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公共汽车靠在广州的一条大街边停下来，司机大声宣告到站，乐义没有手表，他看天上的太阳开始炽白，估计应该是早上十时多了。他是早上七时多从芦苞汽车站坐公共汽车来广州的，大约坐了两个半小时了。
他走下汽车，马上茫然了。路牌标着脚下这条路叫大新路。知青祥家的那条叫昌华大街的街道怎么去呢？一年前他跟知青祥去过他家，记得知青祥住昌华大街，具体的门牌号码忘记了，门牌号码对于乐义不重要，只要走到昌华大街，他就认得知青祥的家。
不时有他不知道如何搭乘的出租车，和两节相连的公交车左来右往地在他面前经过。在这边乘车还是到马路对面乘车呢？乐义背挎绿书包站在马路边犯难地两头眺望。
“同志，你不认得路吗？”
一个友善的声音在背后询问，乐义循声回头，一个穿白衣裤戴白平头盖帽的民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乐义点点头。
“你要去哪呢？”民警很热情地问。
“昌华大街。”
“昌华大街在秀丽二路末那头，这里的公共汽车站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要转车的话，你是外地人可能麻烦点。”民警挠挠头，“走路吧，走路也不远，我带你到秀丽一路的路口，就可以指给你自己直接去了。”
乐义于是跟着民警后面走。
“哦，是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探朋友。”
“有证明吗？”
乐义掏出盖了大队红印的证明交给民警看。
“兹有我生产大队社员何乐义，年龄十九岁，前往广州探亲，望各单位给予方便是荷。”民警小声读着，端详一下乐义，大概是核对年龄吧，就客气地交还给乐义。
一会儿，他俩走到一条更宽阔的马路，这条马路出租车、公共汽车比大新路的来往更多，更频繁，还有车顶上搭了两条杆儿的公共电车。民警站住脚，挥动手势对乐义说：“这条路叫人民路，你小心走过马路的对面，在骑楼下往南行，你要留意，很快就会有条叫秀丽一路的横路，到了那条路的路口就拐进去，然后沿路一直走，下一段就是秀丽二路，走完秀丽二路就问问街坊，昌华大街就在附近，不难找了。”
乐义谢了民警，依照民警的指点，向前走。广州街道十分干净，骑楼比芦苞街的高多阔多了，商店也很整洁，行人不多，很恬静闲适。乐义一边浏览着商店、行人，一边留意着路牌往前行。
一路寻寻觅觅，走了近一个小时，乐义终于找到昌华大街。走到知青祥的家门口时，十分凑巧，知青祥刚好下班，骑着自行车回来。
见乐义对自己的热情招呼，没有久别重逢后的那种热烈回应，知青祥猜度乐义这次来的目的，十有八九是为了惠莲和自己的事了。他把自行车支在门口，不是引乐义进屋，而是拉着他上了大街：“到街上边走边聊。”
“你决定了抛弃惠莲了？”乐义直直地问。
知青祥不无苦衷地长叹口气，脸露难言之隐。“呶，前面就是陶陶居茶楼了，我身上有十元钱，请你进去吃餐简便的午饭再说吧。”
陶陶居茶楼比芦苞的红星茶楼华丽气派多了，可乐义完全没有进去享受的意趣，他停住脚站到知青祥面前，盯着知青祥：“你到底还要不要惠莲？”
“我左右为难哪，家里人全反对我娶惠莲，尤其是家姐，她骂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广州，难道又想回去当卜佬农民。’。”
“那是你自己的事，关她什么事呢？你是顾虑娶了惠莲这个乡下妹被人瞧不起，面子过不去，以后的子女跟惠莲一样是广州的黑人没有户口登记的人。工厂企业不能招他们做工，只能干些扫街扫厕所之类低等下贱的工作。但你是男子汉，和我结拜时不是说做人要讲义气吗？你有始无终抛弃惠莲，不是无情无义吗？”
知青祥憋着一脸委屈，说：“我不能辜负我家姐啊！”他把乐义拉到骑楼下的大柱旁，“我回城是我家姐牺牲了女人的贞操换来的，很多知青以为我是因为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好表现才获得了回城。初时我也不知道，还以为是家姐在街道搞的一份‘家庭老人需照顾申请回城证明’起了作用。后来亚富告诉了我，才知道个中蹊跷，为了使我回城，我家姐去芦苞公社屈身陪何祖康上了一次床，何祖康教她出此证明并为我做了材料。亚富也一样，不是什么揭发检举手抄本案件立功，是他的对象向何祖康献身的结果。之前也有一个女知青用身体向何祖康换取了回城机会。当我提出娶惠莲时，家姐就眼泪盈眶骂我，‘为了你回城，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你说，我忤逆了家姐，对得住她吗？她为了我连贞操都不要了！”
