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信使们就是这么讲的。
他们还讲,大教堂里那尊伊丽莎白雕像一夜之间烂掉了鼻子,就好像它也被黑死病缠上了。还有,数百只巨大的老鼠进了教堂,把亨利希皇帝和他妻子库尼贡德的墓地包围了起来,从墓里散发出莫名其妙的甜丝丝的气味。
另外人们还讲,染匠罗伊廷格尔和他病病歪歪的妻子连着十四天每天失去他们十四个孩子中的一个,到了第十五天,染匠本人也随着孩子们去了死神那儿,而他的妻子玛尔嘉,虽然每次生了孩子看上去都像要死的样子,这次却活了过来,原因是她每天都往胸口上抹一种药水,那是按宗教裁判所的旨意在火刑堆上结果了的巫医雅芙拉·努丝兰给她的。夜间信使们好像也了解黑死病的来历:那些鞭笞派是有意到城里来给居民送死神的,他们是大主教的死敌、库尔穆巴赫·拜洛伊特的路德教边疆伯爵派来的;他们本来就已抢走了大主教的大片土地,并不止一次威胁要给他致命打击,这次打击是边疆伯爵阿尔齐彼亚德下的手谕。他是边疆伯爵卡西米尔的儿子。卡西米尔虽然头年已经死了,但他留下的痕迹还到处可见,比如城门外如今成了废墟的大主教城堡。
如果说寒冷的冬天阻止了瘟疫的进一步传播,把这儿那儿的人们从房子里引了出来,那么在温和的春日死亡又加剧了,没人能说出来上帝这顿鞭子到底还要抽多久,就连裹在长大衣里戴着鸟面具走街串巷的医生也说不上来。此外还有谣言四处传播,说天地和树木也被瘟疫污染了,很多年都派不上用场了;注定要来的饥荒将会使这里遇到过的所有灾难都相形见绌。
如此令人气馁的念头,倒没有影响置身于米歇尔山修道院里的雷伯莱希特,因为如果不提肉体方面的欲求的话,他什么也不缺;修道院的高墙曾抵挡了很多世俗中的敌人,这次也证明了自己是一座攻不破的坚固堡垒——至少到那个可怕的三国王日后的第五个星期日之前还是如此。
三国王日那一天吃早饭时——早饭是泡在牛奶里的面包块——
负责修道院经济事务的梅尔希奥尔修士给大家朗读当天的主题《圣马太书》的第十三节:《Venit immicus eius et superseminavit zizania》,意思是“这时敌人到来,撒播毒草的种子”。
僧侣们围坐在餐厅里马蹄形的桌前,无声地一勺勺舀着牛奶。
每个人都系着块白布,一角塞在长袍儿的领子里,另外三个角铺展开来,防止礼服弄脏了。雷伯莱希特有幸分享僧侣们的这种生活,坐在桌子下首左侧,也像别人一样吃着饭。
“万能的造物主以他的万能创造世界的时候,”梅尔希奥尔修士开始了他的诵读,“他要把世界称为‘纯洁’,即拉丁语的‘mundus’。虔诚的基督徒会觉得奇怪了,因为这世界若叫做‘不沽’倒更恰当些。世界既然到处充满了不洁,为什么要名为‘纯洁’呢?既然到处有弊端,何来纯洁?既然充满卑鄙和罪愆,以至于连福音使者圣约翰自己都说“Mundus totus in maligno positusest”——全世界都陷在狡诈与恶毒之中,那么何来纯洁?既然满是杂草荆棘、毒蛇恶虫、狂风暴雨、战争瘟疫,何来纯洁?”
“黑死病。”梅尔希奥尔重复了一遍,充满恐惧的目光望向院长,后者坐在长桌的一端。梅尔希奥尔又喘着粗气重复了一遍“黑死病”!随后他便一下子瘫在了他的椅子上。他的脑袋扑进了汤碗里,里面的汤溅到了餐桌上。
僧侣们一片茫然。谁也不敢过去帮助这位兄弟。桌子上那白色的一摊因重力的缘故开始向桌子对面流过去,那里坐的是七年以来一直坐在那儿的尼科戴穆斯修士。他看着那不祥之物向自己流过来,一跃而起,撩起袍子大叫着“黑死病!”匆匆离开了饭厅,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院长鲁西乌斯面前或是在他头上悬的十字架下鞠躬(没人知道这种敬意到底:是向谁表示的)。
突发的事件使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四下里一片沉寂,不久又变成了关在蜂巢里的蜜蜂发出的那种嗡嗡声,这是僧侣们激动的交头接耳声,猜测着梅尔希奥尔的突然死去果真是瘟疫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根据修道院的年鉴,大多数僧侣死在床上,四个死于在教堂里做晚祷,两个死于每年一次的让人不太习惯的洗热水澡,还有两个死于过分用力地小便。还从来没有一个米歇尔山本笃会修道院的僧侣在饭厅里吃早饭时死了。
弗里德曼修士在修道院里充当医生、药剂师和植物学家,一把长长的红胡子是他与其他兄弟的明显区别。院长做了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后,他便站起身走过去,要把那早已没了魂魄的兄弟从他糟糕的处境之中解救出来。那姿态即使对一个死去的普通基督徒来说都很不得体,更不用说一个僧侣了。
当弗里德曼用双手扶住梅尔希奥尔的头,使其坐直在椅子上,死者的脖子露了出来,上面有个大包,那么大,那么黑,黑得像修道院花园里的李子。这下僧侣们一个个叫着“黑死病!黑死病!”
