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真饿呀，抓心抓肺的饿。
躺在车间办公室的李宝经过一天一宿的绝食第一次尝到挨饿的滋味。
昨天中午的时候，乘着屋内没人，大猪头曾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吃，还真绝食呀！绝食是一种手段，吃饭是为了更好地开展绝食斗争！”大猪头不仅有歪才，也有歪理论。
李宝也觉得有道理，不吃白不吃！人是国家的，身子是自己的，国家有八亿人，少一个两个不算啥，自己的身子却只有一个，饿出毛病来就不划算了。于是便接过了馒头，刚咬了一口，被突然闯进来的孙大头抓了个正着。
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
“哈哈，我还以为你小子真有种呢，闹了半天，就这么绝食呀！你给我滚吧！”孙大头一把将李宝从办公桌上拽起来往外就推。“回去给我写检查。”
李宝羞臊难言。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言而无信，太丢面子了。情急之下，却也想出一个办法来，从而把自己推向极端。“跟你说，我是从现在开始正式绝食，在这之前，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你要不信，我现在就躺到厂党委办公室绝食去。”
“对，现在就走！”大猪头刚才亦无话可言，这会儿也来了精神，拉着李宝就要走。
“你敢到厂部给我胡闹去！”孙大头也怕他们当真跑到党委绝食把事闹大，吼了一顿，见二人执意要去，只好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守在门口，不准李宝出去，也不准他人进去，下午又给徐燮打了电话请示如何处理。
实际上，孙大头即便不派民兵看守，李宝也决心要真的绝食了，阳一套，阴—套，就不配做一个男子汉。中午的时侯，只吃了一口馒头，肚子只是咕咕地叫，还没觉得有多难受，到了傍晚，却觉出饿得不行了，前心贴后心。他平时饭量极大，一顿吃两个四两一个的大馒头还得外加一碗汤面尚觉得是八分饱，连着两顿不吃饭对于他是史无前例了。这时，民兵已经撤了，车间的黄书记端着一大碗热乎乎香喷喷的汤面正坐在他面前耐心地做思想工作。“李宝，不管咋说，先把面吃了再说，老孙的做法有点欠妥，我已经批评他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辈子的事……”李宝闭着眼，不敢瞅那上面还漂着两个鸡蛋的汤面，香味扑鼻，他的决心已下，但胃却挡不住香味的诱惑，几次想端过来，只是黄书记闭口不谈准假的事，让他大失所望。“不能让人小瞧了自己，这次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他最终还是摇着头拒绝了。
昨晚上，前半夜不曾合眼，胃火烧火燎的疼，他只是不停地喝水，八磅的一暖瓶开水被他喝个净光。下半夜大概饿过了劲，也困了，一觉睡到天亮，眼睛一睁，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怎么样啊，李宝？”
孙大头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不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身后跟着两个工人，端着两碗稀饭，几个馒头，外加一碟小菜，放在办公桌上，冲他挤挤眼，转身出去了。
“过来吃饭，狗日的，害得老子昨晚都没吃下饭，你倒成了功臣了！”孙大头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拎了把椅子，坐下，端了一碗稀饭，抓过一个馒头，自己先吃了起来。“快吃吧，一会儿凉了。”说话的语气就跟对待与自己赌气不想吃饭的儿子似的。
“怎么着，还真跟老子较上劲啦？！”孙大头见李宝躺着不动，丝毫没有一点进餐的意思，上前一把扯着李宝的耳朵把他拎着坐了起来，还想扇他一巴掌，想了想忍住了。
平时，他还真和工人打成一片，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中午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能为抢一块肉把工人追得满车间乱跑，碰到有些扎刺的工人，也说，也骂，不服的上去照屁股上就是一脚，工人反倒笑嘻嘻地服了，连他们自己都说：“我们是他妈属驴的，赶着不走，打着走。”孙大头把这帮人看透了，跟这些人光讲大道理没用，该横就得横，当然，首要的一点就是跟这帮子人要玩实的，你得说真话，办实事，这帮子人大多都有点江湖义气的意思，心也齐，抱团。
“跟你说，绝食就是绝食，不吃就是不吃！”李宝坚决无比。
