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丹
前年年底，我回国度假，有人给我介绍了个马上要拍摄的古装电视剧剧组。我当时怀着闲人马大姐的情怀屁颠颠冲进了组里，心想这样一来不就也算是小半个影！视！工！作！者！
了吗还有点小兴奋呢。因为是托关系进去蹭经验的，我被安排了一个极具特点的职位：第二助理导演。听起来挺牛×，助理导演啊，这归根到底不就是——导演吗？
不。它归根到底是个助理，还是排第二的助理。（没有这种解释啦）在一个机构完善的剧组里，助理导演们是相当重要的，比如说美剧《绝命毒师》，无论是它的第一助理导演还是第二助理导演，都是整个拍戏过程中缺一不可的角色。但是国内电视剧剧组在组织构成上有所不同，还自创了不少“具有中国特色”的职务，运行起来也自有一套相当“省略”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方法。而我们的小连续剧剧组实际上只需要一个助理导演给导演打打杂就够了，我深知自己挂着第二助理导演的名头只是摆设，主要目的还是跟组学习，蹭蹭经验，所以进组前我就把一句至理名言抄到了小本本上：低调做人，恭喜发财。
我进组的时候已经是开拍的前一天，在即将开拍的地点和全体工作人员打了个照面，然后一起听制片人训话。听说这位制片人是大大大BOSS，尽管我对这种小小小成本的电视剧会有多大的BOSS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但还是摆出了我最尊敬的造型聆听教诲。制片人背手叉腰站在人群最前头，任冬天的寒风嗖嗖刮过鼻头，一开口就，没个完。我听了一会儿走神了，没想他突然来了一句，“那边那个新来的是×××，目前在国外学电影儿，从明天开始会跟大家一起工作。”我赶紧举手呵呵呵呵示意，结果他接着说，“各位一定不要关照她啊。”
我心想不至于吧，这还没发生什么呢，就已经不招人待见了吗？我可真是“恶人体质”。举起来的手只好以减速×15的速度垂下来。
结果他下一秒就哈哈大笑起来，“开了个玩笑，玩笑。”
众人立刻跟着大笑。
这种程度的玩笑一个个也能开心得像小时候第一次看《幽默大王》，各位的人际情商之高着实令我震惊。那一刻我就相信了这位BOSS到底有多大大。然而在我好不容易炼成了忍受此等笑话的特技之后，我们的制片人却消失了，整个拍摄过程中都没有出现过。
开拍第一天，天还没亮剧组就起来干活了。安置器材等任务都不归我管，我就想找个机会先见见戏里的女主角。虽然说人家只是个二线明星吧，但好歹也是个小名人啊是不是，我本着早点碰到的话说不定能要到个签名合影的想法守在进出口，谁知一直等到场地准备OK，都要正式拍摄了，还不见人出现。忙碌的道具组大叔告诉我女主角的戏下午才会拍，末了他还一副嫌弃地看着我说，你不是助理导演吗，你没有演员拍摄安排表吗？
拜托我只是个被闲置的见习人员，导演至今只和我说过统共五句话，其中两句还是“你叫什么名字”和“哦”。我怎么可能有拍摄安排表这么高大上的东西呢！
当然，上面这些内心独白我都闷在了心里，默默垂泪。
几个小时以后我终于被分配到第一个任务：把后勤做好的剧组餐分发到拍摄休息的演员手里，并整理他们吃完的残渣。
我对这个清洁工的工作毫无怨言，因为我心中竖立着“低调做人，恭喜发财”的丰碑。所谓的后勤，实际上是剧组花钱请的拍摄地周边的一个小饭馆，他们专门负责给大伙做剧组餐，我于是一溜烟儿跑去小饭馆端饭。热乎乎的塑料饭盒端在手里，饿了一天的我，用非常高的做人觉悟，忍住了偷吃演员鸡腿的恶性事件发生。
这么说你们大概不能理解我的觉悟有多高。要知道，当时的剧组餐是非常朴素的。演员的饭还能基本保证每天有个鸡腿，我们剧务人员的饭嘛……我连着好几天中午吃的都是米饭配番茄炒蛋（百分之八十都是番茄）还有一土豆丝儿，如果硬要把鸡蛋当成鸡的孩子来看，也可以说我们吃着半个荤菜吧。
人说通过剧组餐的成分就可以看出一个剧组钱多不多，可想而知我们剧组有多穷了。
每一天拍戏结束的时候，剧组成员大多会在拍摄地附近的小店里吃一顿好的，顺便喝个小酒。这顿饭有时候会被导演之类的领导请客，不过更多的时候是大家AA的。有时候演员也会跟我们一起吃饭，我也因为连着数天见着这些二线明星们，逐渐就失去了想要他们签名想与他们合影的冲动。
至于我们所拍的连续剧，是一个古装宫廷故事。虽然我进组晚，但是剧本是在进组前就读了的。这个故事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俗爆了，用委婉一点的话说，也是俗爆了，基本上看了第一分钟就能猜中之后每一分钟的情节。这几年国内古装宫廷剧烂大街不是没有原因的，总是有人锲而不舍的投资有人锲而不舍的拍，而观众也真的是锲而不舍的追，就是看不腻这种俗爆了的故事。我深深地担心这部连续剧最终不会被电视台购买和播映，但我是绝不会把这种担忧告诉剧组成员的，以免打击大家的工作热情——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其实剧组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剧最终是卖不出去的吧。（别这样）因为对俗套情节太熟悉，我没花多少力气就记熟了台词，比好几个演员记得都准。也亏了我剧本看得熟，在干了几天的清洁工之后，我终于迎来了一次给导演帮忙的机会。
