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她脸上现出伤心的神情,但又柔声答道:“你怎能猜得着呢?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不愿人看见他的悲苦。自从两个女孩死后,我朝夕只是悲泣。这屋里充满了忧郁和苦痛,自然更没有人肯来了。他受不了这样的烦闷,我可怜的约瑟就跑过大道去喝酒了。为他有一副好嗓子,那叫阿莱的女人就教他唱歌。听啊!他又在那边唱了。”
沙葬
〔法国〕雨果
勃尔登的海岸边,时常有个人——旅行或是捕鱼的人——趁潮落的时候,在离岸很远的沙滩上走。但他走了几分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底下的海滩,好似胶水一般;鞋底上粘着的沙,也简直像糨糊一样。海滩上十分干燥,但是人走在上面,等到脚一提起,刚印上的脚印,就已被水装满了。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看见一片冷僻的平平的海滩。四周的沙都是一个样子,也分不出哪块沙土是坚实的,哪一块是不坚实的。一簇海虫,在他的脚边飞舞着。他向前走去——向着岸边走——想走近岸边。他一点也不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他只觉有些不妥当,好像他脚下重量一步加重一步了。忽地陷了下去,有二三寸深。他一想这不是一条可走的路,便停下来想辨一辨方向。低下头去看他的脚,已经看不出了,埋没在沙中了。他把脚拔出,想旋转身子向原路上回去,但陷得更深。沙到胫上了,想极力挣扎把腿拔出来。才向左边一转,沙反涌到小腿;向右边一转,沙齐了膝。于是他脸上露出说不出的恐惧,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中了。他的底下,便是人不能走的,鱼也不能游的可怕去处。他把肩上负的东西拿下来,好像遇险的船只想减去些重量。快得很,沙到膝上面了。
他扬着帽子、手帕,高声呼救,但沙把他愈拖愈深了。沙滩这般荒凉,陆地离此这般远,这片海滩又是有名的危险之地,附近也没有勇敢的人来救他。完了,他遭罚葬在沙中了。他受罚于这可怕的、逃不掉的、残酷的、慢吞吞地不快不慢的埋葬。几个钟头里,倒也不会就结果他。也不妨碍他的自由,也不害他生病,只让他站着,把他的脚向下拖去。随着他的挣扎、叫喊,一步一步地引他下去。这正好像他要抵抗,反受加倍的刑罚。一边慢慢地拖他下去,一边却任他欣赏四周的风景,乡野里的树木、青草、村庄上的烟囱、海船上的帆、飞鸣的鸟和太阳、蓝天。
沙葬的一个坑,好比潮水,从地下涌上来的。渐渐地加高,一分钟也不停。那个可怜的人,想坐一下子,想横下去,想爬起来,一举一动,都反使他埋得更深了。直起身子,却又深入了好多。他知道情况不妙了,曲着两只手,高声向着老天求救,但却没有希望了。
他看沙齐了他的肚子,快到胸前,只剩下半个身子在外面了。他就放声哭起来,伸起两只手,狠命地向上挣,指爪向沙上乱抓。想拔出来。两只臂膊撑住了,想脱离这儿。沙子上来了,齐了肩了,到颈上了,只剩了面孔还可以看得出。张开口大喊,沙塞满了,静默了。眼睛还睁着,沙遮盖了,乌黑了。后来额头渐渐下去了,只有几根头发在沙面上飘着。一只手露在外面,在沙面上乱挖,哆嗦着,颤动着,隐灭了。
唉,这是一个人不幸的结果!
