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知府秦子恺上任不到三天，便是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当地民间组织龙舟竞渡，邀他前去助兴。秦子恺知道，丰都名为“鬼城”，文化底蕴丰厚，每年，有许多善男信女前来朝觐还愿。自己既然身为当地的父母官，就应当顺从当地的风俗，于是，欣然应诺。
秦子恺在捕头屠猛龙的护卫下，来到长江边。秦子恺见长江边男男女女，红红绿绿，人潮人海，都是赶来看龙舟竞渡的，不由得叫了一声：“好不热闹。”屠猛龙给秦子恺介绍说，这人不算多，要是到了七月十五的鬼节，人比这多得多。
秦子恺四周环顾，不由得“咦”了一声，对屠猛龙说：“你看，那是什么。”
屠猛龙顺着秦子恺的目光，只见一个漂亮的少妇，手牵着一个幼子，一条细细的铁链，将母子连在一起。屠猛龙对秦子恺说：“丰都是鬼城，有食气鬼、食法鬼、食小孩鬼……大大小小三十六种鬼，相传，每到节日时，食小孩鬼就会倾城出动，专门抓食小孩。当地人为保小孩的平安，一般就会去文殊菩萨面前，求一根子母梏。这子母梏两头为锁，中间一条铁链，将母子两手相连，这样，食人鬼就抓不走小孩了。”
秦子恺摇摇头，他是个不信鬼神之人，只是见那小孩被铁链所缚，着实有些可怜。
屠猛龙对秦子恺说：“大人不要不信，每年节日，总要丢不少小孩的，听说都是被食小孩鬼所掠。”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七月十五，就是鬼节。在丰都，就有闹鬼节、放烟花、游鬼灯之说，每到这天，四面八方的人就会蜂拥而至，一起来鬼城看烟花、赏鬼灯。秦子恺带着妻子，想前去赏鬼灯猜灯谜，但膝下七岁的幼子也闹着要去。秦子恺想，带着小孩，坏了雅兴，就叫来屠猛龙，让他保护丫环和小孩去看烟花。
屠猛龙没想到，知府大人给他派了这么个差使。听人说，这刚上任的老爷，性格十分古怪，繁华都市不去，偏偏要求来这蛮荒的川东任职。没有办法，屠猛龙只好领着丫环和少爷去看烟花。看烟花的地方人流如织，当烟花开始的时候，天空一片璀璨，那丫环从没有见过，自是看得是如痴如醉。烟花刚刚完了，那丫环惊叫道：“少爷哪儿去了？”
屠猛龙原以为丫环牵着少爷，也没有在意，现在，不见了少爷的踪影，一时也愣住了。屠猛龙和丫环叫着少爷的名字，四处寻找，还是没有找到少爷。这时，他们遇见出来找他们的家丁，家丁说老爷见他们许久不回，就派人找他们回家。
屠猛龙回到府衙，把少爷丢了的事告诉给秦子恺，秦子恺听了，大惊失色，他只有一个儿子，是他们秦家的唯一血脉，忙派人全城搜寻，找了一个通宵，还是没有消息。回到府里，秦子恺指着屠猛龙骂道：“你这个捕头是怎么当的，连个小孩也看不住，来人，给我把屠猛龙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几个衙役听了，忙把屠猛龙按在地上，打将起来。这屠猛龙是丰都二十多年的老捕头，几个衙役不敢下重手，只是轻描淡写地做了个意思。秦子恺见几个衙役这个样子，怒不可遏，从他们手里接过水火棍，重重地向屠猛龙身上打去。这二十棍，又重又狠，把屠猛龙打得皮开肉绽。
秦子恺把屠猛龙一顿猛揍后，又对屠猛龙说：“如果明天寻不着少爷，就照着今天这个样子办。”屠猛龙一边呻吟，一边应诺。
屠猛龙让衙役给他敷上跌打损伤药，一瘸一拐地向城西走去，来到一条僻静巷道，在最里面的一座房子，他敲响了门。
门里有人听见声音，观察片刻，打开门，把屠猛龙让了进去。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老女人问屠猛龙：“你不是说白天不宜见面吗？”
屠猛龙捂着屁股，一边向屋里走，一边对老女人说：“王婆，快拿酒菜来，这次，你可害苦我了。”
王婆忙拿出酒菜，给屠猛龙摆上，问屠猛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屠猛龙问王婆：“昨天，你是不是又寻着几件货色？”
见王妈点了点头，屠猛龙说：“中间有没有一个头戴虎帽，身着红缎服的七岁小孩。”
“这到是没有见着。”王婆问屠猛龙，“你问这个干吗？”
屠猛龙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说他把知府大人的少爷走丢了，想不到，这知府外貌俊秀，内心却是如此火辣毒暴。屠猛龙说：“要是小孩不在你这儿，又会上哪儿去？”
