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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拓关城(4)

城里走动的全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我已是一个寻常小兵打扮,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也没有人注意,我就这样一个人茫然走了许久,没有人与我说话,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停下,直到撞在突然出现在我前方的人的身上。

“小心。”那人伸出一手将我按住,并未为此多停留一秒,说完这两个字之后便转身匆匆而去。

我却因他的声音从茫然中醒来,转过头去只看到一个背影,一身青色儒衫,是青衣。

我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时候便跟上了他,青衣行色匆匆,脚下竟像是用上了轻功,也不知道在赶些什么,幸好我还跟得上。

我并不是想要追上他,我只是想见见另一个人。

我想见他,想听他亲口告诉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想让他将我从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中带出来。

青衣闪身进了一条极安静的街巷,我立在角落中看着他消失在最深处的院落门中,无限的渴望让我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脚下却像是粘着胶,一寸都迈不动。

怎么办?我想见他,可是噬骨的恐惧又让我无法再向前一步,我不敢见他了,我竟然不敢再看他一眼。

我在角落中僵硬地立了许久,直到那扇门又被推开,两个人走出来,夕阳西落,将他们的身影在地上拖得斜长,有一个人的甚至几近覆盖到我的脚面。

我突然停了呼吸,只是这一点小小的影子,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在手里。

他们在说话,灰色长发的男人唠唠叨叨地。

“我不赞同你留在这里,如果是我,就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再也不要让她见到任何一个故人。”

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我会带她走的。”

“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难道你不怕她身边的人起疑?”

“她已经与我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如果她知道……”

片刻的沉默,然后贺南低了八度的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可以收回这种眼光了吧?我会做恶梦的。”

“我在这里,自是因为她要来,文德总算是她的师父,她走之前想要见他一面,也属常理,更何况探子来报,阿布勒也到了拓关城附近,此人曾有辱于平安,我必将其杀之。”

嘶哑的声音带着森冷的杀气,贺南叹口气,“你不要整天想着杀来杀去的,小心你的那颗心,它虽然是我一手换进去的,但到底有过亏损,你又把白虫交给了你们教主,难道你就不怕……”

我听到这里,脑中突然一空,紧接着身子也空了,两只手虚空地抓了两下,徒劳地想抓住从我身体中瞬间消亡的东西,伸手却只有一场空,而后整个世界都变得白茫茫,死静一片。

“谁!”黑影随着声音一同到我面前,劈面就是一道寒风。

我没有闪避,也不知道如何闪避,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乌光卷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地拖了过去,身体从粗糙的石板地面上擦过,我看着血痕从露在衣外的皮肤上清晰地浮现,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多好,原来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是谁?”贺南急问。

莫离不答,只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冰冷的一双眼睛。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个表情空洞,如同尸体一般的陌生人,一张蜡黄的脸,只是一双眼角是血红色的,像是随时都会滴出血来。

“是个小兵,是军队派来监视你的?”贺南只看了一眼就把头扭开,“也太丑了。”

门又开了,青衣赶出来,“尊上,我听到有异响……”

莫离再看我一眼,便直起身来,只对贺南道,“你可以走了。”

贺南就没好气了,嘴里叽里咕噜的,不外乎是他过河拆桥之类的话,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他叫了一句。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一脸的放心不下。

7

莫离将我带进屋子,也不收回捆在我身上的鞭子,只让我坐在椅子上,一个人沉默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一段时间只是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慢慢眼前有了些轮廓,但除了他之外,什么都是模糊的。

他居然在写字,一个人坐在窗边,手里执着笔,在铺开的白纸上慢慢地写着。

我想起自己是见过他写字的,就在非离庄的大堂上,提笔回复我师父的拜帖,下笔动如流水,字字铁画银钩,可此时却慢了下来,落笔时微垂着眼,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写不多时便停顿,数行字写了许久。

夕阳渐落,淡红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染尽他的眉睫,侧脸的每一寸都是我闭上眼就能描摹而出的熟悉的线条。

可是他不是他!

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空着身体,空着心,却没有办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师父没有错,成平成卫没有错,就连他也没有错,这世上唯一错的就是我,还错得那么离谱与可怕,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就是我找的那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就是我要的那个人,其实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可是我爱他。

我听到碎裂的声音,从我身体里发出来,失去的感觉又一样一样地回来,心脏每一次的跳动都带来巨大的痛楚,这痛楚是一双巨手,将我凭空撕碎,碾压,蹂躏,将我直捣入最深的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

我竟然爱他!

