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装好了黑药与铁砂，看了看乌黑乌黑的枪口，看了看枪筒里的黑药与铁砂。他忽然笑了笑对自己说：“穆天虎的锛桩在击毙了许多头狼、许多头狐狸、许多只獐子、许多头麂子之后，今天就要击毙他的父亲了。我用我的生命，偿还他欠给所有野兽和飞禽的生命之债，免得这些债务压在我的孙子们身上，成为他们一生中沉重的包袱。穆天虎不知道，每一个野兽和飞禽的生命，都是一个有重量的东西，它们集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可能会压垮一个家族里所有的男人。这种生命的力量，就是报复的力量。一个人，永远也承受不了；一个家族，永远也承受不了。就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在生命们构成的报复力量面前，也只是一片落叶之于强大的北风，只有飘飞的能力，而没有选择的余地。穆寨的穆家，只是一个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家族，它根本没有抵御能力，它就要在它毁灭的动物的生命们构成的力量面前土崩瓦解。那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我们只有在它们的力量面前俯首称臣，或者是扪心自问，对自己家族曾经对动物们的灭绝行为而深深忏悔。我的死，就是我们家族对于失去的生命的祭祀。但愿我老朽生命的失去，会唤起我们穆家对于生存在天地之间的生命们应有的尊敬之情。”
我的祖父端端正正坐到土漆漆得黑明黑明的大椅子上，把锛桩乌黑乌黑的枪管衔在嘴里。他艰难地弯下腰，用自己的手指扣动了扳机。黑色的火药“咚隆”一声，祖父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红色的火光，晚霞一样的明亮，晚霞一样的灿烂。祖父坐在一片红色的晚霞上，飘飘摇摇地向远处飞去。穆寨的村庄与土地上即将成熟的小麦，穆寨河岸边的枫杨和飞翔的鹳鸟，院落的篱笆和开放的蓝色小花，都在为他送行。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自己消逝在一个山谷里，那儿的狼成群死去，埋葬在一座山冈上，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墓碑。仔细看去，那块墓碑是狼群的骨头堆垒而成的。它们的生命在最后一刻，骨头被锛桩喷射的铁砂穿透，死亡之后留下了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伤疤。祖父从红色的晚霞里降落下来，注视着狼群的墓碑。他发现，一些狼的头骨上刻着枪杀它们生命的人的名字。祖父仔细寻找，看到有一块大的狼头骨上显赫地刻着父亲穆天虎的名字，并且标示着一个数字——一百一十七。祖父抚摸着写有父亲名字的狼头骨，恐怖像刀子一样向他扎了过来。忽然之间，狼的头骨开始松动，表情开始复活，从白色骨头的缝隙里伸出了一条红色的狼舌头，嘴巴挪动起来，发出一个声音：“秀才，你看见一百一十七这个数字了吗？它是你的儿子穆天虎用锛桩击毙的狼的总数。穆天虎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是狼记着。一百一十七头狼，那是多么大的一个狼的队伍啊，就全部消失在你儿子的锛桩下。我仅仅是一百一十七头狼的一个，现在代表我们这个群体判处你的儿子穆天虎死刑。我们用我们的能力去执行，我们的能力执行有困难的时候，就由老天爷去执行。在世界上，人们总以为，老天爷是人的保护神，其实老天爷是所有生命的保护神，在他的面前，人和狼拥有相同的意义，是不分你大我小的，也是不分你强我弱的。你儿子击毙我们的时候，老天爷就记了一个数字，这是准确无误的，你的儿子没有办法抗拒它的真实性。”
祖父说：“穆天虎每一次击毙一头狼，就在院落外面的黄土墙上刻下一个记号，每五个为一个‘正’字。我在蚕豆开花的季节数过那些‘正’字，一共是二十三个，也就是一百一十五头。”
狼的头骨说：“穆秀才，除了人类以撒谎为荣，老天爷是不会撒谎的。你的儿子有一次杀害了一头母狼，它的肚子里有两头即将出生的小狼，加在一起恰好是我的头骨上刻的数字一百一十七。”
祖父说：“打猎的男人，一般是不打怀孕母狼的。打了怀孕的狼，以后他就没有狼可打了。就像一个男人不会堵上泉源一样，堵上泉源，就永远没有水喝了。”
狼的头骨说：“你的儿子穆天虎，是在一个夜里无意间打死了一头怀孕的母狼。所以，我们狼群没有围攻你们的院落。”
祖父说：“我用穆天虎的锛桩击毙了我，或许从今天起，他就把锛桩铸为一把锄头，在土地上耕耘，而不再击毙狼群里的任何一只。”
狼的头骨说：“人们说狼改不了吃猪，狗改不了吃屎，难道人就会轻易地改变自己，而不再击毙狼吗？改变，就是对于一个种群性格的背叛，人类是最顽固的一个种群，他们不会改变对狼的攻击。人类也是最会出尔反尔的种群，他们的承诺是最容易撕毁的承诺。何况，是你用穆天虎的锛桩击毙了自己，而不是穆天虎自己用锛桩击毙了自己。你存在时，就没有击毙过一头狼，你死了，与穆天虎会不会击毙狼没有根本的联系。”
