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计划挺周详，你小子这个营长还真不是白干的。”刘汝明赞许地频频点头。
姚大寿挠挠头：“军座，这个计划不是我策划的。”
“哦？看来你们营里还另有高人啊，是哪位？”
“是钟先生……”姚大寿突然意识到钟汉生敏感的身份。
“钟先生？”刘汝明不明就里，“他是做什么的？”
姚大寿鼓起勇气：“钟先生是共党的特派员……”
“姚营长糊涂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刘培森突然开口说话，“你们怎么能和共产党搅在一起呢？早就风闻成安之役有共党势力存在，看来传言是真的。”
“刘旅长，这位钟汉生先生是一位爱国分子，又有不同凡响的见识，在抗日大势面前何必区分你我呢，何况现在又是国共合作时期！”
刘培森站了起来：“姚营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你应该懂吧？‘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是谁说的你应该知道吧？”
“刘旅长，当此国难之际，我们还在这里奢谈什么‘攘外必先安内’？！”
“好了，不要争了！”刘汝明摆摆手举起酒杯，“当前中华民族最大的敌人是日本，国民党也罢，共产党也好，前面不都带着一个‘中国’吗？兄弟之间的账等强盗走之后再算吧，现在咱们只谈抗日，不说兄弟之争。你们都举起酒杯，我刘某祝你们能旗开得胜！”
“军座，此次光复成安战役卑职不成功便成仁，愿意以血雪耻！”姚大寿一饮而尽。
“培森，你呢？”刘汝明问。
“卑职愿尽全力配合姚营长。”刘培森如鲠在喉地咽下了酒。
粘稠的夜色在成安逼仄而杂乱的街道上黑雾般流淌。何神父拎着马灯徐徐走上教堂阁楼。年久失修的木阶咯吱作响，空洞得像何神父的眼神。北风透过残破的玻璃窗卷来日本兵的狂笑声，在街头巡逻的士兵正围着一堆火豪饮说笑。几个跟班的中国人远远地站着，不住地跺脚，偶尔会低声骂上几句。
何神父推开阁楼门，一个清秀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烛光下。
“秀娟，可怜的孩子。”何神父放下马灯，“该涂药了。”
秀娟一动不动。
“傻孩子，不要再倔下去了，不然伤疤会一辈子跟着你的。”何神父走到秀娟面前。秀娟的脸上罩着一方手帕，那双眼睛却明澈依然。
何神父的手碰到手帕，秀娟转脸躲了过去。
“孩子，你能听我的话吗？”何神父的眼睛微微泛红，“我知道你怨我在门口挂出欢迎日本人的布条，怨我低三下四地巴结日本人，可你想到过没有，如果不这样做会有多少妇女被奸淫，多少孩子被屠杀？孩子，我知道你恨日本人，但请你相信我是从骨子里恨日本人的。”
秀娟开始无声的啜泣，瘦弱的肩膀在轻微地抖动。
“孩子，你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却不幸经历了人间的罪恶。但你不能因此就毁掉天使的面容。”何神父轻轻揭开手帕，一连串深红色的印记恶毒地缀在秀娟的脸上，何神父爱惜地用药液点在伤疤上，疼痛让秀娟浑身陡地一颤。
“神父，有国良他们的消息吗？”秀娟终于开口了。
何神父摇了摇头：“没有，听说68军退到大金山一代，不知道国良他们会不会在那。”
秀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透过天窗看到一片漆黑的天空，天幕上没有星星，那两颗熟悉的星星被淹没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
“孩子，好好睡觉，不要乱想。”何神父拎起马灯走出阁楼。
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裂成无数个碎片，崩裂的疼痛几乎让她的血液停滞。
失望早已演化成绝望。
她走到风琴前打开琴盖，纤长的手指轻敲着琴键，音符溪水般在县城的上空轻漾。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秀娟想起了和陈国良共唱这首歌的情景，泪水扑打在琴键上露珠般滚动。
街上的日本人停止了嬉笑。
他们抬起头望着教堂小窗里隐约可见的身影。
