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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论一品红的戒指是从哪儿得来的,无论西峡口的男人如何猜测,应该说这些与他们无关。他们看见的一品红,是小旦一品红,是唱戏的一品红,是伴随他们度过许多冬天夜晚的一品红。当他们看到一辆牛车在瘦瘦的村路上蹒跚而行,一品红的丝绸长袄一团火焰般地在村庄远处出现,牛皮鼓的响声惊飞了村路边老榆树上的野麻雀,他们就忘记了一品红的玛瑙戒指的来历,就忘记了一品红那些关于男人的传奇。尽管他们恨透了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那么容易就把一品红搂在自己的怀里,尽管他们那么羡慕天隆泰东家,在红色烛光里抚摸着一品红洁白的身体,但是,他们还是把这些忘记得一干二净。他们兴奋不已的是一品红就要到自己的村庄来了,就要在村庄的戏楼上唱三天大戏了,他们就要在一品红温软的声音里品味和自己的老婆不一样的女人了,这就是很难得到的享受,何必去管一品红的戒指是谁给的,何必管一品红跟哪一个男人睡过觉呢?村庄的男人们有他们的处世哲学,只要他们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他们就视为是一个遥远的东西,是一个永远也不能企及的东西。既然自己不能得到,谁还会难为自己去苦苦强求呢?他们组成了一个队伍,站在村庄外面的大石头上,等待一品红和戏班子的到来。

乡路细细的,瘦瘦的,中间有一道深深的车辙,牛车行走在上面,车轮与大地摩擦出的声音沙哑,车轮与车轴摩擦出的声音尖细,两个声音响在一起,很像一个老生与一个小旦在乡村戏楼上的对唱。干枯的车轮草败叶铺满了两道车辙中间的地带,老牛走在上面,蹄子和腿上沾满了白色的叶子。拉车的老牛偶尔昂起头,对着天空沉重地粗叫几声,给予冬天的大地一丝生机。牛车颠簸在村路上,一品红随着牛车的颠簸也颠簸起来,红色的丝绸长袄在颠簸里微微颤动。枫杨树稀疏的枝丫轻微摆动着,把影子落在一品红的身上,让她和她红色的长袄一会儿斑斑驳驳,一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一个唱戏的女人对于冬天的田野,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何况又是西峡口男人们膜拜的一品红,她一旦出现在村庄男人的视野里,很快就把冬天单调的色彩点亮了。

牛车走近村庄,一品红暴露在男人们的视线之下,他们反而成为一个极端腼腆的群体,摸摸车栏,摸摸老牛。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敢于直直地面对一品红,狠狠地看上一眼。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敢于走上去摸摸一品红红色的长袄,感受丝绸的柔软与光滑。村庄的男人嘴巴上的渴望超越他们内心的渴望,而内心的渴望又超越他们胆量的渴望,所以他们只能从他们膜拜的女人面前走过,却永远走不进那个女人的视野。他们很像一群天真的孩子追赶货郎担子那样,心存着一缕膜拜的情感,跟着戏班的牛车缓慢地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一品红更是无视一群乡村男人的存在,她漠然地坐在牛车的中间,注视着乡村冬天萧瑟的风景和偶尔飞过头顶的灰色野麻雀。一品红明明知道一群乡村的男人在追赶她乘坐的牛车,却从不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她的孤傲只在乡村里显现,离开乡村,她的孤傲就消失了。追随者是造成一个女人孤傲的最大因素,没有男人追随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孤傲。也有几个男人离牛车近一些,看见了一品红洁白的脸膛和洁白的脖子,他们大胆地说:“一品红的脸,是白鸭子的毛织的,白得透亮白得纯粹。”

一个男人说:“我老婆的脸是一个红薯面窝头,黑得发亮,要是有一品红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又不是巡检,想一品红的好事。”

“巡检不也是个男人,也只有一根家伙,他要是生了两根,一品红还敢睡到他的床上?”