当时我们正在拍一个过场小戏，剧本对这一场的描写只有一小行批注：可适当增加××（女主角名字）被众宫女欺负的场景。
这也太抽象了点。
宫女们具体是怎么欺负的，有几个宫女在欺负，宫女们都说了什么，剧本都没提，导演看起来也不是很重视这场戏的样子，他的意思是叫演宫女的三个女演员来临场发挥一下，正式开拍前给她们一些时间找感觉加练习。其中一个演宫女的姑娘，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练习的时候一直重复一句话：“我叫你横！叫你横！”边说还边揪自己裙子。
我在旁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插嘴说：“你这个台词有点儿不对啊。”姑娘看着我。
“你可以这样嘛，把台词改成‘我叫你多嘴！叫你多嘴！’不就自然多了。”
话音刚落，我身后就响起了导演的声音：“嗯，说得不错，你去指导指导她们吧。”
我扭头淡定地说了声好嘞，然后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低调做人，恭喜发财”，这才迈着冷静的步子向三个宫女走了过去——可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淡定！我心中的小人儿已经合唱起了欢乐颂，节拍是，一哒哒二哒哒，哈——利路亚！
那次之后，导演就会偶尔给我安排一点儿修正剧本台词的任务，在他的第一助理忙不过来的时候让我过去帮把手，甚至还会和我聊聊剧情走向，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他我觉得这个剧情俗爆的故事最终大概会沦落为万千网络剧之一。我的工作依然不是制定拍摄日程安排表，而是第一助理的小跟班，随时等候他差遣，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跑。随着拍摄日程的推进，我有越来越多的机会接触群众演员，也帮忙指导过几次群戏，和第一助理的合作也越来越顺手。
我们的第一助理导演是个小平头男生，看起来非常可靠，我很喜欢没事就找他说话。起初他对我有些冷淡，指挥我做事也凶巴巴的样子，熟了以后才知道他工作起来就是会习惯性严肃，倒不是对我摆谱什么的。我和小平头混熟了以后就喊他“一助”，听着像个日本名字，他再反对也无效地一直被我这么叫着。通过和他八卦，我套出了无数影视圈的小秘密，或真或假，不能尽信，但也足够我震惊好几天的了。他的标准台词是：你发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会绝对保密！我必然点头如捣蒜啊，就差摸着毛主席语录宣誓了。反正我从他嘴里听到的“秘密”，也一定都是他从另一个要求他发誓保密的人嘴里得知的。
小平头一助大概嫌我八卦知道得不够多，经常安排我去远景演员身边“导戏”。这个任务真是完美汲取八卦的平台。
话说有一场戏，是个景深非常大的镜头，男女主角在摄影机前表演说悄悄话，而远处小山上的凉亭里，皇上皇后则在里面悠闲地下棋聊天。皇上和皇后在这一幕里充当的是布景一样的角色，既不会收录他们的声音，也不会给他们画面特写。
我当时被安排手拿对讲机，躲在凉亭旁边一块大石头后面，负责陪着身边两位皇上皇后演戏，顺便传达远方导演的指令。前方男女主角拍了一条又一条，老不过，皇上和皇后只好在亭子里一直“下棋”。我离得近，就见两个演员你一下我一下，百无聊赖地对放棋子，棋盘上的黑白二色都是他们随手瞎摆的，这时候要是来个棋盘特写，观众非得吐血不可。
不过比起棋盘来，更劲爆的是皇上和皇后聊天的内容。
皇后执白子落下，端庄威严，带着母仪天下的口吻说：
“皇上，臣妾昨天晚上帮您垫了一瓶啤酒的钱，您没忘了吧？”
皇上缓缓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沉思片刻，执起黑子道：
“皇后，就那么点儿钱，你怎么总惦记呢？”
皇后继续慢悠悠道：“臣妾这是为国为民为剧组着想，今天您借我钱不用还，明天小太监借我钱也不用还，后天小宫女借我钱也不用还，这样下去还得了？”
“唉！”皇上忧伤地叹气，“你啊，就是这么心重。怪不得后宫不太平。”
“您这样指责臣妾，回头还指望我再给您垫钱买啤酒吗？”
“不敢不敢，不如今晚我就请皇后吃你爱吃的菜，算是赔不是吧。”
他俩在亭子里切磋，我在大石头后面“眼神死”。搞什么啊二位，就算这个位置不收音，也不要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啊！我简直像在看皇宫二人转，还是春晚级别的——因为一点也不好笑。