“你他妈的别不知好歹！”孙大头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他已经给足了李宝的面子，还从没在哪个工人面前这么低三下四地掉过价，何况又是一个臭知识分子。还想继续骂下去，忍了忍，憋回去了，但憋了一肚子的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跟你说，李宝，你再这样下去要犯错误的，国有国法，厂有厂规，这么大的厂子没点规矩还行？都像你这样，为了请假这点屁事就闹起绝食来，厂子还怎么领导？嗯？！厂子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行？话又说回来了，锻工车间也不是我家的，我在这儿当领导也是组织委派的，我要对组织负责，现在厂里一再强调春节过后不准休探亲假，我就得执行，我要是不讲原则把人放走，完不成生产任务，我怎么向厂里交代？我们车间又是全厂的第一道工序，我们完不成任务，全厂也就完不成任务，佐厂长就没法向上级交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孙大头这番话还算有点水平，不讲大道理，不扣大帽子，倒也全是实话，如果要是放在其他的什么事上，没有理由不服，可这事和其他的事不一样，自己的老妈生死未卜，自己不能在面前尽孝，再好的道理也解决不了眼前的事实。李宝不想辩驳，也没力气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噢，我知道了，”孙大头觉得这回肯定想到点子上了。“你担心一停止绝食厂里收拾你是不是？这一点我敢担保，事情还算不太严重嘛，影响还没造出去，年轻人吗，只要认识了就好，受蒙蔽无罪嘛。”
“谁受蒙蔽了？”李宝却恼了，他最听不得这句话，好像挺大个人没长脑袋似的，“我受谁蒙蔽？谁能蒙蔽了我？跟你说，该啥事就说啥事，少扯那些里格楞！”
孙大头受了一顿抢白，才发觉自己说走了嘴，知道说啥也没用，“你狗日的好好想一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走出办公室，看见一堆工人聚在门口唧唧喳喳，便把火全撤在这帮人身上了。“滚，看啥呢，都给我干活去！”
“我操他妈的！”李宝狠狠地骂了一句，也不知是骂谁。进退维谷，到了今天这个分上，找谁讲理去？
就能力而言，当官的该有三种人：第一种人能迅速治理混乱的局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是本事；第二种人遇事没啥高招，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让事情按它的性质和归宿顺其自然的发展，该复杂就复杂，该简单就简单，属于平庸；第三种人就不一样了，能让稳定的局面迅速混乱起来，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直至不可收拾，这也是本事。
孙大头从办公室出来，见李宝软硬不吃一时竟没有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任其发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同时还要快刀斩乱麻，解决得越快越好，拖得久了，真要闹出个三长两短的，那乱子可就大了。徐书记让自己斟情处理，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信任，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不是显得太没本事了吗？可到底怎样处理好呢？来硬的肯定不行，这一点已经试过了，来软的也不管用，这一点刚才也试过了，软硬都不行，总得找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才是。他在车间里转着、想着、想着、转着，不经意间看见了悬挂在车间上方的大幅标语：“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立时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妈的，真是让李宝给气糊涂了！”他嘟嚷了一句。开批斗会是个好办法嘛，很多问题都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这是他自己的语录，是根据老人家“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那里得到解决”的语录篡改而来的。
该怎么个开法呢？经过多次运动的磨炼，孙大头对于这一点早已驾轻就熟，颇得要领，首先要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其次要注意隐蔽性，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主意已定，说干就干，他首先给保卫科打了个电话，以便求得他们的支持，迟人禄一口答应了。好长时间全厂没开过批斗会了，他正手痒痒得不行，同时还告诉孙大头一个可靠的绝密情报：李宝绝食的事有人指使，有后台。孙大头恍然大悟：怪不得李宝和大猪头这么嚣张呢，原来是有人指使，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唉，说起来，也隆自己，打倒“四人帮”之后，自己在这方面就放松了警惕，以为天下太平了，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他深深地责怪自己，同时也更坚定了要开好这次批斗会的信心和决心。等到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才到书记老黄的办公室征求了他的意见。老黄是个老工人，出了名的老好人，稍稍地表示了一点反对的意见，但在孙大头的坚持下，也就不再坚持了，于是二人分头准备，老黄负责布置会场，张贴标语等，孙大头负责安排批斗会上发言的准备工作，都忙个不亦乐乎。