“你又不是天隆泰的东家,八十块大洋看了一个晚上,让眼解瘾,让下边的家伙受罪。”

“老子才不当天隆泰的东家,男人不像男人,就是三间房子都装满银圆,就是一座院子睡一百个一品红,那也等于抱着牛尿泡睡觉,看着是雪白雪白的,醒来却是一个零。”

一个孩子跟着男人们看热闹,他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一品红的脖子上有一个黑疤瘌。”

“命苦的女人才有黑疤瘌。”

“唱戏的女人命都苦。”

父亲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一品红的牛车前边。父亲伸开胳膊,叉开双腿站到路的中间,那个形象简直是一个太阳的“太”字摆在冬天空落落的乡村大路上。父亲的头颅刚刚剃过,秋天葫芦般的明亮,冬天雪球般的洁白,冬天太阳的光辉淡淡地照耀着父亲的头颅,闪动出纯白色的耀眼光泽。远远看去,那不是一个人的头颅,而是一个腊月里刚刚杀完猪取出的猪尿泡,吹满了空气,在冬天的天空中飘荡。父亲穿的纯黑色棉袄和纯黑色棉裤,都是乡村染房浸染的,色彩十分不匀称。棉袄有些宽大,下摆极似乡村艺人的喇叭,把父亲的上身和胯骨松松垮垮地装在里面。棉裤却很瘦小,紧紧地裹在两条细长的双腿上。谁都不会怀疑他的双腿就是一对野合欢树制作的鼓槌,狠狠地敲打着大地这面硕大无比的响鼓。父亲的形状很像是腊月里来到乡村的木偶剧队的男人角色的木偶,夸张虚假又有些滑稽。他的影子被太阳的光线印在乡村的道路上,抽象的样子可能就跟一个乡村的老疯子随意在道路上的涂鸦极端相似。一品红坐在牛车上,忽然看见乡村道路上出现一个黑白分明的怪物,她孤傲的脸膛忽然挂满了一个女人动人的笑容。一品红从来没有看见过男人如此滑稽的举动,如此夸张的身体语言,在如此地表演自己。一品红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个乡村疯子,长年累月地在道路上表现一个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又是被一个人精心策划的或者有意设计的,会在一个冬天的日子让她忍俊不禁地发笑。

牛车吱吱呀呀地叫着,牛皮鼓疲惫不堪地敲着,喇叭有气无力地吹着,戏班子在村路上慢慢地前进着。乡村的道路很窄,父亲一个人那样大大咧咧地摆设着,就拦住了牛车的去路。

赶车的人“吁”了一声,牛车无可奈何地停了。

父亲一个人和一个戏班就这样漠然地对峙着。

牛车上一个穿狼皮大衣的男人跳下车,腰弯得低低的,轻声说:“兄弟,让让路吧。”

父亲的眼光在那个男人的狼皮大衣上扫视了一圈,找到了距离自己很近的亲切感觉,从光光的头颅上发出了一个声音:“我有一个条件。”

“说吧,兄弟。”

“我喊三声‘一品红’,一品红要答应三声。”

男人闯荡的世界大了,不怕一个人有条件,就怕一个人没条件。穿狼皮大衣的男人亲切地拍拍父亲的黑色棉袄说:“兄弟,喊四声。”

父亲移动移动身体,印在大地上的木偶开始移动了。父亲说:“说过三声,就只喊三声。一声也不多,一声也不少。”

穿狼皮大衣的男人回到牛车上,同一品红商量。一品红雪白的脸颊上挂着细微的笑意,父亲以为,那笑意是给他一个人的。其实一品红经常拥有那样的笑意,她对于任何一个男人与女人,都用同一种笑来回答。穿狼皮大衣的男人对着父亲喊:“兄弟,你喊吧,大声喊吧。”

父亲憋足了劲头,双手举过头顶,脸膛红得有些发紫。他用尽了平生的力量,大喊一声:“一品红!”拉车的两头老牛惊吓得竖起耳朵。

一品红被父亲的声音所震动,她跳下牛车,答应了一声:“唉。”

父亲不敢相信,那轻飘飘、软乎乎的声音来自一品红。直到父亲看见一品红的脸上挂着微笑向自己走来,看见红色丝绸长袄和绿色紧身裤的图案,才知道那声音是真的。一品红站在牛车前,跟父亲只有几尺的距离。他此时和西峡口的巡检一样,和天隆泰的东家一样,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原来官吏和东家能够得到的,一个乡村的男人也一样能得到。只要你是一个男人,你拥有男人的勇气和信心去挖掘,在任何一块土地上你都能够挖掘到金子。

父亲又向前走近了一步,轻声地喊:“一品红。”

“唉!”一品红回答的声音反而大了起来。

父亲的第三声是轻微的,是嗫嚅的,只有他和一品红才能听得到。

一品红也向前走了一步,清脆地应了一声:“唉。”接着说,“你已经喊了三声,就让开路吧。”

一品红转身走向牛车,父亲斗胆又走近一步问:“一品红,你为什么这么白呢?”

