难跋涉，他们到达了距离铁桥大约二十多华里的一处名叫穿石岭的地方。这里隔汀泗河上游的一处重要渡口——聂家港只有五六华里，对岸就是一片陡峭的山崖；那像城墙一样的石壁，高约六七十丈，上面连一棵能够攀援的草藤也没有。敌人在聂家港驻有重兵防守，但由于穿石岭这个地方过于险要，从来也没有人能从这里经过，因此便没有构筑防御阵地。老人带领队伍来到河边，只见一片茫茫的洪水，足有一华里多宽。对岸的悬崖峭壁，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巍峨凶险，高深难测。如果不是十分熟悉这一带地形的人，只会把这里当作一条绝路，插翅也难飞过去的。但那位老向导早已胸有成竹，他指着对岸向万先廷说道：
“从这里过河之后，崖壁上有一条山水冲出来的槽子，两边勉强可以用脚登上去。不过那些蹬脚的地方很陡很滑，稍一踏虚，从上头落下来就没命了。当年我们是躲官府的追捕，横下一条心来，从这里闯过去了，事后想起来也还是寒心的。现在能不能过得去，就看你们这些革命军的本事了。”
万先廷注视着对岸险恶陡峭的山影，一时没有答话。他们家乡周围也多是崇山峻岭，他从小和大凤到山上割草砍柴时，也经常攀登悬崖峭壁，因此倒并不觉得十分困难。但如何能保证全连弟兄和全团的主力都能安全迅速地通过，就需要多动一些脑筋了。出发前，团里虽然根据向导提供的情况，要他们尽可能做好准备，但由于出发前的时间非常紧张，加以沿途都是急行军，他们也无法携带更多的东西，因此许多料想不到的困难只能靠出现后临时来想办法了。万先廷还记得团长斩钉截铁地说过：“法国一位统帅拿破仑曾说：‘任何小径只要山羊能上去，就可以用来迂回敌军。’而我们是革命军，是共产党领导的独立团，更要有战胜任何困难的勇气。”
万先廷相信，全团的弟兄们都不会在这陡峭的山崖前面退缩，都会决心从这连山羊都难以上去的地方攀登过去，但作为前卫连的责任，他应当尽可能考虑得更周密一些，为后头的主力开路，让弟兄们更迅速和安全地通过这里。因此，当他很快地想了一下后，便立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向导：“大爹，过河以后，我先带二十个弟兄爬上去。把全连的绑带连到一起，分成两股，从上头吊下来，你再带领后头的弟兄们上去。”
老向导也不禁为这个年轻长官考虑得如此周到并处处为别人着想所感动，但他强硬地表示反对道：“我不先上去怎么行？你是看我上岁数了，不中用？等一会试试看，到底是你们的腿脚硬，还是我的腿脚硬！”
万先廷知道这个老人的性子十分倔强，而且为革命军带路确是一片诚心，便不再同他争论，只是果断地说道：
“好，大爹，快过河要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