摄影机前面的男女主角一点也没有体察到我的怨念，他们那天NG无数次，远方做布景的我们也就只能一直保持pose不带挪地儿的。要知道拍这部剧的时候是冬天，我们所在的城市室外温度非常低，待的时间一长人就冻得够呛。到最后我整个人都要冻成石头了，帝后二人也冷得棋子都抓不住了，导演才终于喊这场戏过了。后来只要一拍外景大家就忧伤，尤其怕演员NG，因为那个冬天以及演员们的打情骂俏都实在是太！冷！了！
在这样的冬日中依然保持着最高工作热情的，当属我们的场记姑娘。听人说她不是科班出身，似乎高中之后就没再上学了，但是干影视这行的，不太在乎学历，看的还是经验和技术。这个姑娘特别热情，做事卖力，能出十分力的时候她就出十二分；人又机灵聪明，特别能举一反三。她一人不仅要做场记的工作（比如记场记表啦、拍照片啦、跟化妆组道具组啦等等），还要每场都打板儿——也就是大家经常看到花絮视频里那个出现站在摄影机最前面、在导演喊“action”之前、拿着个板子“啪嗒”敲一下的工作。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要说，国内把那个板子叫“场记板”——好像本来就该是由场记来做这个打板儿工作似的——这是不正确的。我学校的老师明确地告诉过我们那个板子是由摄影助理或者导演助理来打的，而场记的工作是非常繁重琐碎的，比如要在每场开拍的时候记录时间、观察表演、记录导演的批注和整场表现的好坏、拍照留下演员的每一次妆容、拍照留下每个场景的道具摆放记录、需要的时候得立刻回忆起一个场景或者一个演员上一次出场的样子……试想，手拿铅笔、场记表、计时器和相机的场记，怎么可能在开拍前再拿个板子去敲呢？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国内要把打板儿的任务交给场记。不过在我跟了这个组之后就明白了，由于早年的混乱和随便，国内的剧组运作一直不是很正规，在这种氛围里也逐渐衍生出了一套自己的规矩。比如国人把那个板子叫“场记板”，就是因为国内的很多场记并不需要做我上面说的那么多工作，他们是有余力去打板儿的。明白归明白，第一次看到我们的场记姑娘忙前忙后还能每场打板儿的时候，我还是被她的临“乱”不乱震撼到了。
这姑娘为人是真正的谦虚，谁跟她说话她都笑脸相迎，哪怕导演对她发起怒来乱吼乱叫，哪怕演员对她使小性子，她都摸摸头一笑了之。我起初进剧组人生地不熟，这姑娘也帮了我很多忙，私下里给我介绍了剧组的情况。和她相处，我知道姑娘与我这种浑水摸鱼假低调的不一样，她总有一天是真的能“恭喜发财”的。
果不其然，她的努力被人看在了眼里。那部戏拍完，她就被我们组里的人推荐进了一所专业院校，读书深造去了。我想等场记姑娘毕了业，再回到圈子里，一定会得到更加棒的工作吧。
这部连续剧我们拍了差不多两个月，杀青那天，我去导演休息室取东西，刚一出门忽然就被面前的人影闪了一下。我一个顿步停在那里，心里嘀咕着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人看着有点眼熟，而且那个光鲜亮丽的样子……真有闪瞎了眼的节奏啊。我当机立断转身跟上，见她走进了导演休息室，就假装还要取东西，重新走了进去。
对方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我慢腾腾地说：“您好，请问您找谁？”
“啊，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个人。”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仅凭声音，我也立刻就确认了眼前的人是那位国内演艺圈女神级别的演员。
我上前说：“您能跟我合张照吗？”她非常爽快地同意了，还给我签了名。我趁此机会和女神小聊了几句，说了一些电影方面的话题。说来也巧，这戏开拍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我都经历了“求人给我签名”的主题探险活动。我也是那天见了真人才知道，原来这位女神待人挺亲切的，并不像传闻里说的那么高贵冷艳。
我一回到拍摄的地方，就告诉导演×××正在他休息室里等他呐。我们导演想了想说：“不是来找我的，是来等制片人的吧，再过两小时他就到了。”我当即就对我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制片人感到折服了，能让国民女神在大冷天儿里提前两小时等他，不愧是大大大BOSS啊。
两个月的戏拍下来，剧组里发生了许多值得一叙的事，碍于篇幅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开拍前我曾嫌两个月太长，结束的时候竟然变得意犹未尽。的确，跟组是累，但发生的一切最终都成了我宝贵的经验。往后有一天，若我真的能在影视圈里有所建树，相信那段初次跟组的时光就是我整个旅途的起点；而它给我的，也一定会让我受益终生。
二〇一四年二月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