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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余韵风流(4)

贵族必然有贵族的样子,王维的家世可观。他的先祖们都曾是朝廷的栋梁,在王维家那不小的祠堂内,依次供奉着先祖的灵牌:王琼(隋镇东将军)、王尊业、王儒贤(唐赵州司马)、王知节(扬州司马)、王胄(协律郎)。王维的父亲王处廉眼下也正当着汾州司马。

出身贵族当然并不只意味着这些可以在人前炫耀的家世,更重要的还在于从小就能接受系统而全面的教育和世世代代特殊环境熏陶出来的典雅气质。凭借这样的教育和气质,即使在讲究公平竞争的科举时代,贵族的子孙们往往也占尽天机。

王维的爷爷王胄在世时任朝廷的协律郎,掌管调正各种音乐律吕,并且一手琵琶弹得神出鬼没,被时人称为“国手第一”。其父亲也是诗书画皆工,而且父亲还很注意对王维兄弟的培养,自己亲自教授其诗文,还延请了很多当时有名的画家、乐手对王维兄弟进行全方位的教育。

《新唐书》说,王维“九岁知属辞”,也就是说王维9岁就能写出非常像样的文章。王维15岁时路过嬴政墓写的《过始皇墓》已经颇具气象,流传至今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也只是王维17岁旅居长安时的即兴之作。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全诗不事雕琢,浑然天成,却有一股力量感人至深。在异乡为异客,旅异地为异人,思乡之情,溢于言表。又逢佳节,人人团圆,家家结彩,烹羊宰牛,喜庆连连,这思念自当更深一层。诗意反复跳跃,含蓄深沉,既朴素自然,又曲折有致。“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句更是成为千百年来游子心头日夜萦绕的名句。

诗歌之外,王维还工草隶,长绘画,娴丝竹,不管在当世还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其都是不可多得的全才。前人评价唐朝诗人时说,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可见在别人眼里,王维的全才正是凭借他那良好的家庭教育后天习得的。

精通音律,观画识乐大抵在15岁前后,才华横溢的王维开始从故乡出发,游历京师。但在最初的日子王维是寂寞的。他一心想结交的岐王怎么也联系不上,最后是弟弟王缙提醒他用银子买通王府的门人,名刺才得以顺利到达。

岐王姓李名隆范,为避玄宗讳而省去隆字,单名为范。他是睿宗李旦第四子,崔孺人所生,也是当朝皇帝玄宗的四弟。

岐王尚贤,好风雅之名由来已久。当得知来人是有名的太原王氏后裔时,他吩咐左右赐座。王维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几首小诗,其中有《过始皇墓》、《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题友人云母障子》等,岐王看后赞不绝口。席间听说王维是前协律郎王胄的后人,便邀王维一起品丝论竹。

一曲过后。岐王问:“此是何曲?”王维答:“《凉州曲》,这支西域新进贡的曲子,格调苍凉,贵府的乐工演奏得也还不错。”

“也还不错”四个字让岐王吃了一惊,王维可能不知,在岐王那里,这支曲子一向是他炫耀的资本。被王维这么一说,岐王有点不高兴,赌气地问:“王公子有何高见?”王维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笙管在哪里丢了半个音,笛箫在哪里慢了半拍,琵琶的指法还不错,但未精到,揉捻挑拨尚欠功夫。

岐王和王府的乐工们听得目瞪口呆,紧接着王维又自告奋勇奏了一曲。有如天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众人如痴如醉,演完之后很久才突然想起鼓掌。

从那以后,王维成了岐王的座上常客,也算在京城初步站稳了脚跟。

站稳脚跟后王维打算正儿八经地考个功名。

根据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的记载,开元七年(公元719年),王维准备应试,最开始他想走公主的门路,于是委托岐王引荐。

公主全称玉真公主,玄宗的同母妹,她从小见惯了奶奶武则天、姑姑太平公主的宫廷斗争、尔虞我诈,觉得活得太累,于是在终南山建了个别馆以做求佛之用。她的这种做法深得三哥玄宗的赏识,所以在很多事情上对她格外关照,她的话在三哥面前也格外管用。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王维一个,早在王维之前,有个叫张九皋的人就已经打通了公主的关节,公主也答应帮忙,授意负责考试的官员点此人为解元。情急之下,岐王想了一记妙着。

一天,公主宴请岐王,岐王便带着王维前去赴宴,岐王让王维锦绣华服地妆扮了一番。王维风姿俊美,仪表非俗,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高雅的贵族气息,非常惹人注目。公主一见便问:“这是何人?”

