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视和轻辱让赵楚原生不如死。他不想把这种耻辱带给子孙后代，而能够洗刷这种罪恶和耻辱的惟有鲜血和生命，于是他用鲜血为自己做了一个了结。
成安人再次见到赵楚原时是在日军马站的苦力队伍中。大家吃惊地发现原来在城里风扬跋扈、熙指气使的保安队长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满头花发使他苍老了许多，两颊深深地塌陷下去，皱纹布满了眼角。在日本人的驱使下他步履维艰地步入了苦力的队伍。
“这狗日的就是临阵逃跑的保安队长！”
咒骂如同一条条鞭子抽打着赵楚原的心。
他不敢看身边群情激奋的人们，低着头默默忍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骂声。
“打他个狗日的！”
愤怒的拳头暴风骤雨般落在赵楚原身上。他唯有蜷缩着身体默默承受，甚至失去了痛苦喊叫的力量。日本兵端着枪冷漠地看着这群中国人之间的内斗，直到赵楚原的身体像烂泥一样变软，一个军曹才命令士兵把苦力们隔开。赵楚原感到灵魂轻软得如同一团细细的云雾，它缭缭绕绕地盘旋在自己的头顶，仿佛随时都会被吹得风消云散。
“报应！这家伙的儿子被日本人打死了！”赵楚原在杂乱的喧闹中听到了一句伴随着啐声的咒骂。他睁开枯井般干涩的双眼，脆弱到极点的心又被狠狠地戳上了一刀。
“洪亮！”赵楚原伸出枯瘦的手指向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天空，眼泪夺眶而出。
“把这堆垃圾扔出去。”军曹命令士兵。
日本兵像是在对付一个干瘪的麻袋，抓住赵楚原的衣领一路拖拽着把他扔到马厩里。赵楚原闻到浓烈的干草和马粪味道，战马遒劲的四肢踏动和清脆的咀嚼声让他有了一丝清醒。那个叫赵洪亮的人，那个和他生命息息相连的人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当初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贻害了两个人，他和自己的儿子。在强盗的铁蹄之下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即便当初逃到上海又如何？淞沪之战，国军一溃千里，江南早已不是避祸的福地。早知今日，当初自己何不拿起刀枪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呢？！
一条肥大的马尾垂到了赵楚原的脸上，战马的尾巴在轻快地晃动。
赵楚原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变成了草芥。没有任何人会心疼他现在的样子，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孤独，屈辱，痛苦缠裹着他。
一个日本士兵端着草料唱着轻快的曲子走进马厩。他的脚踏在了赵楚原的身体上，受到惊吓的士兵骂了一句“八嘎”，在赵楚原的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士兵瞪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赵楚原，脸上突然浮出古怪的笑容，他抓起一把草料塞到赵楚原的嘴里。赵楚原没有躲避，他像马一样用力咀嚼着。
士兵开始哈哈大笑，他嘟囔着在赵楚原的腰间又踢了一脚。
赵楚原愿意让这种折磨作为一种抵偿，他仍旧像牲口般狂嚼干草。士兵失去了兴趣，吐了一口唾沫哼唱着小曲在马槽里拌料，他的腰上围着一面用中国军旗做成的围裙，上面污迹斑斑，太阳的光辉早已被泥污所覆盖。赵楚原挣扎着站起身，拖着几近断裂的筋骨挪向日本兵。一副马鞍搭在槽沿，赵楚原高高举起马鞍站在日本兵的身后。
日本兵转过身一脸的惊诧。
马鞍重重地落在日本兵的头上，温热而粘稠的鲜血和着脑浆喷到赵楚原的脸上。他解下日本人腰间的旗帜系在一根木棍上。旗子被插在了院子当中的磨盘上，凄冷的风卷起旗子噗噗作响。赵楚原擦了一把脸上的污血，郑重地向旗子行了一个军礼。
