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第二天，王土发一见到我们就发起怒来，就好像我们帮他放牛也是一种错。事后想想，我们那时候真叫贱。王土发叫我们去叫李强，我们就又去找了。这一回，王土发对李强就没上次客气了。他抓起他破破烂烂的衣领，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李强拎到了那头受伤的牛跟前，他命令李强：“你给我站在你爹跟前好好看着你爹！让你爹来告诉你，我让它吃得饱睡得好还让它跟母牛操×！可你妈竟敢恩将仇报……”可怜的李强脚跟离地，脸色腊白，但他反抗说：“我妈说，我妈说它不是我爹……”王土发一下子将李强扔到牛肚子底下去了：“它不是你爹？！你竟敢说它不是你爹！”王土发就像踩到一枚铁钉似的又叫又跳：“你竟敢不承认这个‘四类分子’是你的爹？！妈妈的，我偏要让你喊它一声爹！”
事情就是这样的：李强因为说了一句那头牛不是他的爹，王土发就受不了了。他命令我们把李强从牛肚子底下拉出来“斗”，我们就真去把他拉出来了。我们也突然想学着大人的样“斗”他了。可是我们刚把他拉出来，他就两腿发软，瘫在地上，就像要死掉似的。看来，当时比我大一岁的李强，比我多看了一年“批斗”，胆子应该比我更大，但实际却比我更小。我们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们去问王土发，王土发说：“好啊，好啊，跟你爹学刁了？跟我装死是不是？！——照样斗！”王土发的一声令下让我们勇气倍增，我们就义无返顾地把李强就近按在一堆牛屎上，把他的头一下一下地往牛屎里捣。这样捣了没几下，李强就向王土发妥协了，他口含牛粪，哀求我们：“不要斗我，不要斗我啊——求你们饶了我吧！我喊我喊，我喊还不行吗……”接下来，李强就跪在那头牛的跟前，喊了，一声声地喊着：“爹——爹——我的——爹——哎——”喊得空气里到处是悲伤、绝望、还有牛屎与屈辱的味道。
再接下来，王土发却并未得逞。我指的是他并没有占到李强母亲的什么便宜。因为这在当时是人人挂在嘴边的。什么王土发在深更半夜去爬窗，李强母亲用开水将他泼下来，王土发去钻狗洞，李强母亲用粪勾柄将他捅了出去，王土发火了，就用脚踹门，结果李强母亲哭嚎起来，把半个村子的人唤醒了。王土发无计可施，只好把气发泄在牛身上。牛算是遭了殃，天天要遭受残无人道的酷刑。
如果说——或许我们可以这么假设——当初这头牛的确是李振国变的，变的原因是他承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批斗，他躺在牛栏里这么想：“唉，早知道作为人也要被关进牛栏，当初还不如直接投胎为一头牛，至少，牛是不会被人拉去批斗的，躺在这样肮脏的地板上也不会感到难受……”结果，他的抱怨（尽管是在心里面抱怨）被善解人意的老天爷听到了，老天爷仙帚一挥，很快就满足了他的愿望。他就这样变成了一头牛。是的，完全可以想象，刚刚变成了牛的李振国一定以为他从此将脱离人世的纷争了，优哉游哉了，但现在，他一定后悔了。他被王土发囚禁在牛栏里，昏暗，阴冷，狭小，肮脏，睡觉时只能蜷缩在自己的粪便上，饿得两眼昏花至多吃上几口稻草，如果他不吃，王土发至多赏给他一泡热尿（牛喜欢吃尿液里的盐味）。所以现在，他只能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象温柔美丽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子，还有那可怜的一点点自由……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这样一来，牛自然就瘦得不成样子了。与此同时，妇人们也开始在各人门口相互发表意见了，她们没有去谴责王土发，反而说：“这个苗翠花的心可真够狠的哪！”妇人们所说的苗翠花，指的正是李强母亲。妇人们谴责李强母亲为什么就不能为丈夫牺牲肉体。也就是说，她为什么还不脱光衣服跟王土发操×。说实话，她们等着这一个让人亢奋的话题，已经等了很久，等得难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