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科的病人都很奇怪：，我是说他们的表J情。不是眼皮肿着，就是眼睛眯着，看人看东西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斜着脑袋甚至半个身子，或者整张脸都在用力，包括眉毛、鼻子、嘴巴，但豆豆是个例外。
大姐因为视网膜脱落住在六号病房，各项检查都做完了，单等周末北京的专家来进行手术。
点完眼药水，大姐坐在床边和我聊天，突然，一个孩子咣当推开门跑了进来。是一个小男孩，他淘气地笑着，眼睛又大又亮。
豆豆，别跑。他身后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身灰旧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旧洋瓷碗。
他一直跑到大姐床边才停住脚步，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大姐。
老太太过来拉住他的咯膊：豆豆，跑错了，咱住在那边。这是六号。
一听老太太说话，大姐问：你是灵宝的？老太太说：是哩，我屋在老城。她也听出了大姐的灵宝口音，她问：你是哪儿的？大姐说：我在阳店。
在市里，同一个县就是老乡了。老太太把那个空洋瓷碗放在大姐床边的小桌上，一扭身坐在床上，和大姐像老熟人一样聊起来，互相问候病情。
住院的是那个叫豆豆的孩子，老太太的孙子，他们已经是第二次来了。豆豆和村里小孩子疯玩，一个孩子不小心把一根树枝戳进了他的眼睛，第一次手术后效果不明显，医生说等专家来要再进行一次手术。
我说：看不出来他眼睛有问题啊。
老太太说：视力不行。
站在一边的豆豆突然插嘴说：你看，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他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来回晃着，像要辨别那是几个手指头一样。
我和大姐都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我从柜子里拿出两瓶奶和几个橘子递给他，他接了，脆生生的声音很乖巧地说：谢谢阿姨。
从那以后，豆豆每天都会来大姐的病房玩，有时候转一圈，有时候站在大姐床边拿手机听歌。我问他几岁，他伸出一只手，我说：五岁？他摇摇头，又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我说：六岁？他咧嘴笑了：阿姨，你真聪明。
豆豆的手术和大姐在同一天，都在下午。那天早上，豆豆跑过来对我说：阿姨，我给你说，做完手术要趴着，趴着可难受了。我问他：你趴过吗？他说：趴过，就是上次没趴好，才要再做一回。我问他：疼吗？他说：疼。他认真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六岁的孩子。
大姐和豆豆先后走出手术室，护士长跟进病房一再交代要趴着，晚上睡觉也要趴着，让眼睛和地面保持垂直，否则没有效果。
手术完当天晚上，也许是因为麻醉药的作用，大姐还不觉得难受，第二天她就受不了了。她说头疼，眼睛涨得难受。大姐原本是个坚强的人，她说难受，肯定不是一般的难受。她一会儿趴在床上，一会儿坐起来趴在膝盖上，不停地折腾。那只没做手术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趴着也肿起老高，眼皮耷拉着，样子很吓人。她抱怨说：早知道这么受罪，还不如就那样看不见。
过了几天，大姐感觉稍好点，我去隔壁看豆豆。
豆豆正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他爸爸和奶奶坐在床边，沉默着。我喊：豆豆。他依然趴着，头也不抬说：阿姨，看我乖不乖？
我说：乖，豆豆趴得这么好，眼睛肯定好得快。
豆豆说：趴得好眼睛才能快点好。好了我妈妈就回来了。
我这才意识到，除了他的爷爷奶奶和爸爸，我从没见过豆豆的妈妈。
我问他：你妈妈呢？
豆豆说：我奶奶说我妈不要我了。我上次住院我姥爷还给我送过300块钱，肯定是我妈给他让他给我的，她不会不要我。都是我眼睛不好，妈妈才不回来的。
我看见豆豆奶奶在抹眼泪，不敢再多问。豆豆一直乖乖地趴着，只偶尔拧拧屁股换换腿。
中午在水房碰到豆豆奶奶，她说，儿子和媳妇离婚三年了，豆豆住院叫她回来，她说在外面｝丁工回不来，就寄了300块钱。
豆豆拆线了，他一拆线就跑到大姐病房喊：阿姨，阿姨，我拆线了。
他的眼皮有些肿，：大眼睛里还充着血。我说：祝贺你啊，豆豆。
他把头一扬，很神气地说：医生表扬我了，说我这次趴得特别好。
我说：豆豆真棒。
他说：过几天我就出院了…眼睛好了我妈妈就该回来了。
我和大姐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给他拿吃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这个充满信心，眼睛明亮的孩子，将如何接受他妈妈不再回来的现实？
豆豆要出院了，他拉着奶奶的手和我们告别。他表情很严肃，像个医生一样对大姐说：阿姨，你回去还要好好趴啊，那样才能好得快。好了妈妈才能回来。
最岳一句，豆豆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