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飘雪的夜晚，马德胜在去前沿阵地检查的路上遭遇了敌人的狙击行动。前往步兵团的交通壕因敌人的炮击变得低矮，天气寒冷，堑壕冻得硬邦邦的挖不动，为了不露出头，人必须猫着腰走。尽管武德元一再要求马德胜，走路的时候要猫下腰低下头，但他走路的时候依旧气宇轩昂。白茫茫的雪地散发出清冷的光，突然，百米外的山坳里突然出现了两道金亮亮的光，武德元大声叫了一声“不好”，两条弹道从白茫茫的雪地上飞速划过。武德元一瞬间把雪白色的斗篷抛向了天空，一下子扑倒了马德胜，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两个狙击手的第一枪。就在白色斗篷抛向天空的一刹那，狙击手开了第二枪，子弹穿破了斗篷从马德胜的头顶上飞过钻进了被冰冻得硬邦邦的堑壕上。他的固执让武德元付出了代价，两颗子弹几乎从一个弹孔洞穿了武德元的肩膀，鲜血一下子喷涌出来。马德胜一瞬间明白了，如果不是武德元果断扑救，在这个夜晚就会有四颗子弹射进他的头颅。武德元负伤了，高大的身材救了他的命。敌人瞄准的是马德胜的头颅，却击中了武德元的肩膀。
从朝鲜战场回来，马德胜把武德元调进了军侦察营当了连长。
3
那个晚上，武德元一个理由就让马德胜放了他。他要求转业不是回自己家乡，他要去老连长林凤鸣的老家，他要去实现自己的诺言去照顾林凤鸣的老婆和孩子。
“钓鱼”计划之前，林凤鸣有一次跟武德元开玩笑说如果我在朝鲜回不去了，麻烦你去照顾一下咱的儿子和咱的老婆。武德元回答得很干脆，如果我回不去了，每年清明你带着咱的老婆和咱的儿子看看我。有时间，战场上彼此的玩笑就成了交心的诺言。原本，这件事情要等一等再做的，可廖三强的死让他觉得这件事情刻不容缓。大饥饿的岁月里人的生命就如同秋天大树上的叶子，随时都有可能飘落下来。他担心林凤鸣的一家被饿死。如果他去晚了，就很有可能造成终生的遗憾。
尽管马德胜十分舍不得武德元，但他必须尊重他的选择。马德胜同军区干部部长进行了沟通，让他们把武德元交流到豫南县兵役局。电话的那一端，干部部长十分不理解。干部部长说，要交流也要交流个好地方，豫南县现在正在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马德胜说，这也是武德元要求下去的主要原因。干部部长说，这个侦察英雄是不是脑袋上的枪伤留下后遗症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不有病吗？马德胜把武德元要求下去的原因说了，电话那边干部部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果断地说，你放心吧，老首长，职务我给他提半格后再作交流，这件事情我亲自去安排，一定让首长满意。
武德元调往豫南县兵役局任军事科长的命令很快下达到了军里。
随着武德元命令的到来，压在马德胜心头的那块石头被拿掉了。武德元了却了他的心病。饥饿的岁月里，林凤鸣妻子和儿子的生死一直是他的心病。林凤鸣临死的时候要他照顾他们，这是他生命最后的托付，马德胜答应了，但做得十分不够，因为至今，他还没有见过林凤鸣的妻子和孩子，贫困中的乡村岁月是难熬的，他不知道他们母子到底怎么样了。林凤鸣的妻子文化水平不高，写信的时候总是几个字：东西收到，感恩不尽，一切都好，望别挂牵。马德胜从侧面了解到，这个女人十九岁就嫁给了林凤鸣，八九年里，无论日子多么难熬却一直没有改嫁，宁愿让自己的父亲饿死也没放弃林凤鸣的双亲，毫无疑问，这是个好女人。
武德元要去豫南县了。
4
武德元临走前，马德胜请武德元吃饭。他让冯婉茹把家里存的干肉、熏肉、熏鱼都拿了出来，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那个晚上，两个人都喝醉了。
醉眼蒙眬的马德胜拍打着自己的胸脯说：“小武子，我舍不得你走，你跟小林子都是我的心，我的肺，你们都走了，我这五脏六腑啊都给掏空了，没着没落的。”
武德元说：“我也舍不得您。”
马德胜说：“你给我把小林子的家给照顾好了，过几年等他们日子好过了，你再给老子回来。即便当不了兵，老子也养着你。”
马德胜知道武德元心里不想离开。一个视枪如命的人，依然选择离开战场的时候，思想上肯定作出了无数次斗争。
武德元低垂着头，一语不发。部队就是一片森林，马德胜就是他们的树，虽然他知道，叶子终归有一天要落地的，可一旦要离开，他还是舍不得。一片叶子脱离了大树只能随风飘舞，找不到归宿。武德元的心情极其悲伤。
酒喝到半夜，马德胜和武德元都喝多了，两个人抱头嚎啕大哭。
这哭声极其悲怆，像旷野地里苍凉的狼叫，响亮高亢，吓得我跟冯思琪都躲进了房间不敢出来。
