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5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似乎十分遥远,如烟如梦……
芳,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窗,我们之间除同窗之谊外,还存在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用时下流行的话说,也许就是“早恋”吧。但那时的学生相当古板,不像今天这样“开放”,即使对女同学有爱意,也只有禁锢深锁在心灵的幽室。
记得那年初春,芳,我,还有另一位男同学华,结伴郊游。我们带上干粮,行走在山间小道。春回闽西北山乡,满眼是绿色的世界,山绿、水绿、天也绿,那是一种化不开的浓绿,“竹叶青”酒般的醇绿,行走其间,人似乎也被染绿了。耳畔传来鹧鸪的啼唱,却不知躲在何处,东一声,西一声。路旁的悬泉飞瀑,跳珠溅玉,鹧鸪声随着被风吹得飘散的水珠,如雨点,落两三声在竹林里,洒四五点在溪涧间。溪边的桃园,细雨点红,盛开的桃花像罩着一片轻纱般的绛霞。从课室里解放出来的我们,醉在春风里,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我采了一朵映山红,斗胆簪在芳的发鬓,她回眸一笑,那眼神至今想起来,仍令我怦然心跳。
登上四百多级石阶,我们来到一座深山古刹——瑞云洞。抵山门,但见一巨石洞若虎,峥嵘嶙峋,入虎口,豁然开朗,小庙深藏在巨石腹内,似虎口衔珠。庙内香烟缭绕,求神拜佛者众多。出于好奇,我们也充当了一次善男信女,各人求得一签,央庙中道士解签中偈语。不料,不听则罢,一听我顿然扫兴。我求中的竟是“下签”,而华为“上签”,芳则是“上上签”大吉。他们俩自然满心欢喜,我却大感沮丧。虽然我并不信鬼神,且自认是“唯物主义者”,但人毕竟喜“吉利”而恶“不祥”。
最令我感到诧异的是,高中毕业时,我们的命运居然一一应验了签中的偈语。“上上签”者芳,考上京城名学府;“上签”者华,人了厦门大学;得“下签”的我,虽为“高才生”却名落孙山,更因投身社会后,找不到工作流浪了十多年。同学星散,各奔前程,浮沉荣辱,相去何止千里!
但是,命运弄人,10多年后似乎来了个轮回倒转,我移居香江,虽然是“爬格子动物”但也出了几本小书,被人称作“作家”了;华则在家乡的政府部门中担任一官半职。然而,芳呢?她的音讯竟然全无。
初恋,是刻骨铭心的,初恋的情人,是心中的常青树。相隔二十多年后,几经周折,我终于探听到芳的下落,原来她在一个江南小镇当了中学教师。我立即连发了几封信,盼到了她的回音——我居住的小镇,是徐志摩的故乡,这里离钱塘江仅一箭之遥。每年金秋时节,观潮人头涌涌,也有许多西装煌然的海外游客。每当小轿车从我身边擦过,我总驻足凝视,多么希望有一天,车门打开,突然,从车厢里钻出来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你啊!然而,潮涨潮落,年复一年,带给我的只有怅惘……
读信,那熟悉的字迹,如秋凉小刀,割得我心碎。月夜,风推窗而入,笔干墨散,我仿佛觉得雪已自衾被积至眉尖。我驰书告诉她,我已束装就道,将赴“新月诗人”的故乡探访她。芳却来信说,你别来!我想过了,我们还是不见面好,让我活在你的记忆里,我只是你的梦中情人……
啊!我明白她这样做,是不希望我见到岁月在她脸上的留痕。
人,从婴儿到老人是一种变,从生到死,也是一种变;事,从分到合是一种变,从合到分,也是一种变;人世间有不变的时候吗?而人类最大的悲剧是,在变中却追求着不变。
悲剧尽管悲剧,这也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根因:明知其变,却仍追求其永恒——如每个人都知道会死,却仍努力追求目标,为理想而活。人性的悲壮和美,人性有值得歌颂、赞美之处,就是因为人有一股追求永恒的韧劲!
是的,芳也许是对的,见了面,倾斜的心理一旦获得平衡,永恒将从此失去!不过,芳,你可否知道,思念也是一种苦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