岐王说:“是个懂音乐的!”随即让王维给公主演奏一曲。只见王维左右拂弦,指如流水,曲成,公主大惊,问:“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听都没听过!”王维起身答:“此曲名叫《郁轮袍》,是小生自度的曲子。”公主听了很高兴,岐王于是乘机说:“此人不单通晓音律,诗文亦工!”公主惊叹再三,问是否有写就之诗。王维从怀里取出数卷早已准备好的诗奉上,公主阅毕,缓缓说道:“这些诗歌我先前也曾读过,一直以为是古人的作品,想不到作者居然是你这样一位翩翩少年!”于是让王维更衣入席,列为上宾。

王维饱读诗书,言谈诙谐,再加上从小熏陶出来的贵族气质,在座之人无不骇然!岐王见时机成熟,遂对众人说:“此人文采风流,如果今年京兆府能以此人为头筹,实乃国家之福。”公主说:“那干吗不教他去应举呢?”岐王说:“听说今年的解元您已经许给张九皋了。”公主闻言哈哈一笑,说:“那是别人求情,这张九皋我见都没见过。”随即回头对王维说:“你要想取解头的话,我当全力保荐你。”就这样,王维轻而易举地夺取了解头。

这个故事据史学家考证完全是后人的好事者言。因为早在王维之前,那个跟王维存在竞争的张九皋就已经明经及第,他犯不着再赶这么一趟浑水。但是从这个唐人记载的故事里,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人们对王维才华特别是音乐才华的认可。虽然中解头一事子虚乌有,但考取进士而且高中状元却是正史记载的事实。

《旧唐书》说:“维开元九年(公元721年)进士擢第。”进士及第后,王维随即被授予“太乐丞”,这是一个掌管音乐的闲官,对于王维来讲,多少也算是专业对口。

对于音律王维也有很多过人之处,他不仅能听出别人哪里跑调,哪里走音了,而且自己还能写曲填词演奏,甚至于随便拿一幅奏乐图,王维就能说出画中的乐工奏的是何音何调,奏至何处。

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三月,有位同僚新得一幅《奏乐图》,但画上没有款识,不知画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拿到朝堂上请王维帮忙鉴别,王维摊开画来,这是一幅六尺长卷,绢本设色,人物形态逼真,栩栩如生。画面上是一个管弦乐队,还有指挥,像是在演奏什么曲子。

端详了一会儿,王维告诉同僚,这幅画不是什么古董,画上的乐队演奏的《霓裳羽衣曲》也是新近流行的曲子。而且就画中的情形看,乐队正演奏到第三叠的第一拍。见王维说得如此精确,同僚表示怀疑,王维说可以一试。于是二人找来乐队让他们给表演《霓裳羽衣曲》,当演到第三叠第一拍的时候,王维大喝一声“停”。整个乐队戛然而止!同僚对照画中情景,竟然一模一样,大为叹服!谓王维真乃神人,国士无双!

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张九龄丁母忧,孟浩然返回襄阳。朝廷里“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当权,一片狼藉,王维也于这一年辞官闲居,开始酝酿前往四川的行程。

在前往四川的路上王维所作诗画甚多,北宋的《宣和画谱》中光是王维所画的《栈阁图》和《蜀道图》就有十一幅。但可惜这些画现在都见不到了,目前存世的所谓王维真迹据专家考证都非王维原作。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雪溪图》被学界评为最能体现王维画风貌的非王维画。

《雪溪图》,绢本、墨笔画。纵36.6厘米,横30厘米。坡石有渍染似无勾皴,无款。有宋赵佶标题“王维雪溪图”。图录于《中国名画宝鉴》。全画采用平远构图,分为近景、中景、远景三段。近景左下方有一座披着素纱的木拱桥把人们引入一个冰雪天地;中景是一条结冰的大河,横卧在画卷中部,水平如镜;远景,河对岸雪坡、树木、房舍等平卧于黑水之上,掩映于白雪之中,整个画面幽静深远,让人沉浸在一片宁寂的山村境界之中。伫立在天地之外有雪花飞飞洒洒,观画人的眉桡、面颊、肩膀顿时长出了一层薄薄的雪绒花,行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闭上眼仿佛触手可及。

文人画清幽的意境在这里被发挥到了极致,因此后世都尊王维为文人画的始祖。董其昌推崇其为“南宗之祖”,认为“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

在王维之前,山水画流行的是金碧设色。以泥金﹑石青和石绿三种颜料作为主色﹐以青绿画山水,泥金钩染山廓、石纹、坡脚、沙嘴、彩霞,以及宫室楼阁,透露出一种富丽堂皇的美,但缺乏清静幽远的意境。文人画的水墨传统正好弥补了这个不足。

在五代著名画家荆浩的《笔法记》中,荆浩借一位老者之口对唐及五代画家作了一次评价和排位:“王右丞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象写成,亦动真思。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李将军指的是金碧山水的扛鼎人物李思训,吴道子指的是有“吴带当风”之称的画圣吴道玄。