逃离了饭厅,数鲁西乌斯院长跑得最快。
雷伯莱希特也逃跑了,逃回了他的小房间里,恐惧之下待在屋里一直到第二天。修道院的内庭里点起了一堆火,尸体没有按惯例埋在教团墓地,而是被放到火堆上烧了。这件事进行之后,所有的修士才渐渐地敢于从他们的小室里出来,按照教团的规矩重新开始生活。
然而魔鬼将怀疑和分裂带进了修道院。似乎在一夜之间,和平与沉思之地就变成了恶习泛滥的场所。出于对瘟疫的恐惧,修士们彼此窥伺,同时又谁都不敢靠近谁。弗里德曼修士用捣碎的宝石和水银制出一种预防瘟疫的神秘药水,但是只有那些向他表示了超出男人之间应有的好感的修士才享受得到。由此便发展出了亲密的友谊和公开的敌意,使修道院内本来就已经很紧张的气氛更加严峻了。
在所有的修道院里都暗藏着对同性的好感。由于瘟疫每天都可能爆发的威胁,这种好感发展出一种怪诞的形式。修士们在进行集体祷告时,彼此投去火热的目光,甚至敢于在嘴上念着主的话语,身体却做出猥亵的姿态来,以讨这一个或那一个的喜欢,并将他们的“virga”从祈祷小室门上的木节孔里伸过去挥洒他们神圣的种子(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大多数节孔都是钻出来的)。
这种淫荡行为当然也没有放过雷伯莱希特。他威胁着要动武,才抵抗住了黑衣僧侣对他的发情。为了躲避普遍的末日气氛——有些修士简直是不顾一切地疯狂,就像每一天都是他们的最后一天,雷伯莱希特躲进图书馆里,摘取智慧树上的果实,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整天独自一个呆在那儿,却令他很满意。
在无数智慧的书籍中,雷伯莱希特寻找着一个问题的答案:僧侣与上帝的距离比其他人更近,却为什么会变得像畜生一样。为此他在一堆堆书籍文稿里翻来翻去。在那些关于殉道者和圣徒的虔诚的小册子里他没有找到答案,它们只解释了走向相反方向的道路。
在《圣经》里则根本没有出现这种可能性。于是雷伯莱希特便投入古代哲学家的怀抱,从他们那里寻找解释。
但即使是善于回答此岸彼岸的所有问题的亚里士多德也对人性中的恶遮遮掩掩,更多地去研究人类的味觉器官而不是人的精神问题。甚至他对回答这个问题都很绝望,因为他在另一个地方说过,整个尘世的生活是一种疾病,一种疯狂。最好根本不要出生,如果不幸已经生出来了,那就应该努力尽早死掉。
像亚里士多德这类与神圣教会的学说不符的书籍,当然是藏在图书馆的秘密书架上,而恰恰是这些书格外引起雷伯莱希特的兴趣。
在关于炼金术的禁书中,雷伯莱希特发现了本笃会修士巴希利乌斯·瓦伦丁的神秘文稿。此人在一百多年前将信仰的智慧与异教医学的智慧混合在一起。他还找到了莱蒙杜斯·卢留斯的那些书,尤其是他的《大艺术》、《遗嘱》和《实验》。卢留斯写有五百篇文章,其中混合了哲学、神学和炼金术。他声称找到了智慧石,使自己变得年轻并以此延长了自己的生命。如此一来,他插手了上帝的事务,于是被教皇逐出了教会。他借助逻辑的手段,要求把所有的现象归入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但是关于魔鬼用了什么药侵入僧侣灵魂的问题,这位博学的加泰隆人也做不出解答。
雷伯莱希特继续研究,遇到了盖柏尔的书《关于炼金术的隐秘》,一五三零年出版于斯特拉斯堡,包着棕色的皮面,像《圣经》的通常装潢。盖柏尔是阿拉伯人,生于大数,本名阿布·穆萨·扎法尔·阿尔一索非,在麦地那教授多种学科,被认为是神秘科学炼金术、占星术及两者之混合的创建者。
雷伯莱希特研究这些文稿用了好几天,他也只是消化了其中所含知识的片断。比如他现在知道了,所有的金属都是复合物质,或者说在组成成分上是彼此接近的物质,主要是水银和硫磺;而你可以为制出任何一种金属加上所缺的物质,或者去掉多余的物质,以这种方式就会得到另外一种物质。这个发现对雷伯莱希特的吸引几乎比得上人之恶的问题对他的吸引,那恶不正是像硫磺一样掺进了人的美好灵魂吗?他暗问,那些禁书里会不会有哪一本提到了“AullJm potabile”——“饮用金”,即炼金术士们所说的青春泉,它具有拯救的力量。
