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娘坐在树下的时候，花白的头发和身后的老树融在了一起，好像她是老树伸出的一个枝桠。
苦娘一直这样坐着，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她似乎在打瞌睡。嘴角有口水洇出，滴在衣襟上。苦娘已经走进了六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太阳也这样暖暖的，她给爷爷梳着长长的的辫子。风好像凝固了，火红的石榴花也好像凝固了。她以后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红的石榴花。爷爷的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响着，和奶奶风箱的啪嗒声和在了一起。苦娘经常沉浸在这幅画里，那时，她不苦。
一头毛驴接苦娘上路的时候，苦娘没哭，爹说：那人身板好，能干活！
能干活的男人也能打人。苦娘在男人一次一次凶狠的殴打里，一次次跑回娘家，但又一次次被送回来。爹说：哪个女人不挨打？生了儿子就好了。苦娘就等待儿子的降生，来拯救她的苦命。
首先降生的是个闺女。男人打她少了，可对那瘦瘦缩成一团猫样的丫头连正眼也不看一眼，更别说抱了。男人经常在外面耗着，不干活的时候也在外面待着不回家，他听不得闺女的哭声。苦娘知道男人在外面干啥，可她管不了了，闺女现在是她的命。闺女生病的时候，已经五岁，伶俐又懂事，嘴巴还甜。没有等到邻居把男人叫回来，闺女就在苦娘的怀里咽了气，闺女临闭上眼睛前还跟苦娘说：娘，我走了，以后爹再打你你就跑吧。
苦娘的命没了。苦娘在男人更凶狠的殴打里，没有跑，还过着那个没有暖暖的阳光的日子。终于等来了儿子，苦娘抱着儿子笑着笑着便放声大哭，邻居说月子里别哭坏了眼睛，可是谁也拦不住。
哭过那一回，苦娘从此便很少有眼泪，男人也不再打她，抱着儿子的苦娘终于扬眉吐气了，她有儿子了！
有了儿子的苦娘，说话便有了底气，抱着儿子去找勾引男人的女人，当着全村人的面骂她，羞辱她。这时，她才敢大大方方地说：那是我的男人，离我男人远点。儿子给了她勇气和支撑。
就这样过了六年的快乐日子，儿子长到了六岁。
那天晚上，儿子发烧一直说胡话，苦娘急得一夜没睡，满嘴起了燎泡。天刚一亮，便抱着儿子去找大夫，可那个全村唯一的大夫去走亲戚了，要后半晌才能回来。苦娘抱着儿子一屁股坐在他家的门墩上，无望地哭起来。
一个本家的嫂子热心地找了一个走村的江湖郎中，把苦娘娘俩带到自己家里给孩子瞧病。郎中摸摸孩子的脉，说是要出糠，没多大问题，开了两剂药就走了。
儿子灌了药没有退烧，也没有任何反应。谁知到了晚上后半夜就开始大喊大叫，手乱抓，脚也乱蹬，喊叫了一会儿，嘴里泛出了白沫。苦娘一把抱住孩子，只不停地喊：儿啊，儿啊。儿子翻翻眼看看苦娘，什么也没说，就倒在了苦娘怀里，闭上了眼睛。
苦娘抱着儿子坐了两天两夜，儿子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变得冰冷僵硬，她一直那样坐着，不哭，不吃，不喝，也不让别人碰儿子一下。
到了第三天早上，苦娘把儿子放进了被窝，嘴里反复地念叨：儿睡，乖儿子睡。邻居趁她不注意把儿子的尸体偷出去扔在了野地，没成人的孩子不能进墓坑，怕不能托生。
苦娘一转身找不到被窝里的儿子，把炕上的东西扔了一地，竹席也撕成了碎片，双手满是鲜红的血。她要找儿子。
没有找到儿子的苦娘，从此便疯了。她跑出村去，四下去找儿子，见了六七岁的孩子就抱着死命地亲，直到人家大人拿棍子打她她才松手。
疯了的苦娘不知道饥饿，不知道寒冷，不知道疼痛。走到哪里睡到哪里，有人给饭了她吃一口，没有人给就几天地饿着。
苦娘疯了三年，家人找回来她又跑出去，给她穿上棉衣也让她扔到了地上，她一直喊热，热。三年的三个冬天，苦娘就靠一件单薄的褂子过冬，脚上也不穿袜子，不穿鞋，在雪地里赤着脚跑。
苦娘的疯病自己好了，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好的。她就那样稳稳当当地自己走回了家，端起饭碗就吃。好像她从来就没有病过，也没有离开过家。
病好了的苦娘又生了五个儿女。男人在她刚生了最小的闺女届，在修大坝的工地上被炸出的石头压死。她把孩子一个一个拉扯大，又给他们成了家，两个儿子还上了大学，进了城，成了吃公家饭的人。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几十年，苦娘是怎样熬过来的，也许她的孩子们知道，也许他们并不全知道。
坐在老树下的苦娘最菩欢听邻居说：苦娘，你儿子回来了，还坐着小汽车。
那时，苦娘的脸上就会露出干菊花般的笑容，好像六十年前那个午后的阳光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