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①、“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②、“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③，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注释】
①“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的《扬州慢》。
②“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的《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③“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出自南宋词人姜夔的《惜红衣·吴兴荷花》。
【译文】
姜夔写景的词作当中，例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等词句，虽然其格调高雅绝妙，但读来如同雾里看花，终归隔了一层。另外，史达祖、吴文英等词人写景的弊病也都在这一个“隔”字上。都说北宋风流在渡江南下以后就绝迹了，难道真有运数在这期间存在流转吗？
【评析】
在前面，王国维给姜夔词的评价是不如史达祖，更不如苏轼。而在这一则，王国维不仅直指姜夔词的不足，还将南宋一些著名词人存在的不足也给披露出来，甚至揭示了“北宋风流，渡江遂绝”的根源所在——南宋词大多都存在一个“隔”字。
王国维评述南宋诸家写景的弊端，宗旨在为其从整体上推崇北宋贬抑南宋提供理论支持——“北宋风流，渡江遂绝”。虽然他只列举了姜夔词句来作为“隔”的范例，但“梅溪、梦窗诸家”云云还是有以此涵盖南宋一代之意。
姜夔是南宋名气比较大的词人，他的名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以旧桥、轻波、冷月构成一幅扬州战后萧条冷清景况，在凄清寂寥的画面中寄寓了他的沉痛之情。月光本无所谓冷热，更无所谓有无声音，但姜夔前缀一“冷”字，后缀以“无声”二字，堪称无理而妙。“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写黄昏欲雨，数峰无法如燕雁一样随云而去，只能无奈地“商略”着对策。“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写秋季渐临，栖居高树的晚蝉在凄凉的鸣叫声中包含着对秋季将至的惊恐之意。三个名句子都带有拟人的意味，景物中带入了词人的感情，而这种感情都偏于沉痛和忧虑不安方面。王国维称之为“格韵高绝”。
不过，王国维认为，这种拟人的方式也淡化了所描写景物的具体形态，带有意象化甚至抽象化的特征。他讲究描写景物要直观鲜明，便对此不满，称之为“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王国维用“隔”来说姜夔词与他理想中好词的差异。
在此则结尾，王国维又提及史达祖和吴文英诸词人，意思很明显，他不是跟姜夔过不去，姜夔写景方式存在的问题，是南宋特别是南宋末词人的通病。进而，王国维认为，北宋词的风流俊逸再也不能渡江而至南宋，里面存在着一种“运会”。在王国维的语境中，这种“运会”其实就是指文体发展的规律。规律既是如此，王国维也就徒叹奈何了。不过，王国维的沉重一叹之中也包含着他个人在审美上的局限，即将“雾里看花”的美排斥在审美视野之外。
【参阅作品】
扬州慢
（南宋）姜夔
淮左①名都，竹西②佳处，解鞍少驻初程③。过春风十里④，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⑤去后，废池乔木⑥，犹厌言兵。渐⑦黄昏清角⑧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⑨俊赏⑩，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①淮左：宋朝在苏北和江淮设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淮南东路又称淮左。
②竹西：扬州城东一亭名，景色清幽。
③初程：指作者初次到扬州。
④春风十里：借指昔日扬州的最繁华处。此处借指扬州。
⑤胡马窥江：指1129年和1161年，金兵两次南下，扬州都遭惨重破坏。
⑥废池：废毁的池台。乔木：残存的古树。二者都是乱后余物，表明城中荒芜，人烟稀少，景色萧条。
⑦渐：向，到。
⑧清角：凄清的号角。
⑨杜郎：唐朝诗人杜牧，他以在扬州诗酒清狂著称。
⑩俊赏：卓越的鉴赏水平。
青楼：妓院。
二十四桥：“二十四桥”出自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末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桥边红药：二十四桥在扬州瘦西湖上。红药：芍药。二十四桥边生长红芍药，又名红药桥。
【鉴赏提示】
尽管姜夔一生以游士终老，但姜夔词并不仅仅是游士生涯的反映，展现在他笔下的是折射出多种光色的情感世界，其感情是普遍带悲伤情调的。诚然，由于生活道路和审美情趣的制约，较之辛弃疾词，姜夔词的题材较为狭窄，对现实的反映也略显淡漠。但他并不是一位不问时事的世外野老。姜夔身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青壮年正当宋金媾和之际，朝廷内外，文恬武嬉，将恢复大计置之度外，姜夔也曾因此而痛心疾首，深致慨叹。淳熙三年，金兵南侵以来，繁华的扬州屡遭兵燹，成为一座空城，姜夔客游扬州时有感于这座历史名城的凋敝和荒凉，触景生情，感伤时事，而自度此曲写黍离之悲。这首词是姜夔写景特点比较突出的一首，我们在欣赏时可以尝试着用王国维的理论去体会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