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话声。”
乐义提醒只顾带路前行的欧国志。
“不用慌，都是些同道中人。”欧国志停住脚回头对大家说：“前面就是我们，不是，是来偷渡的人的集结地，他们在等待冲网的时间。来偷渡的人不少，打架的事随时都发生。我们一定要团结一心，如果我们其中一人有事，大家不需问情由就一齐上前帮忙，不能让别人欺负我们任何一个人。这是一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混乱世界，我们走路要显得够煞气，说话要粗暴，给他们一个强硬的感觉，避免欺善怕恶的人找茬惹我们。”
太神秘新奇了，乐义激动起来，期待地走了六天艰苦枯燥的山路，终于来到了“战斗前沿”。他们又前行了一段，见到人了。乐义惊诧得瞠目结舌：漫山遍野的大树下、灌木丛旁，一簇一组蹲坐着三五成群的男人，咦，居然还有女人。他们蓬头垢脸衣着邋遢跟逃难一般，但却精神振奋，人数跟芦苞街圩日逛街的人不相上下！地上满是弃置了的旧衣服、行军壶、雨衣、书包、手电筒等杂物。“这是一批又一批的偷渡客冲网前轻装的遗弃。”欧国志带领他们在人堆中穿行。
有些人说的话，乐义听不懂，他问欧国志：“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欧国志答：“来偷渡的人来自省内各区各县，有潮汕、湛江、四邑佬、客家人。我估计超过一半的人是第二或第三次重来偷渡的，像我一样。”
“我们还去哪？”乐义见欧国志没有停步的意思便问。
“香港和内地之间树立了分隔铁网的，要攀过去才是香港。偷渡的人叫攀网做冲网，冲网最讲究速度。我先告诉你们冲网的路线。”
大家跟着欧国志在人堆里穿行向前，一会儿欧国志停住脚步说：“这里向前行就要下山了，山沟不很深，然后再上对面的山冈，山冈梁上就是边境的分隔铁网，翻过去就是香港地域，听说是香港的梧桐山，我不清楚是不是。”
“我们现在爬过去，攀网不就行了吗？”欧进说。
“枉你念书念到高中，读了那么多书都不长智。若果走下山沟再爬上山就可以攀网，这么多人候在这里干什么？分隔网前有解放军持枪守卫的，白天不能冲过去，要等夜晚。”
亚强戏谑说：“欧进是书读多上学少。”
欧进不介意亚强的戏谑，继续说：“我们应该先过了山沟，潜伏在对面山冈树丛里，一行动起来不是比在这更省时更快？”
“对呀。”乐义和其他人都认同欧进的想法。
“不行，每天下午五至六时，就有大队解放军和戴红袖箍的民兵联合搜索那个山的。而且我们冲网不是各路人马各自冲网，先冲先得，而是所有人统一时间一齐涌向铁网强抢，让解放军忙不过来。谁幸运地躲过解放军的抓捕翻过去了才算成功。记住了，冲网时，大家是无暇互相照顾的，只靠自己机灵和运气了。”
“什么时间冲网？”
“半夜三时半至四时左右。”
“闹钟调好时间了吗？”乐义问。
“还用闹钟，这个时间在这里的人谁都牢记着，早就形成规定。”
“那我们也找个树头坐下来歇着等吧。”亚强提议。
“不。”欧国志说：“我带你们去具体看看分隔网，今晚冲网好有个准备。”
说着他们踅向右边往更高处走去。
又是气喘吁吁的蹬了近一个小时。他们老远望见前面有一道绿色铁网赫然横亘着。
乐义兴奋地轻声提醒国志：“到了，没人守卫。”
“别高兴得太早，摸过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国志答，然后警告大家：“猫着腰挪过去，不要太大动作！”
大家轻轻地向铁网爬近，铁网从山下沿山梁延伸上来，高度约2米多点，顶上三十厘米是弯向大陆这边，缠了三行铁蒺藜。
乐义看看两头，见没有解放军守卫，便像狗儿一样爬到网前，眼睛往网那边探去，心里顿时惊悚起来：怪不得这里没人守卫，网那边是十多丈高的悬崖，悬崖下分明地搁着一垒垒怵人的白骨头！他望望左右随后而来的欧进他们，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神态。
“一些初次来偷渡的人不知地理，黑夜里翻过了网就慌不择路向前扑，结果不是到了香港，而是到了阎王殿，所以没有人爬上这里冲网的。”欧国志说：“网眼刚好能塞入拇趾，大家跑到网前就甩掉鞋子，用母趾塞入网眼，手指扣住网眼向上攀爬，口里预先衔着厚衣服，一到顶用厚衣服裹着铁蒺藜翻筋斗上去。冲网前，一切的随身物品都弃掉，只留一套换的衣服即可，行李包扎在腰后。”
大家心情既激动又紧张，半天之后，就是决定个人命运的壮举，不，是一次赌博。偷渡成功了，就成了令人羡慕的南风窗香港客。失败了，就成为被人白眼的坏分子。乐义脱掉凉鞋，用母趾试试，攀上去应该没问题，能否成功就看天意了。
“我们再悄悄往那边去，遥遥地看看我们今夜冲网的环境吧。注意隐蔽，别暴露目标，解放军发现了可能会朝这边放枪的。”欧国志叮嘱后，带头在灌木丛间，匍匐爬行了百多米，然后慢慢拨开眼前的杂草往下看。乐义觉得刺激好玩，极像电影《奇袭》的志愿军了。