窗口的白烛摇曳不定，秀娟曼妙的身影也梦境般飘摇。日本人凑在一起喋喋私语，教堂大门上摇曳的灯笼把他们投射成了狰狞的鬼影。
日本人闯进了教堂。
院子里传来何神父恓惶的喊声：“你们不能进来，这里是教堂，你们这些撒旦！上天会惩罚你们的！”显然他底气不足的叫喊和毫无现实意义的威胁都没能阻拦住这群魔鬼。
木阶发出巨大的响声，栖息在钟楼上的野鸟冲天而起潜入了无边的黑暗。阁楼的门被踹开了，琴声戛然而止，秀娟慢慢地起身，对于日本人的到来，她似乎并不惊慌。
日本人惊呆了，这个少女如此美丽动人，即便脸上缀满刺眼的红色瘢痕也难以掩饰她耀眼的美。
日本人呆立在原处吃惊地望着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
这种安静的气氛只停留了几秒钟就被一声枪响打破。一个日本人一头滚下木阶，中国女孩镇静地把着手枪，泛着青光的枪口冰冷如霜，毫无防备的日本人接着断送了第二条性命。第三声枪响分外响亮，缓过神来的日本人终于开了枪，秀娟被强大地推力拥到了窗前，鲜血在她洁白的衣服上绽开了一朵艳丽的花。秀娟感觉不到疼痛，但意识正像周大娘手中的棉线一样被丝丝缕缕地抽尽。她仰面倒在窗台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秀娟感觉掉进了一个幽深漆黑的洞中，天空幕布般平铺在眼前，黑云瞬间散尽，满眼都是晶亮闪烁的繁星。
“国良哥，你看天上的那颗星星。那颗星星是你，你旁边的那颗小星星是我。”
“你做那颗大的，我愿意做小星星永远保护你。”
“那你必须说话算话，永远在我的身边。”
“我是你的守护神，当然会和坏人拼命。”
这些温暖的对话在秀娟的耳边回荡。
“国良哥，你在哪儿？”秀娟闭上了眼睛，泪花从眼角渗出，晶亮如星。
秀娟去了，教堂前的广场上盛开着一朵艳丽如血的花，那花刺眼得如同漫天遍野高粱红。
“孩子！”何神父凄厉的叫声在教堂上空久久回荡。
日本人抬着同伴的尸体骂骂咧咧地从阁楼上走下来，在踏下木阶的一瞬间，他们感到一种寒彻骨髓的恐惧——寄居在教堂里的妇女、孩子无声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没有往日的恐惧，而是毫不掩饰的愤恨，就连孩子的目光里也积蓄着愤怒。
陈国良迎着北风坐在大金山村口的一堵矮墙上，旷野的西北方向就是成安城，城头谯楼上大红灯笼像风中的流萤摇曳不定。陈国良从怀里掏出口琴，满怀愁绪地吹了起来——是那首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陈国良想起在教堂外拥着秀娟一起低唱这首歌的情景。秀娟的笑靥似乎伸手可触，又似乎遥不可及。陈国良的心苍远得如同村边那条狭窄坚硬的古道，在无边无尽的原野上延伸，延伸……
“国良。”一双大手按在陈国良的肩头。
“钟叔叔。”陈国良站起来擦拭眼角的泪花。
“想秀娟了吧？”钟汉生问。
“没有。”陈国良勉强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没什么可掩饰的，共产党员也是血肉之躯，不是冰冷的机器。”钟汉生叹了口气，“孩子，你知道吗，现在战争所带来的痛苦并不是你一个人在承受，而是四万万中国人。没有人能够逃脱这种痛苦……”
“我知道，要想彻底摆脱这种痛苦就必须让日本人从中国的土地上滚出去！”
“国良，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经过考察，上级党组织已经同意接纳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真的？！”陈国良紧紧握住了钟汉生的大手。
钟汉生郑重地点点头：“是的，陈国良同志！现在我们要进行宣誓仪式。”他撑展双臂，打开一面鲜艳的党旗，彤红的旗帜在夜色中瑰丽绽放。
“陈国良同志，请跟着我一起宣誓。”
陈国良举起了拳头。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两个浑厚的声音盖住了呜呜作响的北风。
陈国良抬起头，头发遒劲地飘起。这时，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幕，像转瞬即逝的绚丽烟花悄悄地归隐进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