我爱的那个少年,他为我放弃了一切,他带我绝地求生,他从没有放开过我的手,他一直到死都是那么的温柔,可是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爱上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心脏,拿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是像他,他只是像!我却把他当做他,把他当做自己最亲爱的人,与他拥抱,亲吻,渴望他的笑容,贪恋他的温存,恐惧与他的分别,想要与他天南地北,一生一世。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应该去地狱,我应该跪在那个少年面前,痛哭流涕地请求他的原谅,我应该在三年前就与他一起死掉,那样才是我想要的人生,那样才是我应得的人生!

莫离突然掷笔,不再写下去,转过身来面对我,我与他目光相对,心中猛烈激荡,喉咙一腥,竟像是要喷出血来。

他走过来,低声如耳语。

他叫我,“平安。”

他认出我。

他从来都没有认错,错的只有我。

夕阳正在收敛它的最后一丝光芒,他背对着窗,面容都落在阴影中,模糊一片。

没有人制住我的穴道,那条长鞭不过是松松地搭在我的身上,比起束缚来,更像是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慢慢地将搭在身上的鞭子拉了下来,然后立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

就像是他过去经常做的,不要我太过靠近他。

他身子动了一下,连着地上的影都轻轻地一抖,就连这影子,刚才都让我想蹲下身去,轻轻地拢住它,可是我不能。

我再也不能了。

他看着我,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平安。”

这样的重复,对他来说,几乎已经是恳求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他早已经知道了,知道我——要的不是他。

我摇头,又向后退了一步。

他面色一凝,再看我时,目中已经露出些狠绝的神色来。

我竟没有一点害怕,只开口,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说,“没用的,我要的不是你。”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有人立在门口,白衣胜雪,青衣气喘吁吁地奔进来,“文先生,你不能……”

文德没有一句客套,只是向我伸手。

很轻的风声,从我耳边掠过,是莫离,转瞬跃到我的身前,他在自己的地方就换了一身绯色,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因为离得近,落下时衣摆擦过我的脸,冰凉如水的感觉。

“青衣,你出去。”

青衣像是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退出去了,但只是退到门外数尺便停了,也不关门,双手拢在袖子里,盯着屋子里的情况,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莫离又开口,“到门口守着,拦不住他,你还要让别人也随便进出这里不成?”

青衣脸一白,略一躬身,然后默默地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莫离不说话,文德也沉默,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凝住了,令人呼吸困难。

“莫先生,我是来带她走的,还请你高抬贵手,不要阻拦。”文德先开口。

“破门而入?”莫离冷笑。

“是我一时心急,抱歉。”

“这里哪里有文先生要的人?”莫离并未移动脚步,我被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中,黑色的影子像是一个网,窄窄的,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文德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道,“平安,你过来。”

我就是一震。

“你休想。”莫离突然开口,声音转冷。

“莫先生,过去平安与你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但她现已醒悟,也有了悔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我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莫离沉默,突然转过身来面对我,就这样门户大开地把背后留给文德,只是看着我。

他开口,哑着声音,短短的几个字,问我,“你后悔了?”

我在他的目光中发起抖来,抖得太过厉害,身上那样简单的一件兵袍都在簌簌的响。

“平安,你过来。”师父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猛地转头,只看到他向我伸出的一只手。

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像一个即将要溺水的人只知道抓住眼前出现的任何东西那样,身体一晃便窜了过去,死命地握住了那只白色的手。

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冰冷手指带了一下,在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身边一声闷响,气浪翻滚,几乎将我拍飞出去,再等我抬头,自己已经被文德带到了门外,屋里一片狼藉,那张原本铺在桌上的宣纸在气浪中瞬间粉碎,一片片零散飘落下来,落在立在屋子当中的那个人的脸上身上,纷纷扬扬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文德的袍袖仍旧鼓胀着,暮色中无风自动,不知凝聚了多少内力,带着我倒退着飞到院落之中之后立刻提气纵身,转眼又跃上了屋檐。

砰一声响,是青衣从大门外冲了进来,急着往屋子里去,我眼前模糊一片,身上像是被去了骨,又被文德握住了手,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只是眼睛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情景如同烙铁一样迫着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挣扎起来。

耳里突然有清冷的声音钻进来,冰钻子那样一直打进我的身体深处。

是文德,在我耳边道,“不要回头了,那不是他!”

我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下来,文德飞身再起,庆城纵云是何等的功夫,眨眼就将那个小小的院落远远抛在身后,夕阳尽落,那寻常院落与最后一丝阳光一同湮灭,再也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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