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月至理解柳玉娇并非念着媒人金,而是很希望乐义和惠莲成亲,因为自己和美仪两家人与她家的关系都很好,但她觉得自己儿子高攀不起,便岔开话题:“瞧你,说话就说话嘛,怎么停手呢?灶膛没火了。说不准惠莲和美姑很快就批出香港,到时惠莲找个斯文的香港男孩呢。”邓月至恭维地说,也为自己失落的奢望开脱。
说道申请赴港,美仪揪心地焦虑,三水县有多少家庭都有南风窗,又有多少人家引颈眺望着排队申请赴港啊!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获批,若是惠莲错过了婚龄仍未得批准,可就误了她终生。不完全寄望申请获批了,但嫁给谁,颇令她忧心。她希望惠莲嫁到芦苞街上吃米的人家,今生不用面对黑泥背朝天地耕田种地了,但街上的工人老大哥人家,往往因为政策规定出生的儿女要随母亲户籍,即跟随母亲回村耕田种地而不大愿娶农户女。也许有家境差的人品不怎样的街坊仔会娶农村妹子,但美仪不愿女儿嫁那种人,女儿嫁不好将是母亲一生的心债!自知青祥救了惠莲,好像对惠莲有意思,出事那天夜,她和惠莲去卫生院探望知青祥,知青祥很主动和惠莲说话,双眼很深情地望着腼腆的惠莲。她心仪那个广州知青,有一种奢望,知青祥和惠莲好上,将来回城也带惠莲去广州结婚,惠莲从此离开农村。心里就有个念头:今晚把分好的糕点,切一角送去知青屋给知青祥。
于是何美仪对邓月至的话顺水推舟:“这事情说不定的,希望年内批准我母女俩赴港吧。”然后以取粉的借口走入去大厅,避开柳玉娇谈这事。她担心说多了伤了邓月至的自尊心。
“该造糖糕了,三弟那么久还没回来。”邓月至说。翠儿搭话:“或者顺道去看看母亲吧。”
别人关照自己,自己却还碍了别人,柳玉娇心里过意不去,她责备地说:“看母亲也有时限嘛,明知我们造糕等糖用了,我去找他。”她解下围裙,快步出门,甩下一串唠叨:“没用的人,做盐不够咸,做糖不够甜。”
柳玉娇到了街上先去大姑的家,婆婆告诉她车水三没来过。她到糖烟酒店找,没有车水三的影。正思量,目光在不远处的电影院前停住了,那里很多人围观着什么。“那个好理事的人,肯定只顾看热闹,忘了做事。”她赶忙走前去。
人群里头的争吵声音中好像有车水三的声音,柳玉娇忘情地挤进去,见车水三光着上身和一个女人吵架,街道管委会关主任和三个治安员,拿着一块还濡湿着墨汁的“小偷三只手”的大挂牌,要往车水三颈上挂。
原来,车水三刚才在糖烟酒店买白糖时,一个妇女故意在他身旁来回走过,并对他左端详右端详,他当时以为她是遇上熟人一时记不起了,自己也努力地想想这个女人在哪里见过,可也想不起来,待他买完白糖走出商店门口时,那个女人随后对他断喝:“你偷了我的衣服。”他吓了一跳,女人指着他:“你身上穿的衣服是我老公的。”
车水三顿时明白刚才女人对自己不断打量的目的,原来就是辨认自己身上的衣服。自己穿的衣服是老婆的表哥送的,她认错了。车水三不满女人认错物还特大声招来旁人围观,他质问:“你这只日本时辰钟,声大又不准。你凭什么说我的衣服是你老公的?”
“我认得,半年前我和老公过河来供销社百货店买的,我们是河西人。”
车水三看着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她摆做小丑,火了:“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相似的就是你的,莫非长了胡须都是你爷爷,这里有几个人都长着胡须,你叫爷吧。”
围观的人笑了。
车水三不理女人,扭头自顾离去,女人却不依,一把扯住他:“你不能走,你偷了我的东西!”
街道办公室设在电影院侧,糖烟酒店离电影院很近。街道革委会关主任和三个佩戴红袖箍的人听闻争吵声,走了出来,询问怎么回事。关主任听河西女人说车水三身上穿的衣服是她老公的,便问她衣服有什么记认的地方没有,河西女人思索一下说:
“在衣服的下摆,我用针线缝过,颜色不同。”
一个“红袖箍”立即掀起车水三的下摆,果然见一道手工缝纫过的线路。
关主任说车水三:“偷人家的东西就承认了吧,还赖什么,人家有物证。”
“我真的没有偷她的衣服。”车水三一脸冤枉的神情。
关主任绷起脸武断地说:“被人看见倒螺壳了,还抵赖没吃螺肉,死不悔改,顽固到底。”随即吩咐一个“红袖箍”回办公室写一块大胸牌,然后对车水三说:“偷东西。在电影院门口挂牌站街半天。”
“蠢货,偷了人家的衣服就不该急着穿出来嘛。”围观的人中有人奚落。
车水三听了气急地辩解:“我的衣服是我老婆的表哥给的,不信,我回去找我老婆来对证。”
关主任冷笑:“想溜,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人家。”
眼看两个“红袖箍”要动手,车水三不再抗拒,他愤愤不平地解下衣服。不消十分钟,回街道革委会的那个“红袖箍”提了个带绳子的大方牌过来。方牌是常年备用的,只是糊在面上的白纸按内容书写上去就是了。故此他很快就造出一只大书“小偷三只手”的胸牌。
两个“红袖箍”将胸牌挂在车水三颈上,要推他往电影院的石阶上站,这时柳玉娇刚好挤入来,她一把抢过衣服,对关主任说:“谁说我老公偷衣服。”
河西女人说:“我老公的衣服不见了,不是他偷了,怎么会穿到他身上,难道他懂法术?”
“你不见了东西,一定就是被人偷了吗,这件衣服是我过河西山上打柴回来,经过作物地,见它搁在路边的草丛上,附近又没人。我知道是别人漏丢了,便顺手捡回家。地上捡到宝,上天要不回。”
“捡的?这世上烂布絮也不多,哪有这么好的东西捡!”河西女人咬着不放。
这时河西人也来到了,他钻入了人丛挨近他老婆身边,一望见柳玉娇在说话,便惶恐地低下头。他万分担心柳玉娇被迫急了,说出那天的事,这可比她做小偷的罪大得多——拿公家财产做人情就是贪污,还强奸女人,纵使不是强奸女人,乱搞男女关系加贪污随时有可能入狱劳改。河西女人一见老公来了,更来神气:“好了,我老公来了,他证实,衣服是挂在看护棚外边的晾衣竹上不见的。”
柳玉娇气愤地眦着河西人,河西人嗫嚅地解释:
“这件衣服是那天我巡视生产队番薯地时,看见路边有不少杂柴,便要捡起来带回家,为了不蹭破这件衣服,便先搁它在一边,不想……”
柳玉娇听得出他吞吞吐吐编故事。
“不想扛了大把柴,回到看护棚许久许久才想起衣服没带回来,再去找时不见了。我怕你骂我没记性,便对你撒谎说被人偷了。”
车水三听了头上青筋怒凸,他指着河西女人骂:“刁你老母,即使是你的东西,你也不能冤枉是我偷啊!”
“既然是这样,把衣服还给人家算了。”关主任对柳玉娇说。柳玉娇怒气冲冲地扬起衣服对着河西人摔过去:“留着入殓用吧。”
河西女人想发作,河西人连忙拉着她:“要回来就算了,别闹大了,误了班船我们回不了家。”便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