乐义听了顿时火冒三丈，他摘下书包甩到地上，揪着知青祥的胸口：
“你对得住你家姐的贞操了，但对得住惠莲的贞操吗？”
“我明白我很对不起惠莲，良心上也很痛苦。我知道你和惠莲自小青梅竹马，很爱她，我对不起你，兄弟一场，当初真不该贪慕惠莲的美貌和她好上，害得你处的对象身子不清白。你说，要我如何补偿给你都行。”
“现在我不是和她处对象，不是赔偿给我，而是惠莲被你抛弃了，不得不去医院刮掉你两个月大的孩子，现在她的名声熏臭了整个芦苞街，你不要回她，她将一辈子驮着不干净的声誉做人。是男人的，就要扛着义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即使前路是万丈深渊。”
知青祥痛苦万状地摇摇头。
这次主动请缨来广州有辱使命了，乐义挥拳打向知青祥，正中脸颊，知青祥顿觉辣痛，可知乐义的拳头凝聚了千钧怒火。待第二拳冲过来时知青祥招架着闪避，乐义拳拳追风，知青祥不还手，只是连连后退，不想他一屁股蹾着商店的落地玻璃橱窗，“嘭，哗——”橱窗玻璃烂散落地，三棱五角，尖尖的蛮骇人。幸亏知青祥趔趄几下子站稳了，没一屁股坐下去，不然定扎出鲜血横流。商店的售货员都跑了出来，街上跑过来几位戴红袖箍的人。
戴红袖箍的人和商店售货员把乐义和知青祥围住，其中一个像领头的严肃地问：“怎么回事？”
乐义看到那个领头的红袖箍上印着“纠察”两个金黄色的字，不知如何答，知青祥淡定地说：“没什么，我们在玩。”
领头狐疑地打量他俩：“玩？”
“不对。”有售货员指正，“他俩在打架，我亲眼见。”
“打架，破坏社会主义公共秩序，破坏国家公物。”
“不不，同志。我们是认识的。”知青祥解释。
“认识的？那打什么架，肯定是有原因了。跟我们回街道革委会调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对社会不满？还是另有反革命的目的？”
几位纠察队员以及商店几位售货员，簇拥着乐义和知青祥到街道居委办公室。
居委的办公室跟向东生产大队一样简陋。一个五十多岁穿蓝色短袖衣，同样戴着“纠察”字样红袖箍的长者，坐在书桌后翻阅资料。广州的秋天仍炎热，但那长者头上却戴了顶鸭舌形工人帽。可能是权威的标志吧，乐义猜想。
“陈主任，刚才这两个青年人在陶陶居对面的骑楼下打架。把百货店的橱窗打烂了。”领头的向长者报告。陈主任摘下眼镜抬起头，离开书桌，神情严肃地望着他们。乐义窥着陈主任虽神情严肃，却掩盖不住隐埋在脸庞里的慈祥。
眼前两个人态度很鲜明，一个本地青年理亏地耷拉下脸，一个乡下的青年气呼呼一脸愤愤不平。陈主任知道，要了解情况该问谁了。“你不是本地人吧？”他问乐义。乐义点点头。陈主任又问：“你们为什么打架呢？”
乐义咽了咽口水，他认定了和知青祥恩尽义绝一刀两断，知青祥不再要惠莲就是背叛何岗村，就是背义，和他称兄道弟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愤慨地指着知青祥诉说：“他前几年下放到我们村，和我们村的一个女孩拍拖谈恋爱。搞大了人家女孩子的肚子，现在他回城了，就抛弃人家，那女孩子的臭名声如今在我们芦苞公社街知巷闻了。我今天来，就是要他负起责任，娶了那个女孩，他却不答应，我恨他无情无义才动手打他。”
“他说的是事实吗？”陈主任转头问知青祥，知青祥没答话，他的心被利益和良心轮番煎熬得很痛苦，默认了。“如果是这样，事情是由你引起的，橱窗应该你赔了。”陈主任问堵在门口的售货员：“修复好橱窗大概需要多少钱？”几个售货员商量几句后答：“估计要二十多元。”
陈主任于是对知青祥说：“你首先赔偿百货店二十五元吧。”“我没那么多钱，只有十元。”“哦，对了，我忘了一件事。”陈主任醒悟地说，转身从书桌拈起两便笺和两支笔，“你俩该将姓名和家庭地址写下来。”
知青祥和乐义如实写了，乐义并附上证明给陈主任看，陈主任吩咐一个纠察队员按地址去知青祥家，通知家属带钱来赔偿。
