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刮了一场大风,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雪。电视上说是本市五十年来的第一次。天亮的时候那雪快把一号楼道封住了。人们很奇怪,要在以往这雪早被101铲走了。被堵在楼道的人们便想起,要弄走雪,只得找101,只有101有工具。于是去敲门。敲了许久没有动静。眼尖的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我搬家了。落款的时间已是两天前。
人们都愣了。面对眼前这堵半人高的雪墙,大家一时束手无策。
王得光最后的要求
魏永贵
王得光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过了明天,王得光的死刑就得执行。
问王得光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年轻的看守民警用的是很诚恳的语气。看守民警说,52号,你明天可以要几个你喜欢的菜,还有包子、饺子。你还可以喝两杯啤酒。领导知道你以前酒量很大,但不能多喝。这已经是对你的特殊照顾了。
入监犯人不说名字。52号是王得光“号服”上的编号。
王得光以前的酒量很大,进来以后缺乏酒精的刺激,手一直微微地抖。
王得光的眼睛和嘴唇是一片沉寂的死灰。
按照规定,王得光在这个时候可以提出一些要求,譬如留下遗言,改善伙食,洗一个热水澡,等等。一般情况下,死刑犯人会要几个一直想吃的荤菜,一饱长期寡淡的口欲。用他们的话说,怎么的,也得吃饱了吃好了“上路”,不能当一个“饿死鬼”。
52号,有要求就说吧。看守民警又重复了一遍,还是用很有耐心的语气。
王得光那空洞的眼光向监房上的小窗口轮了一眼,干枯的嘴唇启动了:报告上级,我……想明天晒一晒太阳,我……王得光看着民警,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想到外面房檐下……晒晒太阳。
几天前,王得光被铁笼一样的囚车拉去了法院,接受了最后的宣判。灵魂已经出窍的他一路麻木。
回监狱的时候,囚车路过一片平房。那时候响着警笛的囚车遇见了溜达到路口的一头牛,不得不停下来等候,透过囚车的铁窗,戴着脚镣手铐的王得光看见了难忘的一幕:几个老人在房檐下敞怀晒着冬天的太阳。有一个老头甚至在很专注地抠着脚丫。
那时候,暖暖的阳光照在房檐墙壁和牛背上。折射的光芒,刺中了王得光已经枯寂的心。此刻,眼前唾手可得的温暖的阳光,却被囚车的铁窗分割得支离破碎。
现在,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幕。52号王得光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享受阳光的抚慰。他想跟一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蜷曲在冬天的温暖中。
王得光的要求显然出乎看守民警的意料。看守民警迟疑了一分钟,说,好,我会向上面反映。
王得光的请求很快就成了一个难题。在这样的时候,死刑犯是应该固定在死囚室里,镣铐加身,等待执行时刻的到来,而且是二十四小时看守。移到监室外不符合规定,还增大了看守的难度。出了问题,那责任可就大了。
领导皱着眉头说,我见过那么多死刑犯,头一回碰到有提这样要求的,这不是给我们出难题吗?
领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那时候冬天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温暖地洒在宽阔洁净的办公桌上,洒在一蓬绿色的植物上。领导踱到了那盆洒满阳光的绿色植物旁。最后领导抓起电话说,行,就破例让他明天晒晒太阳吧。
王得光得到第二天可以到监室外的房檐下晒太阳的许可,已是天黑的时候。王得光把眼睛盯着监室窗外那方黑黢黢的夜空。
一丝亮光在王得光灰暗的眸子上闪亮。
那场雨是从半夜下起来的。那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冬雨缠绕着冷风,搅了半夜,搅了后来的一整天。
寒冷的冬雨啊。
52号王得光枯寂的眼睛盯着监室窗外的冬雨一动不动。
第二天上午,在雨声中枯坐的王得光看见年轻的民警打开了铁门。民警说,52号出队,下楼。
浑浑噩噩的王得光跟着民警走到屋檐下。民警说,52号,坐下,晒太阳。
王得光愣怔着坐到椅子上,屋檐下的气氛有些异常:天依然那样阴沉,冬雨依然下得很急。一队背着枪的民警守在一边,对面的墙上,一张洁白的画纸上,画着一轮鲜红的太阳……
那边有只鸟
廉世广
办公室主任林一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挨点欺负也算正常的事。比如说那些乡镇的党委书记们,在乡下都是一方诸侯,豪横惯了,谁还把你一身书呆子气的办公室主任放在眼里?