于是雷伯莱希特不久就成长为炼金术的信徒,也读到了那本神秘的《物理学与神秘主义》。不知情的人说,作者德谟克利特——没人知道作者真正姓甚名谁——找到了生命的钥匙,具有神的全能力量。有些文稿,雷伯莱希特只能读懂其中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因为他愚蠢无知,而是因为很多作者都没有消化自己的作品,但还是把它印了出来。
他寄最后的希望于密释学,一门被遗忘的科学,据说以前有过两万种关于这一科学的书籍,沿着密释学的线索将古老时代的智慧流传下来——其中包括宝石和护身符的神秘功效、身体内不同汁液的作用、天文学和几何学中关于人类生命的秘密规则,还有开启其他被遗忘的文稿和语言的钥匙,而它们又可以揭开人类更多的谜。
即使雷伯莱希特只发现了五十篇密释学文稿,也已经是来之不易了,因为这类书籍到处被宗教裁判所咒骂,被其宣布为异教徒最后的堡垒。发现这样的一本书,就足以将书及书的读者送上火刑堆,并将两者的灰烬抛进最近的一条河里。
对宗教裁判所来说,密释学文稿中最值得追查销毁的地方就是对话——大部分书都是由对话组成的,赫尔墨斯——这就是那位埃及死神的希腊名字——与他儿子或学生阿斯克勒皮奥斯之间的对话。这些异教的神以他们的聪明和充满哲理的话煽起人们心中对虔诚的基督信仰的怀疑。
在这些文稿中,雷伯莱希特首次接触了关于星辰的知识——有些人按自己的意思称它为天文学,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它却应该叫做占星学。第一种说法的涵义是“关于星空的规则性的学说”,第二种的涵义则是“来自星辰运行的学说”。没有人能说出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别。
说到底,这些智慧树上的禁果对雷伯莱希特来说,比他徒劳地研究僧侣灵魂中的恶这一问题更加吸引他。于是,雷伯莱希特满腔热情地投入进这门科学的深渊。天文学,被伪善家称为魔鬼的作品,却被哲学与几何学之间的“朝圣者”称为人类精神的王冠。它以地球的起源、世界末日以及影响我们命运的星辰的运行为研究目的,跟它比起来,研究花草、膏剂、身体构造的学说有什么重要的呢?
在雷伯莱希特的书墙、纸堆里,那位来自摩泽尔河畔库斯的神学、哲学及法学博士成了他的老师。这位老师本来姓克雷普斯,后来却以修道院院长、红衣主教、教皇的大牧师的身份自称为“冯·库斯”。雷伯莱希特早就听到过父亲说起他,但是那时他是作为信仰的卫道士。现在雷伯莱希特却发现,这位尼古拉斯·库萨努斯所写的那些聪明的书籍,能让一个基督徒毛骨悚然——如果他读得懂书的内容的话。但是幸好只有少数人理解他的哲学小册子。虽然他的书都是用拉丁语写的——但也许正是因为它们是用拉丁语写的——就连教皇尤其是宗教裁判所的成员们都不明所以。他们看不出其中的内容具有多大的爆炸性,比如冯·库斯说,世界与上帝的关系就像由“1”发展出来的一些列数与“1”的关系;世界是由上帝的一体发展出来的多样,但上帝是不可比拟的一体,是不可以与所有其他对立的“非他”,它使其他凝聚在一起。
这个问题可以让人一夜一夜地思考,雷伯莱希特理解了每一本书的内容。出自这个摩泽尔河畔哲学博士笔下的其他文字也没有令他迷惑,这其中甚至包括那本经常为人引用的《De doctaignomntia》,也就是《关于博学的无知》——这本书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尼古拉斯在天文学认识的普遍问题的范围内探讨了对宇宙的解释,提出一个令人兴奋的问题:地球是不是在自转,它也许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只是一种边缘现象?万能的父啊,几乎一百年前,上帝在人间的代表、教皇的大牧师,居然就这样写!他敢于公然鼓舞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和地理学家重新研究世界的产生,而且是按照数学和物理的规则,而不是自古传下来的圣经旧约的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