一切就展现在眼下：铁网前，每约50米距离就有一平房岗亭，两个持半自动步枪的解放军做一岗，每两岗之间不停地迎面背面来回交替巡逻，戒备森严得很。门岗脚下拴了只比村里的狗粗大一倍多的狗，样子像图书上的狼，应该是狼狗了，乐义第一次见狼狗，不禁暗自大吃一惊，哇，让狼狗噬一口可能腿都断了！
“这样守卫的，怎样过得去？飞过去就可以。”亚强怀疑地说。
欧国志：“就靠人多，一起冲过去，任凭他们抓，漏网之鱼才是成功的。”
“是这样的。”亚强后怕地搔搔头：“我以为是单单翻网过去就可以了。”
“怎么，怕了？”欧国志问。
乐义心里多少有点顾虑：这样偷渡真不易，的确危险。然而他马上就恢复信心：那么多人都不怕，还有女的，自己看起来不比他们差，怯什么？
他们沿来路回到人海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干粮昨天就吃完了，肚子都很饿。要是平时，早就软耷下来，今天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鼓舞着支撑着，仍精神百倍。
前面有两伙人不知为什么事争执，并动手打起来，乐义还没有看明白咋回事，不远处又有两伙人争抢打架。乐义想前去看个究竟，国志拉着他：“别理闲事。”
有两个青年来到他们面前，其中一个用标准的白话问：“你们也是大圈仔？”
“是的。”国志答。乐义不知“大圈仔”是什么意思。
“哪里人？”
“大沥公社。”欧国志撒了个谎，故意说得更靠近广州。
“我是广州郊区竹料公社的。一场乡邻，有干粮吗？想借点填填肚，饿极了。”那人说。
欧进听了马上激动地说：“我们几天都是并日而食，现在都饿得几乎站不稳，撒尿都要把着树干，还想问你要呢。”
“既然你们也饿了，我知道旁边的四个四邑人还有些食粮，我们一起向他们要，我们人多，他们不敢不给。”那人煽动。
大家征询地看看欧国志，欧国志不置可否。
“这不是抢？”乐义觉得这样乘人之危不义气，摇摇头：“再忍半天吧。”
“再忍，我可能连攀网都无力了。”欧进招呼亚强他们随两个人前去。
乐义问国志：“‘大圈仔’是什么意思？”
“指广州附近一带地方，都是讲纯正白话的人。”
那头，欧进他们和四个四邑人争执，并动手打起来，国志和乐义赶忙走过去。
这里的人够麻木的了，即使身旁有人打架了，别说上前劝劝架，连看一眼都懒得看，管自坐在自己的圈子里说闲话。
“什么事呢？”欧国志明知故问。
一个四邑人委屈和不满地说：“你的兄弟要抢我的饼干。”
“那你就给他们吧。”国志说，“你留着也没有用了。今天我们算是患难相交，我们饿了两天了。”
四个四邑人稍迟疑，那两个竹料公社的青年对欧进他们一挥手，不由分说动手抢四邑人装饼干的行李袋。四个四邑人见对手是八个人，不敢动手，哀求说：“我们本来想留到晚上吃个饱，好有劲冲网，你们留些给我们吧。”
“你们中午好歹吃个饱了，我们两天未吃过饭。刚才问你要时你要是自愿给的话，可以商量，现在没得商量了。”一个竹料公社青年提走饼干，招呼欧国志他们走回原来的地方，将饼干分配给大家。没水，只好干咽。
望着欧进他们为能填肚果腹兴高采烈的样子，乐义嚼着饼干想，这里简直没有公理没有道德可言，只有强权和原始的人性，人就像李逵那样蛮横，老师说的、广播宣传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完全是谎话。人在关键的时刻，还是想着自己的多。没法了，现在正关乎个人今后的前途，义气，只是称兄道弟之间的事。想着，乐义的心安然起来。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穿过松树叶缝，窥探山上的人，仿佛看看谁在假装入睡。这时，谁也无法入睡，过五六个小时，激动人心的神圣时刻就要来临，谁能睡得着呢。
乐义遥遥眺望香港的方向，只是隐隐约约看见星星点点的暗淡灯光。那个看过去好像乡村的夜景的方向就是香港？应该是的，不然那么多人一批又一批的，甚至屡败屡来地不辞劳苦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他的眼睛透过树叶缝隙盯着一颗明亮的星星，心随着小闹钟嘀嗒的时针声，神思驰骋。那颗晶亮晶亮的星星太像惠莲的眼睛了。
各树底、灌木丛旁，虽然蹲坐下一千多人，但绝无喧闹。不是静默就只是喁喁细语，仿佛省下说话的力气为冲网积聚能量。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押了巨注的赌徒，可以说所有人都不可能或说不愿意选择退出——沿来路重新艰难跋涉熬山路返回家。明天黎明之后，命运就会揭盅，要么到达天堂，要么被解放军押到拘留所。人们压抑着紧张兴奋，等待命运的判决了。
冲网的时间到了。
“记住我叔叔工作的电话和住址了吗？”欧进关切地问乐义。
“记住了，早烂记于心了。”
欧国志说：“冲得过去的尽快找当地的住户匿藏，叫他们帮忙打电话。他们都很同情我们偷渡过去的人，很热心帮忙，因为联络上的人都会给他们报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