王婆想了半天，对屠猛龙说：“该不会是在鲁三那儿吧。”王婆说鲁三最近不服管束，竟然另起炉灶，招了班人马，单独做了几单生意，坏了门内的规矩。
屠猛龙问王婆：“鲁三在哪儿？”
王婆说这小子居无定所，也不知道这时会猫藏在哪儿。屠猛龙辞别王婆，回到府衙，叫来几个心腹，让他们下去，细细搜寻鲁三的下落。
第二天一早，屠猛龙照例挨了二十大板，这下，旧伤添新伤，昨天伤得是皮，今天伤得是肉，连路也走不稳了。好在这时，有心腹过来，告知屠猛龙，说寻到鲁三的下落，鲁三和一班泼皮无赖，此时正在鬼庙里赌博。
屠猛龙见寻到鲁三的下落，一下也来了精神，他忙带着两个捕快，来到鬼庙，抓住鲁三。把鲁三拖到僻静的地方，屠猛龙问鲁三，最近是不是拐骗了一个头戴虎帽，身着红缎服的七岁小孩。
鲁三大叫冤枉，说他喜好赌博不假，也有些偷鸡摸狗的坏习惯，但从没有做过买卖人口的勾当，这可是死罪呀。
屠猛龙笑笑，把鲁三带到王婆住的地方。见了面，王婆把鲁三斥责一番，道出鲁三的点点不是，说鲁三某月某日，拐骗某家小孩，卖到某处……鲁三见王婆和屠猛龙是老相识，这才变了脸色。
见鲁三泄了气，屠猛龙让他交出知府大人的公子。可鲁三指天发誓，说他并没有拐骗过这个男孩。
见鲁三并不知道知府少爷的下落。屠猛龙和王婆商量了一下，对两个捕快耳语几句，让他们把鲁三带走。两个捕快绑缚着鲁三的双手，带着鲁三，向江边走去。
来到江边的僻静处，一个捕快抽出随身的扑刀，对鲁三说：“这也怨不得我们，要怨就怨王婆，谁让你得罪于她。”
鲁三这才知道大势不妙，他明白，他另起锅灶，王婆早就心存怨恨。更为要命的是，他知道屠猛龙是王婆的靠山，这也让屠猛龙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就在捕快举刀砍向鲁三的时候，捕快的手上着了一镖。紧接着，从暗处跳出一个蒙面人，拉了鲁三就跑。两个捕快见蒙面人的神镖百发百中，也不敢去追。
鲁三被蒙面人救到一座破庙里，蒙面人替他解开手上的绳索，问捕快为什会杀他。
鲁三活动了一下手脚，疑惑对蒙面人说：“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蒙面人扯下面巾，对鲁三说：“我就是新任知府秦子恺，你快把王婆和屠猛龙的勾当告诉本官，或可免你一死。”
鲁三听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想了半天，说：“我就是有十个脑袋，得罪了屠捕头，也逃不出这丰都城，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也不能让王婆好过。”
原来，这王婆本是丰都城的一名牙婆，也就是人贩子。王婆手下众多，从拐骗到卖人，环环相扣，本事通天，一直没有人知道，王婆背后的靠山是谁。鲁三本是重庆人，来丰都讨生活，成为王婆手下的一名专门拐抢小孩的骗子。鲁三以前也做过贩卖人口的营生，知道其中的门路，干了段时间后，他就私下揽了几单生意。但这些，没能逃过王婆的法眼，早就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次，王婆寻得机会，便借屠猛龙的手除掉自己。
秦子恺问鲁三：“这么说，那些失踪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食小孩鬼吃得，而是王婆他们拐卖的。”
鲁三说是，食小孩鬼食小孩，都是王婆编出来，混淆视听，骗乡野之人的。其实，那些孩子全被他们装上木船，顺江而下，贩到江南去了，女孩卖到妓院，男孩则卖给没有子嗣的人家传宗接代。
秦子恺了解事情的原委，把一干人犯全抓起来，开始升堂判案。秦子恺说：“你们还是老实交待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见屠猛龙和王婆低着头，一言不发。秦子恺对他们说：“你们抬起头看看吧。”
屠猛龙抬头一看，只见秦子恺的夫人，抱着儿子，站在公堂的一旁。屠猛龙大吃一惊，说：“少爷找到了。”
秦子恺对屠猛龙说，他的儿子根本没有丢，而是他差人把儿子藏起来了。秦子恺说，这些年，丰都府经常发生人口失踪案，他一上任，那些厚厚的卷宗，便引起他的注意。秦子恺对屠猛龙说：“我一来，就怀疑上你了。一个小小的捕头，锦衣玉食，妻妾成群，而且足足当了二十年，这不让人奇怪吗？”秦子恺为官数年，知道捕头这个职，虽说不大，却很实惠，只要贿赂好上司，便可纵横三教九流，能通鬼神。