下午五点半，正是白班和二班交接班的时候，车间贴出了通知：全体职工立即到会议室开会，不准缺席，缺席者按旷工论处，崔亮本来已经在宣传队报了到，接到孙大头的电话，说是有一张图纸有点问题让他回来处理一下。他一进车间，正好遇见孙大头，孙大头说：“正好，你也来参加这个会吧。”崔亮跟着也就进了会场。
会议室布置得杀气腾腾。
正中悬挂着醒目的“批斗大会”四个大字，四周墙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标语：彻底肃清“四人帮”在我厂的余毒！破坏三线建设就是破坏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四周还站着十数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是隶属于厂保卫科的人员，显然，这是厂里布置的批斗会了。
“批斗谁？”
“不知道。”
“什么事？”
“不知道。”
“反正又该有人倒霉了。”
工人们再不敢嘻嘻哈哈，低声地说了几句，一看这气氛，都乖乖地找个位置坐下，再不敢多说一句，平时自身觉得心虚的人不由自主地找个旮旯躲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过被批之灾似的。
孙大头身穿一身洗白了的旧军装，与黄书记、保卫科长迟人禄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一脸的严肃，面皮都绷得跟鼓皮似的，以示庄重。孙大头清点了一下人数，果然是一个不少，便庄重地宣布，“二车间批斗大会现在开始！首先让我们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他实际上念了两段语录，后一段漏掉了两个字，应该是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但提心吊胆的工人们已经无暇顾及了，只有崔亮微微地一笑。
“下面把破坏三线建设从事反革命绝食活动的坏分子李宝带上来！”孙大头一声断喝。
会议室房门大开，两个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一边一个抓着李宝的胳膊连拉带拽地推到主席台前。李宝显然不服，大声喊着：“我犯了什么罪？”一边竭力挣扎，但毕竟体虚无力，挣了几下，就一屁股坐在地下，又被两人拖了起来，在两人的架持下软软地站定了。
“把破坏三线建设从事反革命绝食活动的胁从犯武大峰带上来！”孙大头又是一声断喝。
武大峰就是大猪头。他坐在会场的后排正在为李宝鸣不平，听到要带自己，腾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却不知有两个民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听到号令，就势抓住他的胳膊往前推。大猪头的父亲是天桥摔跤的，大猪头自幼随父学习摔跤，身手不凡，两手一抖，身子晃了晃，两个民兵已被摔了出去，又有两个民兵扑了上来，四人费了挺大的劲才将大猪头按服，这还得说是大猪头知道再斗下去绝没有好果子吃，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才主动垂手就范的。
会场一阵骚动。
孙大头脸色铁青，左眼睁得越发得大，右眼眯成一条缝，“把破坏三线建设从事反革命绝食活动的幕后策划者坏分子崔亮带上来！”
又有两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崔亮身后的民兵立即扑过来。
“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崔亮一愣，没一点思想准备，自己怎么成了幕后策划人啦？这事从何谈起？但他却十分镇定，甩开两个民兵，自己走到主席台前一侧面对群众站定，却不肯低头，昂首挺胸，面带微笑。那两个民兵似乎被镇住了，没敢再动手强迫他低头，只是跟着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
接着又有一排十数人被押进会场在一侧站定。他们属于厂里老牌的黑五类人物，老运动员了，厂里的每次批斗会都少不了他们垫底，作为陪斗对象。这些人对这种场面经历得多了，并不拿这当一回事，全当出来和群众见见面，有两个大概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还互相握握手，互致问候，还有“公共汽车”、“西红柿”、“羊蹄子”等被称作破鞋的，更是嘻嘻哈哈的，根本没把这庄重的批斗会当做什么事，一直到民兵喝令他们老实点，他们才逐渐安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