就这样两个人在荆浩看来都远不及王维,不仅李思训略输文采,而且就连被后世称为“画圣”的吴道子也稍逊风骚。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有一则也谈到了王维画,而且评价极高,“予家所藏摩诘《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其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北宋名臣范仲淹曾写诗称赞西湖美景,其中有一联“丹峰翠壁相辉映,纵有王维画不如”。“纵有王维画不如”一句足可见王维的山水画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除了山水,王维还能画人物。开元二十年(公元732年),王维经三峡出蜀,乘船回到长安,途中他特意去拜访了身在襄阳的好友孟浩然。王维拿出一路的行吟之作请孟浩然指正,孟浩然看过王维的诗后爱不释手,特别对“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几句感触颇深,认为深得景物之妙,如影历历,恰在眼前。接着孟浩然也拿出自己的诗请王维参阅,当看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一句时,王维沉吟良久,随即向孟浩然讨来笔墨纸砚,顷刻之间,一副《孟公行吟图》一挥而就。

画面上,孟浩然修长的身材,清峭而瘦弱,白袍,乌纱,黑靴,骑马缓行;一个书童,背着琴,提着书箱紧随其后。背景是萧索的荒城。全画风调沉郁,透露出一种沧桑和枯寂。这幅画在唐朝的名气极大,很多人都争相临摹。

相对于音乐和绘画,王维更大的成就还在于他的诗作。央视的“子午书简”栏目是这样评价盛唐三大诗人——李、杜、王的。如果说李白的诗有任侠使气的布衣风采,杜甫的诗有忠君忧民的官绅底蕴,那么王维的诗才真正是寄情山水、体味人性的诗人本色。

由于兼众多角色于一身,所以常常能在王维的作品中看出艺术相通的影子。苏轼的话可谓一语中的,“味摩诘(王维)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他作于这一时间的《使至塞上》和另一首年代不可考的《送邢桂州》最能体现他的画家本色。

《红楼梦》里有一回写到香菱学诗,她的老师黛玉独独在唐诗数千家中选中王诗,让她第一步先读一百首王诗。读过之后,二人开始探讨起读诗心得。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

“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

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

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虽是初学诗,但问题看得真切,她所举的三句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都是王维诗中的名句,而且都具有图像美,它不同于李白那种“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蜀道难》)的想象,也不同于李贺“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箜篌引》)的用典。

他写景恰似一个高明的画家拿着炭头在画布上别有新裁地细细涂抹。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渡头”、“墟里”,一个景致就是一幅画面,再加上诗人精心选择的动静结合的表现手法,一幅幅画面如在眼前,呼之欲出!

特别是香菱提到的前两句,一个“直”,一个“圆”;一个“白”,一个“青”。其中“直”和“圆”是线条,“白”和“青”

是颜色。线条和颜色这些都不是诗人的专长,只有在画家的眼里他们才是鲜活的元素,说王维诗中有画,苏轼也算是道破天机。

禅理入诗,妙韵天成除了画境,还有禅意。由于母亲崔氏的影响,王维自幼奉佛,晚年长斋!《旧唐书》说他“居常蔬食,不茹荤血”。他的名和字也取自于一部佛教经典《维摩诘经》,早在开元十七年(公元729年),他就开始从大荐福寺道光禅师学顿教,道光禅师是禅宗的传人,所谓顿教指的正是禅宗的南宗,这一教派讲究的是顿悟,他们认为佛跟一般人的区别就在于是否顿悟。顿悟之前,佛乃常人,顿悟之后,常人即佛。

从流传至今的《赞佛文》、《西方变画赞并序》、《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并序》来看,王维确实跟佛教有着不解之缘。

《过香积寺》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这首诗记载了王维一次路过寺庙的所见所闻所想,“安禅制毒龙”一句说出了王维潜心佛教的目的,人生的起落喜悲让王维必须从内心出发来化解外在的种种困惑。对于佛教,对于禅宗,王维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

天宝元年(公元742年),王维相中前朝诗人宋之问的辋川别业,又恰好宋之问的弟弟宋之悌急着用钱要出售别业,于是王维花重金买了下来。

辋川在蓝田县西南五公里,属于终南山的余脉。这里风景秀丽,不似惯常的北方景象,倒颇有几分江南气象。最早在这里建房居住的是东晋末年的刘裕,当年刘裕率军收复长安,灭秦后,军中的南方将士思乡心切,刘裕发现辋川地界颇似南景,于是在辋川修了城堡,以慰将士的思乡之心。

辋川地界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景致二十余处,买下辋川别业后,王维每天与朋友吟啸其中,诗酒为伴,亦官亦隐。天宝二年(公元743年),王维的诗集《辋川集》问世,其中有吟咏辋川美景的诗歌二十余首,每首对应一个景点。其中不乏传世名篇。

《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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