秦子恺说：“我故意让你保护少爷去看烟花，把少爷搞丢，然后重责于你，就是想逼你出面，去找牙婆。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引起你们内讧，让我有机可乘。你们不要抵赖了，光是鲁三的供词，也能让你们掉脑袋。”
见鲁三招了，屠猛龙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也招了。只有王婆，一言不发。秦子恺见王婆不招，震怒异常，给王婆派上重刑，只把王婆打得昏死过去，送回牢房。见秦子恺如此用刑，在场的人都大惊失色，不知道秦子恺为何而暴怒。
等秦子恺平静下来，来到牢房，见王婆一身伤痕，叹了口气，对王婆说：“真是对不住，我也是心急如焚，迫切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才动用大刑。”说完，叫来丫环，为王婆清洗伤口，敷药疗伤。
王婆见秦子恺话中有话，就问丫环：“你们老爷刚才说得话，是什么意思？”
丫环说，秦子恺是淞江人氏，去年才死了父亲，他父亲死前，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秦子恺的父亲不能生育，二十五年前，他父亲从一个川东籍的人贩子手里，买回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就是秦子恺。秦子恺得知自己的身世，就向朝庭极力请求，来川东任职，寻找身世。丫环叹了口气，说：“这四川地大人多，也不知怎么能寻得到线索。”
王婆又和丫环聊了两句，对丫环说：“你去叫你们家老爷，就说我招了。”
见了秦子恺，王婆对秦子恺说：“你让人去我家，取一件子母梏来。”秦子恺当下答应下来。等差役取回子母梏，王婆对秦子恺说：“我这辈子，独身一人，又犯得是死罪，我只希望大人能和犯妇同戴一副子母梏，让犯妇死而无憾。”
给牙婆当儿子，秦子恺心里虽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能破获整个案子，他只好委曲求全，和王婆同戴上一副子母梏。王婆心里非常满足，提笔泼墨，把这多年拐卖的人口，一一写下，前后共计四百三十七人。而且，还把其他的人贩子也一同交待。
王婆写完，对秦子恺说：“老身有个故事，不知道大人能不能听。”
秦子恺点了点头。
王婆说：“二十五年前，本地有个姓王的女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在鬼节时观灯，儿子神秘失踪，寻遍丰都城也不见踪影。”王婆说，那一年，为了寻儿子，他们一家人花光了所有的钱财，公公和婆婆也相继病死。后来，他丈夫也离她而去，不知踪影，可谓家破人亡。
王姓女子因此被人歧视，许多人都视她为灾星，生活无依无靠，过得很是凄苦。就在这时，有个牙婆见她生活困苦，主动接济于她。牙婆就是人见人嫌的人贩子，王姓女子却发现牙婆比谁都好，因为，她们两个人互不嫌弃。就这样，王姓女子也被人视为牙婆，老牙婆死后，王姓女子干脆继承了她的衣钵。几年下来，她打通官道，又发展了一些人，把人贩子的生意做得天衣无缝。
王婆说：“想必大人也知道了吧，那个王姓女子就是我。而且，王姓女子也找到了她的儿子，因为，她儿子被拐前，左腿上有条蝎形烫纹，那是他不小心跌在火盆上烙伤的。”这是王婆刚才听丫环所说，便明白秦子恺是他失踪的儿子。
秦子恺听了，大吃一惊，这正是他想寻获身世的唯一线索。
王婆说：“该说该做得，我已经说完做完了，现在，也是我上路的时候。”说完，一头撞在栏杆上，鲜血淋漓。
秦子恺忙把王婆扶起，酸涩地道叫：“娘，你这是何苦。”
王婆奄奄一息，说：“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我死罪已定，可我不能让你背上不孝这个罪名，这世上，哪有儿子判母亲死刑的！”
王婆用手摸着子母梏，说：“你做得对，但愿以后的母子，再也不要带子母梏了。”说完，头一歪，人就死了。
此后数十年，川东再无人做贩卖人口的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