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刚刚立秋的傍晚,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田七和母亲刚刚吃罢晚饭,正准备收拾,突然屋外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叫喊声:“对,对,就这家,就这家!”紧接着屋门被人撞开,一帮戴红袖箍的人闯进了屋子。为首的一位,一身绿军装,腰里扎了一根皮带。田七认识他,此人小学和自己是校友,但比他高两级,叫昊兹仁,现在古城一中读高中。吴兹仁气势汹汹、一本正经冲田七和母亲讲:为了保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顺利进行,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捍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省城的安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红色造反司令部发出一号通喋,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全部迁赶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就这样,这母子俩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就被一帮人连夜押到了大山深处一个叫王团的小村子。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山外面人们都在轰轰烈烈地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这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在这个村子里,有很多人一辈子没有出过这山沟,不知道汽车为何物,对只有两个轴辘、人骑上脚一蹬就能跑起来的自行车都觉得好奇。据从公社把他母子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大队保管讲,这个村子里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有些老人连成分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清楚。就连村里地位最高的队长,听说田七母子到这里来是劳动改造,更是不理解,他认为人生下来就是劳动的,劳动去惩罚人,那是对劳动的一种衰读。
所以对他母子两人的到来,这群憨厚朴实的山里人一时不知所措。那位管着这个山沟里六七百号人的队长,见他母子俩身体单薄,来时两手空空,跟几个队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在队部院子里腾出一间房子让母子俩先住下来,为队干部做做饭。母子俩便这样在这个小山沟里安顿了下来。
转眼秋末冬初,农村里一年一度农业学大寨的平田整地活动又开始了。这个小山沟也不例外。队长召集社里的强壮劳动力开了个动员大会,言明在今冬会战要平整出多少亩梯田。
会后,队长检查平田整地工具时,发现半年多不用的架子车,不是圈弯了、条断了、胎破了,就是轴坏了、碗子磨坏了、珠子拧烂了。这下可把队长给急坏了,回到队部院子里,队长把保管员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保管员是个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他知道,全县都在准备平田整地大会战,凡是会修两下架子车的,这阵子都成了香悖悖,而眼下全村子没有一个会修车的人。
保管员被大队长骂得蹲在院子当中抱着头呜呜大哭。田七在灶房里帮他母亲干活,队长骂保管的情景他全看到了。队长骂完保管进了队部办公室,田七悄悄地从灶房溜出来,对蹲在地上发愣的保管小声说他会修车。保管听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迟疑地望了他半天问:“真的?”田七认真地点了点头,简单地回答了他一句:“我在家干过。”
修架子车对田七来说是小菜一碟,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当初田七拉车送煤时,对玉琴妈给的那辆架子车保养得非常精心,他深知车就是他母子的饭碗,所以一没事,他就捣鼓那辆架子车,久而久之,田七不仅会修架子车,就连修自行车也不在话下。
保管一听田七说他会修架子车,像是捡了根救命稻草似的,忙去告诉队长。队长听了后也是半信半疑,打发保管把田七叫来。
“娃,你会修架子车?”队长望着面前这位稚气未退跟自己正在上学的小儿子年龄相仿的田七问。
田七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咋学会修的?”
“我拉过几年架子车。”
“拉车,城里拉车干啥?”队长不解地问。
“给人送煤。”
“送煤?送煤干啥?”队长疑惑地问题。
“城里人取暖、煮饭生炉子用煤。给他们送煤挣个运费,养家糊口。”
听到这儿队长不吭声了,他深思了一会,对保管说:“你领他到场上去看看,先找一辆叫他修修看,修好了给我言传保管应声出了屋子。田七问保管有没有工具,保管点点头,带着他进了仓库,从墙角拉出一个小木箱,打开箱盖,田七一看工具还不少,还有不少架子车上用的配件,心里松了口气。
场上摆了一长溜准备平田整地用的架子车,田七拉出一辆看了看,冲保管说:“先修这辆吧?”
保管看了看那辆车,损坏得太厉害了,胎瘪了,圈弯了,轴头歪了,保管迟疑地望望田七说:“这车还能修?”
“可以。”田七说着就动起了手。
一下午田七就修好了两辆,在一边给田七当下手的保管被田七熟练精湛的手艺给震住了。他确实没有料到在他眼里还是个娃娃的田七会这么一手。他推着一辆田七修好的车,也没跟田七打招呼便向队部跑去。
城里来的那个娃娃会修车的消息,不一会工夫就在这个山沟沟里传遍了,瞬时间大人娃娃婆姨汉子从四面八方涌到了场上,还有一帮小家伙推着田七修好的架子车在场上玩了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喊:“轻巧得很,轻巧得很!”队长满意地笑了,他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指着田七对保管说:“他以后归你领导,伙食跟咱们一块吃。”
平田整地大会战开始了,田七母子也被编人这支队伍当中,母亲给会战的人做饭,田七则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修车工。
平田整地大会战是十分紧张的。每个公社每个生产队都有任务。田七他们生产队负责的那片地,坡大沟深,所以车辆损坏程度很大,再加上其他那几个帮他修车的人技术上都是半瓶醋,这一下就加大了田七的工作量。有时一天一下子能坏好几辆架子车,车一坏,工地上立刻闲下了好几十号人。会战要结束了,任务跟进度还有一大截差距,公社书记训队长,队长急得团团转,跟在田七的屁股后一个劲地催田七,把田七累得只要一坐下就能立即睡着。当最后一辆车修好后,田七找了个窝就一头扎下去睡了过去。这一觉田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后只觉得全身发冷、头发晕,田七才意识到自己着凉了,病了。
会战指挥部的赤脚医生又是给他打针,又是吃药,高烧还是不退。医生害怕了,跟队长商量,决定把田七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治疗。在卫生院住了半个月,田七这才退了烧。出院后田七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并且落下了一个使他终身遗憾的病根。
大队长见田七的病一直不见好,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怕这娃娃会死在自己的庄子上,跟公社书记一商量,决定把母子俩遣送回城。这样,这母子俩又被当地公社送回了古城。
此时的古城里,文化大革命已经进人了白热化状态,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把一个古城裹得严严实实,早上P派刚刚把大字报贴上墙,晚上Q派就会派人连夜将对方的大字报、大标语撕掉,盖上自己的大标语、大字报,瞬时间,废纸扔满了古城的大街小巷。
母子俩被遗送回到古城后,由于田七身体太虚弱,拉车送煤的活干不动,为了生活,田七的母亲每天去捡人们撕下来的大字报、大标语,然后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日子过得战战兢兢。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母子俩吃完晚饭就上了火炕,一边聊着当天的所见所闻,一边有心无意地听着广播站在家家户户安装的有线广播。突然一条新闻使田七的母亲兴奋了起来,新闻说我国驻A国大使陪同A国元首访问中国。田七的母亲向田七核实了这位大使的名字后,嘴里不停地叨叨,是他,真的是他吗?田七被母亲的这一举动给惊呆了,他忙问母亲啥事?母亲听儿子问,淡淡地说了句,可能是同名同姓吧,就再也没有吭声。
第二天田七的母亲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仔细地端详了那位陪同着A国元首来访大使的照片,母亲兴奋了、激动了,这是田七自懂事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是那么的兴奋、那么的激动。
母亲决定上北京去找这位回国大使王胜。田七感到纳闷,他只知道母亲是一个资本家老婆,她怎么会认识一位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呢?母亲说起的那位大使,田七在《红旗飘飘》中看到过他的名字,建国后上过朝鲜战场,授衔中将,后来一直在国外当大使。经不起田七的再三纠缠,母亲给田七讲了一段田七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