父亲瞪大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在心底叩问。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他们经历了万里长征，八年抗战，解放战争，生生死死，历尽艰辛建立了新中国，很多人为了这个目标死了，有的人死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难道这就是人民想要过的生活吗？不，绝对不是。为了军队能够夺得胜利，老百姓把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儿送出来，把最后一床棉被、一点粮食送到了部队，而新中国成立都十年了，老百姓连吃的都没有，饿死了那么多人，遍地尸骨，这样悲惨的世界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这难道就是林凤鸣他们这些死去的人想要的生活吗？不是，就是他们出生入死为老百姓谋求的幸福生活吗？这样的现状，他无法面对那些马革裹尸、魂漂异乡的战友。
武德元把酒杯高高举起仰脸干了说：“首长，您放心，我答应过我的连长帮他照看好家，从今天起，那儿就是我的阵地了，我会守好我的阵地。”
那个冬天，武德元走了，为了远在豫南山乡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我想，这就是战场上战友之间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是生命与生命的托付，山一样厚重。
虎
1
我的小姑林凤萍说，只要信心的火焰不熄，生命隧道里总会有一道亮光照耀你前行。只要你不放弃坚持，苦难的人生总会在最艰难时刻出现一线转机。
三年自然灾害最残酷的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叫武德元，一个身材高大的山东男人。是他从我母亲手中接过我，拉着我接着朝前走。
在没有认识武德元之前，我是野地里生长的一棵蒿草，疯一样旺长。五六岁的时候更是没有人能管得住我。只要我想干的事情，认准了我就干。我偷过邻居张奶奶家的鸡蛋，堵过李良家的烟筒，我的母亲常常在夜里让我跪在砖头蛋子上一跪就跪到天亮。到了上学的年龄，山里没有学校，我必须到山外十几里的地方去上小学，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很多时候我一走出家门就自己做主了，我会在田野里猫上一两天，学校去上一两天。在田野里，我具备了相当强的生存能力。一年四季生长的庄稼，春天的豌豆，夏天的嫩玉米，秋天的红薯，小溪里的蛤蟆、泥鳅、小鱼、小虾都是我的食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人是最强大的动物，只要你有勇气活着，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战胜你。
这个时候，一个叫武德元的男人正一步一步地朝着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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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说说武德元这个人。他是父亲林凤鸣在朝鲜作战时的侦察排长，是父亲打锦州时亲手带出来的新兵。确切地说他是父亲林凤鸣俘虏的一名国名党新兵。武德元说，那天，父亲的尖刀排冲进89师师部，所有的人都举枪投降了，唯有他还躲在墙角举枪瞄准，如果不是林凤鸣拦住了冲他开枪的机枪手，他身上就被打成了筛子。那时候十七岁的武德元刚被国民党89师警卫连抓丁，从渤海湾的渔船上被绑到葫芦岛，刚学会放枪就像鸭子一样被赶上了锦州战场。他根本没有学会举起武器投降。他的连长只告诉他，到了战场上打死都不能投降，反正投降也是一个死，不如拼个你死我活。就在他要开枪的一刹那，林凤鸣一脚把他踹翻了，这一脚踹在他的尾巴骨上，疼得他满眼泪花子。他强忍着疼痛，攥着枪就朝着林凤鸣刺了过来。林凤鸣一个躲闪，一个顺手牵羊就把他扔到了桌子底下。两个老兵上前就把他给捆了。那个晚上林凤鸣让人把武德元送到了团部，当时，他是团长马德胜的警卫班长，一眼就瞧上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个愣小子。也从那天起，武德元就跟上了林凤鸣。两个人形影不离地跟在团长马德胜的身后，从东北杀到海南岛，又从广东杀到了朝鲜战场。
武德元是山东人，可他转业的时候却独自一人来到了我的家乡豫南县。作为战斗英雄，他回到地方可以在大城市的任何一个部门找到自己的位置。武德元是经过部队首长特批后才交流到豫南县的，他的职务是兵役局的军事科长。在我心中武德元是个真正的男人，标准的山东大汉，高大魁梧，棱角分明，一身武打好功夫，一手百步穿杨好枪法。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父亲的形象。我的父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因为我的父亲是英雄，英雄的形象就应该高大威猛。我渴望有一天能长到武德元一米八几的高度，可我的身高最终也没有突破一米七五。武德元说一米七五就是我父亲林凤鸣的身材高度，一个真正男人的高度并不在于身材有多高而在于他的品行，他的能力。他说，你父亲虽然只有一米七五可论品行能力他武德元一辈子蹦着高也赶不上。林凤鸣是他人生的目标。那时候，我根本听不懂武德元在讲什么，隐约能感觉出来他对父亲很崇拜，就像村子里的孩子们很崇拜我。