秀水乡党委书记孟凡就从没把林一放在眼里。一介书生,凭着能写点文章,就对我指手画脚?孟凡不尿这一套。林一几次在电话里向他传达县里的指示,都被孟凡顶了回去。
林一一声不响。
这年秋天,县里要求各乡镇动员农民搞秋翻地会战。县委于书记在动员大会上讲了秋翻地的诸多好处后,给各乡镇的党委书记下了死令:地不翻人翻,茬不倒人倒,在规定时间内完不成秋翻任务的乡镇,党委书记就地免职!
这些乡镇的一把手顿时傻了眼。要知道,对秋翻地农民认识不上去,难办啊!
难办也得办,谁让你是乡镇一把手呢!
党委书记、乡镇长们八仙过海,把秋翻地搞得热热闹闹。
只有孟凡稳坐泰山,他对完成任务早已胸有成竹。
会战结束,县委组织农口部门和各乡镇领导拉练检查。办公室主任林一自然和县委于书记同乘一车。看着农道两旁黑油油的土地,于书记非常高兴,对林一说:“小林啊,看来这个紧逼战略还是管用的,我不给这些党委书记们下死令,他们是完不成这个任务的。”林一笑着点头。
车队行进到秀水乡境内,林一仔细向窗外观察。行走了一会儿,林一不好意思地向于书记说:“书记,早上喝了碗粥,我想下去撒泡尿……”看着林一满脸涨红的样子,于书记笑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正好,我也下去撒泡尿。”
秘书示意后边的车别跟上来,书记和主任要撒尿了。
书记和主任站在道旁撒尿。
林一说:“书记,你看,那边有一只鸟!”
书记朝林一指的方向望去。他没有看到鸟,看到的是一片白茬地。
“那片地没翻?”书记瞪大了眼睛问林一。
林一仔细看了看,说:“那只鸟飞到哪里去了呢?”
“什么鸟不鸟的,这是哪个乡的地盘?光翻道旁的地,做表面文章糊弄我,我非撤了这个党委书记!”
林一说:“好像是秀水乡的吧……”
拉练结束,孟凡被免去了秀水乡党委书记职务。
不该爬树
廉世广
老崔在接近退休年龄的时候,终于熬到一个正职。几十年来,仕途坎坷,历尽波折,职务前总也甩不掉一个“副”字。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可以独当一面了。
老崔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组织一次秋游。按惯例,局里每年只搞春游,可这次老崔高兴,就要破一破旧例。
秋高气爽。老崔走在山路上,看秋叶斑斓,听鸟声啁啾,心情格外舒畅。四五个年轻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蝴蝶一般在老崔的身前身后飘舞。
“局长,这枝花漂亮吗?”
“局长,这片叶子多美呀!”
叽叽喳喳。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气息不断地侵袭着老崔那已渐老化的嗅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的脚步更加轻快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爬上了山顶。猛抬头,看见一株高高的枣树立在那里。
“看,有那么多的山枣!”
“我最爱吃山枣了……”
“我也是!”
老崔在女人们的说笑中细细打量,树上果真有一串一串的山枣,肥肥的,椭圆形,有点像……有点像女人的乳头。老崔觉得这样想有点老不正经,浑身热了一下,血流的速度加快了。他搓搓手,说了一句让女人们惊讶的话:“我上树给你们摘山枣!”
女人们关切地说:“行吗?局长,可别摔着!”
老崔说:“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吧!”
女人们都笑起来。
老崔以惊人的速度朝树上爬去。他那体重一百八十多斤的大块头此时显得很轻捷,攀缘着,很快就把一串山枣扔了下来。
女人们一阵欢呼,诸如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的话赞不绝口。女人们很快就把扔下的山枣吃光了,仰起的脸像葵花一样灿烂。老崔一时高兴,禁不住在树上唱了一曲,气冲霄汉,博得女人们又一阵热烈的欢呼。唱完,他又抬腿向更高处攀去。
“局长,注意点!”
“没关系,没关系。哈哈哈哈……”
老崔朗声笑着,却听“咔嚓”一声,脚下的树枝断了,女人们惊叫着散去,老崔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一摔使老崔再也没能站起来。因为伤残,他提前退休了。
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老崔的眼前时常呈现出那次秋游的情景,那情景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想来想去,他又怀疑那美好的时光是否真的有过,那在大山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一场梦?
一个冬天,在他反反复复的遐想中过去了。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燕子呢喃、柳吐新绿,老崔的心里也像泛青的草地,涌动着一种不安的情绪。他忍不住对老伴说:“推我出去走走。”
老崔坐着轮椅,老伴慢慢地推着。春日暖融融的,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新奇。宽阔的街道,路上玩耍的孩子,偶尔有一两条狗跑过。生活里原来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这些年来,他泡在官场里,好像从来没有发现眼前的一切。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江边。一江春水缓缓地流淌,船儿在水中轻快地行驶。老崔为眼前的景色所陶醉,突然听到一阵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一群人。
那是局里又搞春游了,他们要坐船到江心岛去,那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围着一个年轻、潇洒的男人转来转去。那是新提拔的局长。老崔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女人娇滴滴的声音:
“局长,这枝花漂亮吗?”