一股豪气像舒展的旗子在他的血液里劈啪作响。
赵楚原拎起饲养员的枪一瘸一拐地走出小院。
正在小院外晒太阳的两个日本兵吃惊地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端着枪走向他们，一股杀气迎面而来。
“站住！”士兵手忙脚乱地去捡放在地上的枪。枪声接连响起，眨眼间日本兵变成了两具冰冷的死尸。
门口的哨兵惊慌地向赵楚原还击。子弹尖啸着划过冰冷的空气，赵楚原的膝盖洇出一大片鲜血。他拄着枪用力支撑起快要跪下去的身体，他不能再次屈膝！
子弹伴随着恶狠狠的咒骂钻进了赵楚原的身体。他撒开枪仰面躺在地上，满是阴霾的天空变成了模糊的一团，慢慢地幻化成赵洪亮的脸。他在向自己的父亲微笑，赵楚原抓枪的手慢慢松开，一丝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
几天来靳大柱第一次出城。
萧瑟的寒风掠过田野，破败的旗帜和衣服的碎片在风中惶恐地飘摇，风吼犹如鬼声啾啾。苦力们像一具具僵尸行走在地狱鬼城。比起城里屠杀的惨状，城外的景象更让人惊心——已经变形的尸体凝固成一个惊心动魄的搏斗瞬间，愤怒的眼睛，伸向天空的大手，插在土地里的大刀和折成两截的步枪构成一幅色彩冷峻的油画。苦力们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滥。
靳大柱瞟了一眼警戒的日本兵，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次难得的逃跑机会。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十多个日本兵，他们散漫地徘徊，军曹的骑乘就在靳大柱的不远处啃食着枯草，如果能快速地骑到马上就有可能躲过日军的子弹。
“大柱，发什么愣呢？”一个苦力在拖拽一具无头尸体。尸体身上残破的黑色警服让靳大柱大吃一惊，他看到了尸体肩膀上的警阶。不错，是吴栋梁的尸体，成安城除了这位警长没有第二个人拥有这样的肩章。
靳大柱心里的神话瞬间坍塌了。
吴栋梁不是神，他也会死。
他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中，而且还被日本人割去了头颅！
10月25日凌晨那场战斗结束后，羽仁次郎用哥哥的武士刀砍去了吴栋梁的人头，他命令医务官保存好这颗仇人的头颅，待他回国后将用它来祭奠哥哥的亡灵。羽仁次郎长舒了一口气，淤积在他心中的仇恨瞬间释放殆尽。
那把武士刀再次落入羽仁家族的手中。
靳大柱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蹲下身子在吴栋梁的身上摸索，口袋里那把精致的小酒壶还在。靳大柱擦拭着酒壶，泥垢下是一串隽永的字迹——救国抗日，军人天职！靳大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这时一切都如此浑浊，唯独眼泪是明晰的，它重重地落下，洗濯着酒壶身上的污秽。
“大柱，捡到什么宝贝了？”一个难友伸过手来。
“滚你娘的！”靳大柱一把推倒了难友。
“八嘎！”军曹催马向靳大柱走去，马鞭重重地落下，靳大柱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狗日的小日本！”靳大柱压抑了多天的怒火再也难以压制，他捉住鞭稍用力一拉，军曹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靳大柱的脚已经重重踏在了日本人的胸口上，他掏出军曹腰间的王八盒子，甩手一枪击碎了军曹的脑袋。
惊呼声和枪声顿时混作一团。
靳大柱跳上战马拖着一路滚滚烟尘向南狂奔而去。
日本人散乱的枪声终于消失在白茫茫的原野中。靳大柱的脑海里一片混沌，吴栋梁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心中所有的怨气突然指向了一个人——杨老宽。尽管杨老宽是否参与成安保卫战都无法改变成安的命运，但他临阵脱逃在民团中带来了极坏的影响。吴栋梁之死杨老宽难逃其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