逗乐
〔法国〕莫泊桑
世界上有什么比开玩笑更有趣、更好玩?有什么事情比戏弄别人更有意思?啊!我的一生里,我开过玩笑。人们呢,也开过我的玩笑,很有趣的玩笑!对啦,我可开过令人受不了的玩笑。今天我想讲一个我经历过的玩笑。秋天的时候,我到朋友家里去打猎。当然喽,我的朋友是一些爱开玩笑的人。我不愿结交其他人。我到达的时候,他们像迎接王子那样接待我。这引起了我的怀疑。他们朝天打枪;他们拥抱我,好像等着从我身上得到极大的乐趣。我对自己说:“小心,他们一定在策划着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欢乐达高潮。过头了。我想,瞧,这些人没有明显的理由却那么高兴,他们脑子里一定想好了开一个什么玩笑。肯定这个玩笑是针对我的。小心。
整个晚上人们在笑,但笑得很夸张。我嗅到空气里有一个玩笑,正像豹子嗅到猎物一样。我既不放过一个字,也不放过一个语调、一个手势。在我看来一切都值得怀疑。时钟响了,是睡觉的时候了,他们把我送到卧室。他们大声冲我喊晚安。我进去,关上门,并且一直站着,一步也没有迈,手里拿着蜡烛。我听见廊里有笑声和窃窃私语声。毫无疑问,他们在窥伺我。我用目光检查了墙壁、家具、天花板、地板。我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我听见门外有人走动,一定是有人来从钥匙孔朝里看。我忽然想起,“也许我的蜡烛会突然熄灭,使我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于是,我把壁炉上所有的蜡烛都点着了。然后我再一次打量周围,但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我迈着大步绕房间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我走近窗户,百叶窗还开着,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关上,然后放下窗帘,我并且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这就不用害怕有任何东西来自外面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坐下。扶手椅是结实的,然而时间在向前走,我终于承认自己是可笑的。我决定睡觉,但这张床在我看来特别可疑。于是我采取了自认为是绝妙的预防措施。我轻轻地抓住床垫的边缘,然后慢慢地朝我的面前拉。床垫过来了,后面跟着床单和被子。我把所有的这些东西拽到房间的正中央,对着房门。在房间正中央,我重新铺了床,尽可能地把它铺好,远离这张可疑的床。然后,我把所有的烛火都吹灭,摸着黑回来,钻进被窝里。有一个小时我保持着清醒,一听到哪怕最小的声音也直打哆嗦。一切似乎是平静的。我睡着了。我睡了很久,而且睡得很熟。但突然之间我惊醒了,因为一个沉甸甸的躯体落到了我的身上。与此同时,我的脸上、脖子上、胸前被浇上一种滚烫的液体,痛得我嚎叫起来。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大团东西一动也不动,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伸出双手,想辨明物体的性质。我摸到一张脸,一个鼻子。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朝这张脸上打了一拳。但我立即挨了一阵耳光,我从湿漉漉的被窝里一跃而起,穿着睡衣跳到走廊里,因为我看见通向走廊的门开着。啊,真令人惊讶!天已经大亮了。人们闻声赶来,发现男仆躺在我的床上,神情激动。原来,他在给我端早茶来的路上,碰到了我临时搭的床铺,摔倒在我的肚子上,把我的早点浇在我的脸上。我担心会发生一场笑话,而造成这场笑话的,恰恰正是我采取了关上百叶窗和到房间中央睡觉这些预防措施。那一天,人们笑够了!
一个杀人犯的奇遇
〔法〕莫泊桑
很多很多年以前,摩纳哥发生了一起严重事件——.一个男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最高法院开庭审理了这桩特殊案件。摩纳哥从未有过杀人案,所以,法院决定判处这男人死刑。
国王十分气愤,马上就批准了此项判决。
剩下的事情就是对罪犯执行死刑了。
可是问题出来了:摩纳哥既没有刽子手,也没有断头台,这可怎么办呢?按照外交部长的意见,摩纳哥和法国政府进行谈判,向他们借一个刽子手和必要的器械。很快,巴黎方面寄回来一个账单:运送木材连同技术人员的费用共需一万六千法郎。国王想,这太昂贵了,杀人犯也值不了这个数。为了砍掉一个坏蛋的脑袋,要花一万六千法郎!要是这样,就得重新再征税——每个公民两法郎。
有人提议,让一个普通士兵去砍那个家伙的头,但将军在征询过意见之后犹犹豫豫地表示: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需由经验丰富的人操刀,可他手下恐怕找不到动过真刀的人。
于是国王又把最高法院的人召集起来,让他们解决这个难题。
后来,首席法官提出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这个建议被采纳了。
然而摩纳哥没有监狱,为此不得不专门建了一个监狱,再任命了一个看守,由他负责把犯人押去监狱关押。
前几个月顺顺当当地过去了,犯人不分昼夜在囚室的草垫子上睡大觉。看守也整天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观景,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渐渐进入梦乡。