“局长,这片叶子多美呀!”
老崔长长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该爬树啊!”
“你说什么?”老伴没听懂老崔的话。老崔看了老伴一眼,感到兴味索然,怅怅地说:“咱们回家吧……”
老伴推起轮椅,缓缓地朝家走去。
饺子与米饭
廉世广
办公室主任这活儿,怎么说呢,很多人很羡慕,整天跟在领导身边,对下边指手画脚,狐假虎威,很气派。但是,到了这个位子就知道了,伺候人的活儿可不是那么好干的,所谓“表面风光,内心彷徨,比牛还累,比狗还忙”。在领导面前,既要耳听八方,又要装聋作哑。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但心里要有数。比如,领导和谁远近亲疏,有哪些业余爱好,等等,都要了解。在这方面,县政府办的余主任自认为做得很到位。他知道巴县长最拿手的歌是《一帘幽梦》,最喜欢的运动是打台球,最爱吃酸菜馅饺子。
那天,巴县长带着余主任到县里最偏远的龙山乡调研,中午,龙山乡在乡政府食堂安排了一桌极富地方特色的午餐,所有的菜肴都是地产,既吃得可口,又没有大吃大喝的嫌疑,县长很高兴。看酒喝得差不多了,乡长悄悄问余主任:“来什么主食?”
余主任顺口说道:“酸菜馅饺子。”
两人虽是悄悄地说话,还是被巴县长听到了。巴县长向这边扫了一眼,没说话。
不一会儿,酒喝完了。乡长喊服务员,上主食。就在这时,巴县长说:“来碗米饭!”
顿时,乡长懵了,悄悄地去看余主任。余主任也有些懵:巴县长明明最爱吃酸菜馅饺子,今天怎么要吃米饭了?
多亏服务员备了一锅米饭,不然,这桌饭就演砸了。
下午,余主任随县长往回返。余主任坐在后面,一声不响,他还在想午饭的事。巴县长为什么要吃米饭呢,是吃饺子吃腻了吗?
第二天,余主任继续陪巴县长下乡调研。这次去的是另一个偏远乡,浑水乡。中午吃饭,这个乡长又问余主任:“上什么主食?”
余主任想了想,说:“上米饭。”他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采取了与时俱进的方法。
酒喝完了,乡长喊服务员上主食。这时,巴县长说:“吃酸菜馅饺子。”
乡长懵了,余主任更懵了。更为糟糕的是,乡食堂没准备饺子,现包,需要时间啊。余主任坐不住了,出来,跟乡长说:“到附近饭店买现成的吧!”
好歹,把这顿饭圆下来了。
晚上回家,余主任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烧饼。饺子、米饭,米饭、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明天再点主食,是点饺子,还是点米饭?最好的办法就是饺子、米饭全上,想吃哪样就吃哪样。可是,余主任隐隐地觉得问题不在吃什么上。平时,巴县长吃饭不是很挑剔,甚至很随便。那么,是县长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吗?一想到这里,余主任的汗就下来了。
余主任翻来覆去睡不着,搅得妻子也无法睡。妻子在市场卖肉,风吹雨淋,很辛苦,余主任正在运作把妻子调到政府招待所,就等巴县长签字了。
妻子问他怎么了,余主任本不想说,她一个卖肉的,能解决什么问题?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强。
妻子听了,想了好半天,说:“你点主食时,请示县长了吗?”
余主任说:“没有啊。”
妻子说:“问题就出在这里。”
余主任说:“我知道县长爱吃什么。再说,我整天和县长在一起,这点事,还用请示吗?”
妻子说:“你想错了。比如卖肉,我必须问清楚了,要前槽呢还是要后鞧?要肥一点的还是要瘦一点的?问清楚了才能下刀,谁说也不好使,必须买肉的自己说。人家可能说,你看着砍吧。但你必须问,不能自作主张。你和县长很熟,可桌上还有其他人,领导不能让人觉得被下属支配。”
余主任想了想,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
第三天,余主任又陪巴县长下乡,又是中午吃饭,又是当地的乡长问余主任:“吃什么主食?”
余主任没有回答,而是问县长:“咱们吃点什么主食呢?”
巴县长说:“这点事还问我?随便,你们说吃啥就吃啥!”
大家哈哈一笑,说,县长尽为我们着想了。
余主任大声说:“煮酸菜馅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来了,县长吃得很香。
回去的路上,巴县长对余主任说:“这顿饭安排得好啊!”
余主任心想:让我老婆卖肉,真是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