一品红扭过身问:“你为什么这么黑呢?”

父亲走到道路的一边,回到一个乡村男人应该站立的位置,目送牛车朝乡村的戏楼慢慢而去。牛车的影子愈来愈小,愈来愈瘦弱,最后成为一个黑点,消逝在村路折弯的地方。父亲长叹一声,充满了失落和惆怅。那声音,就像冬日的天空,还有一只掉队的大雁,无论它怎样装扮得充满激情,它的叫声被人听起来,总是声声哀鸣,而不是歌唱。

父亲孤零零地被牛车抛弃在村路旁。

父亲被戏班抛弃在田野上。

父亲被一品红抛弃在牛车走过的尘埃里。

抛弃并愉快着,父亲回味无穷,父亲好像喝了几大碗乡村的老酒,一个人微微醉了。

“那真的是一品红啊!”

父亲问自己,父亲问村庄的道路,父亲问道路两旁的枫杨树,父亲问天空中飞翔的野麻雀。父亲挠挠光秃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一品红,一品红,我快摸着一品红了。”

一品红的戏在我们的村庄里要大唱三天,每天要三十块钢洋。我们的村庄叫穆寨,村庄的中间有一块七百亩的土地,土地的南面是下穆寨,土地的北面是上穆寨。整个穆寨的东面,是一条四季流淌的河流,就叫穆寨河。河流的东面,是一大片开阔地和长满松树的山冈。山冈的下面,有一座娘娘庙,娘娘庙的院子里有一座戏楼。一品红的戏,就在戏楼上大唱。戏楼面朝山冈,一品红的戏腔绕过娘娘庙的大院子,穿过院子里的大柏树,落在山冈上,回声顺着山冈在穆寨整个村庄流淌,你无论在穆寨的任何角落,都会在回声里听到一品红的演唱。

然而,穆寨的男人与女人还是要穿过穆寨河上巨大的石头搭成的踏石,到娘娘庙里去看一品红。对于戏来说,仅仅听是不够的,一定要看见戏子的脸是什么样子,戏子的身段是什么样子,戏子扭动屁股蛋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如同过年放焰火,仅仅看见焰火冒出的色彩是不够的,仅仅听见焰火的声音是不够的。最吸引人的是一个男人亲自点燃焰火的引捻,慢慢地等待焰火忽然间喷射出动人的火花,一瞬间照亮了全家人的脸膛。对于穆寨的男人,一品红是他们每一个人的,他们有权利有资格去注视一品红的脸颊上红色胭脂的痕迹,把一个女人粉饰得像一个天仙,从高高的戏楼上勾去男人们的魂灵;去注视一品红的一双水袖缓慢地甩动着,很长时间一双手才从水袖里飘出来,洁白的手指做出兰花开放的样子,在戏楼下面也能闻到兰花的香味。对于穆寨的女人,她们要看看一品红勾引男人的力量究竟在什么地方,只要一看一品红的戏,穆寨的男人们就集体地嫌弃穆寨的女人们,就集体地把穆寨的女人们所有的善良与姣好全部忘却,在睡梦的深处,穆寨的男人们甚至还叫着一品红的名字。穆寨的女人们看完一品红的三天大戏,最后才知道是因为一品红的白。那种白色,再加上红色的胭脂,一品红的脸简直就是春天桃树上的桃花,把男人的心也照射成为粉红粉红的颜色了。另外是因为一品红扮演的都是忧伤的角色,充满了楚楚动人的可怜和可爱。男人们在内心的深处,是忧伤大于快乐的,他们在一品红的演唱中间和剧情中间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找到了自己宣泄的方式和表达忧伤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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