亲王是一个讲究节约的人,当他看到这个新设部门的开支账单(包括监狱维修、犯人的供养和看守的薪金)的时候,觉得给财政预算造成了过重的负担,尤其用于看守的钱更多。他转动眼珠,想,囚犯还很年轻,难道就这样长久继续下去吗?于是,他召见司法部长,让他设法取消这项开支。
部长和首席法官商量,他们都同意辞退看守,让囚犯自己看着自己。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囚犯有可能越狱。若果真如此,所有的人都可以拍手称快了。看守回家了,只由王宫的助理厨师早晚给罪犯送饭。这个罪犯毫无重获自由的欲望。有一天,助理厨师忘了给罪犯送吃的,他便神态自若地自己来索取了。从那以后,为了不劳助理厨师,一到开饭时间,他就准时到王宫与宫廷服务人员一起就餐。渐渐地,他和宫廷服务人员成了朋友。午饭以后,他到蒙特·卡洛散散步,有时还进赌场,冒着风险去赌桌上投掷几个法郎。
当他赢了的时候,便独自到声名显赫的饭店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回到监狱,小心地从里边把囚室的房门锁好。
事态变得对法官——而不是犯人——越来越不利了。于是,法院重新开庭,再次讨论囚犯的问题,最后他们一致决定,把囚犯强行驱逐出摩纳哥的领土。
当囚犯接到判决书时,理直气壮地答道:“我认为你们太可笑了!怎么能做出如此滑稽的判决?你们说,我怎么生存下去呢?我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我是被你们判处死刑的,但你们没有执行,我二话没讲;而后你们又改判我无期徒刑,把我交给了一个狱卒;紧接着,你们又撤走了我的狱卒,我沉默不语。现在你们想把我驱逐出境,那可办不到!我是囚徒,有你们审讯和判决的囚徒,我要忠实地服刑,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他的话让最高法院的法官个个目瞪口呆。
国王怒不可遏,下令赶紧采取措施。有关人员重新讨论,最后决定拨给囚犯六百法郎,作为他去国外的生活费。这回,囚犯同意了。他在离他君主国五分钟之遥的地方租下了一小块土地,种些粮食和蔬菜,一边冷眼看着那些权贵,一边愉快地生活。
花园别墅
〔法国〕莫洛亚
两年前我患了一场大病,她说道,在生病期间,我发现自己天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我漫步在乡间,老远看见一座长方形的白色矮房,房子四周是一簇簇葱郁的椴树丛。左侧,有块草地,虽说草地上生长的参天白杨破坏了对称的布局,可是,并没有给人以不适之感。站在远处就能看见白杨树冠在椴树丛的上空随风摇曳,婆娑起舞。梦中,我被这座房子所吸引,便移步朝它走去。入口处挡着一道漆成白色的栅栏。进入栅栏之后,要走一段幽深的曲径小道。道旁的林荫丛中,繁花似锦:有报春花、长春花、银莲花等春天绽放的花朵。当我伸手去摘的时候,花儿就立即枯萎了。走到小径尽头,离那座房子就只有几步路了。房子的正前方有块宽阔的草地,草儿修剪得宛如英国草坪一样,几乎只有齐地面那么高。草坪里唯有一行紫罗兰向远处延伸。房子是由清一色的白石建造的,房顶上覆盖着板岩。不大的平台上面就是一扇栎木制造的浅色大门,门上面雕着花纹。我很想进去参观一下,可是没有人出来开门。我异常沮丧,我又按门铃,又叫喊,最后把自己从梦中叫醒了。这就是那几个月里我常做的梦,夜夜如此,毫无差异。久而久之,我就认为,在我童年时,肯定见过这个花园别墅。然而,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我想寻找这所房子,这个念头时刻萦绕在我脑际,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致有一年夏天,我刚学会驾汽车,就决定利用假期到全国的公路干线上去寻找我梦境中的那座房子。我不想向你们叙述我的旅途见闻。我找遍了诺曼底、都兰和普瓦图,结果一无所获,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十月我驱车返回巴黎。到了冬天,我又夜夜梦见那座房子。去年开春后,我恢复了在巴黎近效散步的习惯。一天,正当我穿越伊斯勒当附近的一条河谷时,突然感到喜出望外——这是一种阔别多年后重见心爱的故园、旧友时的喜悦。尽管我从来没有到这里来过,可是我对展现在我右侧的景色却非常熟悉。白杨树的树梢在椴树丛的上空摇曳。透过枝叶初生的杨树,一座房子依稀可见。于是,我明白了,我找到了梦中的别墅。我知道,在百步之外,有条小道和公路呈十字交叉。果然小道就在那儿,我沿着小道一直走到白木栅栏跟前。栅栏后边就是那条我经常走的小径。当我从浓密的椴树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绿色的草坪和不大的平台,平台上面就是那扇栎木制的浅色大门。我下了车,快步登上石阶,伸手按了门铃。我非常担心吃闭门羹。然而,过了不多久,一位仆人出来开门了。这是一个年逾古稀、神情郁悒、身穿一件黑色上衣的男子。一见到我,他显得很诧异。他凝神注视着我,一声不吭。
“我冒昧地请您行个方便。”我说道,“我不认识房主,不过,倘若他们能允许我进去参观,我将不胜荣幸。”
“太太,这是一幢待租的别墅,”他神色勉强地说,“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带领参观。”
“待出租?”我说,“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房主为什么不愿居住在这所漂亮的别墅里呢?”
“太太,他们以前就住在这儿;自从房子里闹鬼,他们便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