祖父说：“穆天虎是一个拥有良知的男人，他会为我的死深深地忏悔。今年春天至今，我们进行了关于狼的对话以后，他就没有击毙过一头狼。”
狼的头骨说：“人类良知的范围，只适应在人类的身上。他们的良知不会扩大范围，来怜惜一头狼或者是一个狼群。而且在有些时候，人类的良知往往被丑恶所淹没。一群拥有所谓良知的人，以拯救良知为名义，而去进攻另一群也同样拥有良知的人，这样的悲剧在人类的历史上发生了多少次，你这个秀才或许比我更清楚。”
祖父说：“你是一头狼，你没有权利与我讨论良知的问题。”
狼的头骨说：“你们人类的毛病就是居高临下地对待另外的种群。我们都死了，我们的灵魂平等，我们为什么不能对话呢？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保证你儿子的锛桩不去击毙狼群呢？”
祖父说：“我的儿子穆天虎毕竟是人，而人有良知。”
狼的头骨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红色的舌头不见了，嘴巴也闭上了。穆天虎三个大字深深地刻在狼的额头上，一百一十七这个数字，刻在穆天虎三个字的下边。祖父此刻訇然倒塌了，他的头骨被堆垒在另一个骨头的碑群上，没有姓名，没有性别，没有村庄的名字，没有河流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碑文和记载。祖父的头骨，被一个只有手而没有身体的人，摆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祖父的头骨“哐啷”一声从摆放的地方滚下来，那只手又一次把它捡起来，“哐啷”一声随意扔回一个更不显眼的地方。他的头骨敲到其他的头骨时，那些头骨竟然高声大骂起来：“你的头骨是不是一个夜壶？是不是应该轻一点？撞击得我们的头骨就要炸裂了。”祖父此时后悔莫及，他根本没有想到，死了之后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对于灵魂竟然这样的蔑视，对于一个秀才的死亡竟然是如此的怠慢。在穆寨的人群里，他是一个秀才，他是一个乡绅，他享受到穆寨的其他人没有可能享受到的尊敬。一旦到了死亡的山谷里，他的灵魂简直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里的农夫，简直就是一头闯到菜地里的猪，一点也不受欢迎。他实在忍受不了死亡之谷里的气息，最后一次叫了出来：“人啊，活着吧，死亡之后是痛苦的。只要是活着，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狼的头骨在另一个头骨堆的中间又一次复活了，它的红色舌头往外面伸了伸，有些讥讽地说：“秀才先生，已经晚了。你的嘴巴衔住锛桩乌黑的枪管时，你还体悟不到死亡的滋味。当你的手指扣动扳机，你就再也体悟不到生命的滋味了。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你不如一头狼。狼们看见乌黑的锛桩，只要不是一头好胜的公狼，就会夹着尾巴逃命。而你明明知道锛桩会结束一个人的生命，还要衔着枪管，扣动扳机，那不是尸体堆里打灯笼——找死吗？”
祖父的头骨说：“你这头不得好报的野狼。”
狼的头骨说：“你到了这儿，就是一个不得好报的野人。秀才先生，穆天虎击毙野狼，也是为我们狼群着想。狼一旦来到世界上，就有一些是人类锛桩的祭品。假若没有锛桩的击毙，我们狼群就是一个庞大的队伍，那么，我们上哪儿去寻找食物？我们吃完了世界上的每一头猪，哪儿还有母猪生猪仔，为我们提供食品？穆秀才，世界上的东西是一条链子，穆天虎的锛桩也是链子上的一个环节。他在击毙我们的同时，也为另外的我们提供生存的机会。穆秀才，你为我们而死，你以为我们会感谢你，这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是狼，我们从来没有感谢过人类中的任何一个人，这就是我们这个种群血液里的东西，性格里的物质，人类不会改变我们，我们也不会改变我们。就是到人类把我们这个种群消灭到最后一头，我们依然会向人类宣战——我们是你们的敌人，你们也是我们的敌人。敌人因为敌人的存在而存在，假若没有了敌人，自己也就不存在了。”
祖父的头骨说：“你生前是一头狼，假若是一个人，我领你到开封府考秀才。”
狼的头骨说：“我假若是一个人，我决不去开封考秀才。我宁愿是一个穆天虎，背一把锛桩，晃荡在山水之间。”
祖父的头骨在人的骨头堆上，狼的头骨在狼的骨头堆上。它们相望着、对垒着，似乎很近，却永远走不到一起。祖父在世的时候，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死人谷，那儿集结了世界上所有生命的遗骸。你只要到达了死人谷，举目望去，满世界都是各种动物和人的头骨。祖父的头骨堆垒在中间，他的西边是狼的头骨，东边是水牛的头骨，南边是猪的头骨，北边是豹子的头骨。每一个头骨堆的旁边，都有一只很大的手，随时把从骨头堆上滚下来的头骨重新扔到骨头堆上去。祖父的头骨有一次被随意扔上去的时候，被扔到了最上面。他感到了风在温和地吹动着，把头骨们吹拂得暖洋洋的。
祖父看见死人谷的一切。
祖父说：“我到达死人谷了，就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