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写写燕姝了,写一写这位不寻常的女性,但几次提起笔来放下了,放下了又提起来,只因心中的感慨太多、太苦涩,总无法潇洒,难以走笔成章,这次是在国凯兄的催促下,仓促“交卷”的。
事缘,前不久,参加完“深圳创作之家”落成典礼,我和国凯兄打算浮生偷闲,找个地方把盏畅谈,一醉方休。我们有些日子未见面了,再说他新任广东省作协主席我还没贺他哩!但在深圳这个刻意装扮的城市,多的是俗不可耐的酒楼食肆,却难觅一个可供对酒当歌且饮且笑且哭无拘无束放浪形骸的去处。正犯愁,恰巧燕姝来了,她当即邀我们上她家作客。国凯与她初识,怕无端添人麻烦,颇显踌躇,燕姝则盛意拳拳。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终于还是驱车前往。
车抵杨柳依依的新村,登楼进门,踏入宽敞洁净的客厅,顿感燠热全消,室内陈设触目,均为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令人恍如走进白山黑水的天地。墨绿的地毯,宛如茵茵的草地。在这黑白的世界里,只有橱柜上的花瓶,插着一束月季,正开得灿若绛霞,燃亮来客的双眸。眼前的一切无不透露着女主人审美的旨趣和情调。女主人沏了一壶茶,我们浅啜品茗,尘俗尽涤。
国凯兄虽然戴着一副厚如酒瓶底的眼镜,观察力却细致人微。他很快发觉了燕姝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飘逸洒脱,充满艺术细胞。便问:“你是搞艺术的吧,可否作个自我介绍?”燕姝含赧,取来一册《深圳风采》杂志,递给他,权当作答。那上面有一篇关于她的文章,题为《一位自强不息的特区女性》。国凯捧在鼻尖下扫描,扫毕,连声说:“不简单,不简单!”当他知道燕姝曾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时,就请她清唱一曲,燕姝也不谦让,落落大方地立起身来,提气展喉,唱了一曲《红灯记》李铁梅的选段,行云流水,字正腔圆,曲终犹余音袅绕。国凯兄兴奋得两眼放光,用浓重的潮汕口音大呼:“唱得好极了,拿酒来!”斟酒,窗外的一片风景冲入杯底,杯中泛着透明的麦黄。别看国凯文弱得风吹会倒,几杯酒落肚,豪情上来,不让山东大汉,他承口念了一句苏轼的词:“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干!”我也掉了一下书袋,应和道:“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举座大乐。
喝着酒,打开话匣,半醒半醉地活在昨天,活在今天,听燕姝讲述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艺术之路,为她多舛的命途扼腕叹息,为她奋斗的精神肃然起敬。
八岁时,她被送进一所老式的艺校,在师傅的棍棒下,像猴子一样的练功、翻筋斗。她倒立走路多过直立步行,在她的记忆里,星空踩在她的脚下,大地悬在她的头顶。十三岁开始登台,十五岁已是当家刀马花旦。她练就出类拔萃的毡子功,可以一口气连翻二十几个空翻,飞旋如轮,令观众叹为观止。由于她唱做念打样样俱佳,声情并茂,很快成为剧团的当家花旦,名声鹊起,红极一时。
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戏剧大师田汉观看了她的演出。她在《三岔口》中反串武丑店小二,她武功精湛,鬼马风趣,出神入化的表演令田老夫子也拍案叫绝,当即捋袖命笔,写了一幅“小小千里马”的题词嘉勉她。却不料这幅题词没有成为她艺术的桂冠,倒成了她游街的高帽。
正当她这匹“小小千里马”刚扬蹄飞奔时,“文革”风暴突起,她“马失前蹄”,被打成了“文艺黑线”的苗子,满头青丝被剪成阴阳头,跟在一长串“走资派”、“牛鬼蛇神”的后面游街示众。那时她年仅十五岁,还不知道世界是方是圆,却已备尝惨痛的人生苦汁。
“文革”中期,造反派英雄们大概发觉整像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无聊乏味,“胜之不武”,又或者因为她能歌善舞,是一块天造地设的艺术料子,动了恻隐之心,“解放”了她,让她演样板戏“戴罪立功”。荒唐的年代,怪事不怪,此后她台上演英雄阿庆嫂、李铁梅、小常宝,台下当罪人扫地、被批斗、洗厕所。那时候“八亿人民八个戏,年年难唱年年唱”,一演九年,戏老人疲,观众乏味,她艺术生命的黄金岁月竟这样蹉跎虚掷。
1975年,她似乎逮住了一个机会,在一次井冈山小礼堂的汇报演出中,她技惊四座,赢得中国著名刀马花旦张文娟的青睐,点名邀请她到上海五七京剧训练班集训。得名师嫡传,她的艺术造诣更上一层楼!岂料,粉碎“四人帮”后,这个训练班突然解散。事后她才知道,那是江青网罗艺术尖子的一个点。原以为自己的艺术生命将重现辉煌,却又梦幻成空。正所谓,天意从来高难问,年华易老悲难诉!
她黯然地返回赣水之滨,分配到省艺术学校担任戏剧武功主教练,从此告别舞台,开始开课授徒的生涯。演员之于舞台犹如鱼之于水,鱼儿离开水难以成活,燕姝离开舞台悲愤欲绝。但她是“咬不碎、嚼不烂的铜豌豆”,她从挫折和沮丧中站起来,迎接新的挑战。人生小天地,天地大舞台,她要在大舞台中谱写新的生命乐章。她全身心地投入艺校的教学实践,用心血浇灌艺坛新苗,冀望自己的艺术生命在后起之秀身上得到延续。
在教学中,她摒弃了陈规陋习,大胆地引进西方体操、芭蕾舞的形体训练方法,将之融人中国传统表演程式的训练中,创造出一套比较科学的基本功训练教材系列,编写出五个形体组合训练教材。1985年,上述教材被江西艺术教育部门定为规范教材,在全省推广。一个艺徒出身、半文盲的她,因此荣获讲师证书,个中的艰辛,只有汗水和彻夜相伴的孤灯才会知晓。
三年前,她生命的方舟又再一次驶入一个弯道。她调动到南国边城深圳,进入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任职。燕姝又站在人生新的起跑点上,她在人生路上为自己设置了一座座山峰,一山放出一山拦,在不断攀登中获得生命的充实和欢乐。工余时间,她猛啃英语,熬过一千多个深宵未眠之夜,硬是从一个字母不识,一直自学到被电大英语专科录取。
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她盼望自己有朝一日重返舞台。
虽然人到中年,她仍充满自信,她说,如果有机会,即使是好莱坞她也敢闯一闯,“艺术并不是青春的专利”,本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桂冠,被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摘取就是一个明证。
是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燕姝,愿您像一只矫燕,穿过云山雾海,高高地飞翔,愿您的艺术生命二度辉煌。
听罢燕妹一席话,国凯感叹不已,日:“真奇女子也,写,就用燕姝为题,这名字本身就是一首诗。”于是,遵嘱作文,写下这篇文字,不知能否通过国觊兄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