那是个快要落日的秋天黄昏，成群的孩子围在大山口的老柿子树底下，等着我把成熟的柿子打下来。高高的柿子树是我骄傲的资本。每到柿子成熟的季节，两个村庄的孩子便会展开争夺，于是柿子树底下就成了我们的战场。柿子树下自然就是胜利者的地盘，他们自然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一树鲜红的柿子。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我最先击败了对手，爬上了高高的柿子树。柿子树下的十几个孩子都是我的喽啰，作为胜利者，我的部属得到了我的奖赏——每个人得到一个又红又软，甜得蜜一样的柿子。
我站在高高的柿子树上，远远地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地向我走来。这个人就是武德元。他背着行李走在我们家乡的土路上。秋天的原野单调苍凉，一身绿色的军装在人们的视线里显得那么生机勃勃。他走到柿子树底下的时候，我奖赏部属的一个柿子正好砸在他的头上，柿子碎了，鲜红的汁液溅到了他草绿色的军帽和帽子上闪亮的五星上。那个年代，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帽被视作神圣物。
3
武德元抬起头看着树上的我，一声大吼，差点没有把我的耳朵给震破了！柿子树下的喽啰听到吼声四散逃窜，短短几秒钟的功夫，柿子树下只剩一米八几的武德元树一样杵着。
武德元仰着头对我说：“你给我下来！”
我歪着脑袋回答：“我不下去！”
武德元伸出大拇指和食指瞄准我说：“你到底下不下来！”
“我就不下去，有本事你就上来！”我一边说着，一边噌噌地向树梢爬去。这样的高度，我身轻如燕。我断定，如此细的树梢是承受不起武德元的。
武德元从腰里掏出了一个黑黑的东西对准了我，说：“不下来我真开枪了！”
我不屑一顾地，“有本事你就开枪！”
“嘿，还真有不怕死的。”面对乌黑的枪口，我听到了哗哗啦啦的上膛声。我心里开始胆怯，开始心慌，突然间，一声清脆的声响，我心里说：完了，树枝断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身体便像一只长了翅膀的鸟一样飞向了大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地上的，我站在武德元面前竟然安然无恙。他大手抓住了我细细的脖子，仔细地看了我老半天，凶狠的样子还真有点吓人。
“你想干什么？”
“你是林凤鸣的儿子？！”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武德元哈哈地大笑。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下崽会打洞，你小子肯定是老连长林凤鸣的儿子。”
“你是谁？”
“我是你爹！”
“我爹早死球了！”
武德元伸开大巴掌在我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哈哈大笑。
“这样说你老子可不行，你老子是英雄。”
“是不是英雄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见过他。”
“没见过也是英雄。”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爹，你干爹！来，叫爹！”
“我不认识你！凭啥叫你爹！”
“就凭我是你爹的战友，你爹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了，他如果有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所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爹了！”
“我这人自打生下来就不知道爹是个什么东西。”我讨厌别人让我叫他爹。很多人想在嘴上占我母亲的便宜，她长得漂亮，而且这十年一直守寡，想让我叫爹的人多的是。
武德元又笑着拍打着我的屁股说：“像，连说话的样子都像你爹！”
我好奇的盯着他手里黑黝黝的真枪，“你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枪？”
武德元把枪往回收了收说：“枪不能随便动，想动枪你得叫爹。”
这人真狡猾。“不让动算了，少拿这个跟我说事儿！”
我对着阳光眯起了眼睛，秋天的阳光竟然很刺眼。
武德元看着我不想理会他，就慢慢靠近我拿着枪诱惑：“那我就让你放一枪？！”
武德元拔出手枪，子弹上膛后交给我。我没有见过真枪，一开始，手抖得厉害。武德元指着树梢上的一个大红柿子说：“开枪把它干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