“你工作单位的电话呢？”陈主任问知青祥。“我没工作单位。”“别耍赖了，知青有企业招工才能回城，没有工作单位怎会招你回城？青年人，做人老实点好，你还不如这位乡下来的农民兄弟，快告诉我你的工作单位，如果你执意不说，我就只能将你交到派出所了。”知青祥只好说出工作单位，接着马上哀求：
“陈主任，别通知我单位领导好吗？会影响我的前途的。”
怪不得知青祥一直乖驯，原来想博取陈主任好感放过他，乐义紧张地望着陈主任，陈主任摇头说：“不通知单位不行，玩弄女性是很严重的问题，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陈主任走到电话旁，摇通了总机，要求接通知青祥的单位，证实了知青祥的身份后，通知其单位领导前来处理这件事。
一个女人由纠察队员带到门口，她利落地拨开围观的人，高视阔步径直来到知青祥身边：“细佬弟弟。因为什么事要赔钱？”知青祥指指乐义：“和他打架，撞烂了商店的橱窗。”
女人睨了乐义一眼，乐义内心有点怯，看样子知青祥的家姐是个敢说敢做的女人，不但比四方锅盖泼辣，还多几分精明。
家姐问知青祥：“总共要赔多少钱？”“二十五元。”“刚才纠察队员上门通知我带二十五元来赔，那岂不是要你负责全赔？”她转身对陈主任说：“同志，打架是两人的事，应该各赔一半。”
陈主任答：“你弟弟理亏，他下放的时候生活作风不正派，玩弄女性，搞大了乡下姑娘的肚，又抛弃人家。现在人家上门讲理讨说法，打架造成损坏，应该由理亏的那方赔偿。”
知青祥家姐转身质问何乐义：“你是惠莲的什么人？”
乐义噎住了。自己是惠莲的什么人呢？凭什么登门教训知青祥，冲动一点了吧。
知青祥家姐对围观的人说：“大家评评理，这个人与乡下妹子没有关系的，是他多管闲事来广州打架撞烂橱窗，应该全由他赔才对。”
陈主任打断她的话：“你这样说不对，人家不是多管闲事，是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革命行为，你弟弟不干坏事，人家会过来争执吗？”
“就算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也不一定要打架，说服教育才是正确的方法，他动手打人理亏，要赔的话只能各赔一半。”
陈主任略思忖就说：“那就各赔一半吧。”
女人将十二元伍角放在书桌上，警告乐义：“以后别来广州找我们。”便拍拍知青祥，“我们走。”
陈主任拦住：“等一等，你弟弟的厂领导正过来。”
女人说：“你不是有我家的地址，知道了他的单位了吗？领导来了跟他们说就可以了，我们赶回家吃午饭，下午还要上班呢。”
陈主任想了想就放行。
乐义很敬慕陈主任，城市的干部斯文讲理，乡下干部就差得太远了。乐义将口袋的钱，全掏出来，刚好十二块五角，带来的十五元，花了二元五角乘长途客车。
几位售货员取了二十五元也走了，其余人跟着散去。乐义正不知下一步如何，陈主任关心地问他：“你还没吃午饭吧？”“没有。”“我打个饭给你吧。”陈主任叫一个纠察队员带了个饭兜，去附近的饭店买个便餐回来。乐义不客气地吃了，现在身无分文，连回家都是一道难题了，先解决肚子问题吧。
吃完饭，知青祥单位的领导刚好到来，听了乐义的述说，很感谢地握着乐义的手说：“真感谢你的阶级斗争观念，对于李家祥的档案，我们只保存了由芦苞公社知青办寄来的勇于救人的记录，认为他是个好青年，准备提升他为厂的团支部书记。不是你热情的革命精神，我们就被他骗到了。谢谢你这位阶级兄弟不远万里、不辞劳苦地为我厂提供真实的档案。让农民兄弟姐妹受委屈，我们过意不去。我们回厂马上处理这件事，责成李家祥三天之内作出和不和乡下姑娘结婚的决定，如果他拒绝就撤销他升任厂团支部书记的决定，以及行政记大过。三天之后我们根据你的地址写信告诉你结果。”
陈主任递了乐义写的地址给厂领导，领导看了看，认真地问：“地址确切吧？”乐义点点头。
事情处理完，木箱厂的领导离开了。乐义显得局促踟蹰，陈主任关心地问：“是不是没有钱回家了？”乐义腼腆地点点头，陈主任便说：“我带你去乘车，替你买车票。”
乐义感动得几乎滴出眼泪，城里人真好，可惜可恨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生活在城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