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写自己容易,但我却认为写自己难。
难在:写好了,有自吹自擂,往脸上贴金之嫌;写坏了,有作贱自己,往头上泼屎泼尿之虞。何必!?
更何况,我素来认为,人最难认识的就是自己。不是常听人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人,最难战胜自我,超越自我。因此,要用两千来字介绍自己,真是戛戛乎其难。
人的一生的悲剧,都是个性的悲剧。我并不满意自己。个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先天性的;虽然后天有影响,但似乎很难改变一个人,尤其是人到中年,已经“不惑”,荣与辱,喜与悲,都已经淡化了很多,也不再刻意地憎恨自己个性上的弱点,试图去改变自己,重新塑造自己,所谓“人到中年万事休”,已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恐怕这一生就这样以“我还是原来的我”的步姿,走向人生的终点站。
给自己画一个脸谱难,画一道心路历程的轨迹更难,能做到的,就是像填履历一样把自己的经历说个大概。
友人给我画过像:
古华画:“他是个文弱的书生模样……谈起女人眉飞色舞,妙语如珠……还有一个嗜好:吹牛,三两知己在一起可以吹个通宵,而不知东方之既白。”(自按:古华兄此语一出,害得女性对我退避三舍,一笑。)
诗剑画:“他很瘦弱,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俨然像个学者……
烟和酒是他的精神支柱。”(自按:学者不像,十足的烟鬼酒鬼。)
戴露画:“本来就瘦小单薄的他,在看台上更缩得一丁点儿。”(自按:那当然,坐在偌大的北京体育馆,还能不小?)
虽然各人所写(画)有异,但有一点是共通的:瘦小文弱。呜乎!
生就了一副文人的穷酸相,难怪怎么也发不了达。
我给自己也画过像:两凹两凸,双颊凹颧骨凸,“驴瘦毛长”——所有营养都只肥了头发和胡须。
爱好文学是一个美丽的痛苦。
美丽者:她是一个令人眩目的光环,一片可以抒发情感的天地,还可以“以文会友”……如果心志高一点,还可以来一番“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忧国忧民,针砭时弊;心志低一点,也能娱人休闲之目,给人某种启迪……
痛苦者:这是一条漫长的孤独的道路。伴着孤灯,以你的心血为膏,以你的脑汁为油,煮熬出一个个字来。“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真是作文者生动的写照。有言道:“著书皆为稻梁谋”,这话过去还基本算对,煮字尚可疗饥,但今天,著书很多时候不但谋不到稻粱,而且还要倒贴,你说是不是痛苦?
不少非文人的人问我关于文人的事,最常问的是文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人。
我说:文人是最可爱的动物。
人说:作家笔底描写了人世间那么多肮脏龌龊、奸诈阴险的故事情节,肯定本身也很狡猾、很鬼。
我说:大错!作家之所以能成为作家,正因为他(她)是用天真元邪的眼光看这纷繁的世界。,如果他老于世故,也就没有了激情,而没有了激情,文学之花也就枯萎了。
与常人相比,作家的情感是放大或缩小了的,将常人感受到的快乐与痛苦放大或缩小了一倍,甚至几倍。
回首平生我真是与文学——这个美丽的痛苦结下了不解之缘。
小的时候,我是一个顽童,从来作文不及格,不料到了小学五年级。
来了一个语文老师,第一次在他手下作文,居然拿了个“五分”,又是贴堂,又是宣读。说也怪,从此从小学到高中毕业,我的作文一直是名列全校前茅,于是我也飘飘然做起了不醒的作家梦。
但作家梦一开始,就栽了个大跟头。事缘在初中二年级时,我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着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到了高中临毕业,居然洋洋洒洒地写出十七八万字的手稿,却逢“社教”运动,被校方拿去做了典型,指为“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丁玲的一本书主义”等等,差点高中都不让毕业,关了升大学之门。直到十年“文革”浩劫之后,恢复高考,才做了“回锅肉”、“老童生”。
这中间,除了劳改——铁窗风味未尝之外,可谓尝尽人间苦头。这就锻铸了我个性的一个主要方面:我永远不会去鄙视那些底层的人,也永远不会去谄媚权贵。
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
从1979年秋移居香港以来,十多年过去了,检视一下人生的成绩单,不免怅惘不已:学书不成,学剑不成,经商不成,从文亦无所成。
因为本栏似乎规定要开列“成绩单”,只好献曝:写了几本小书,有长有短;编了一部电影剧本,拍成了,却变成人家的;捞了几个文学奖,已如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