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们反方向穿越的举止让我们的敌人很迷惑。我们付出了代价接近了边境线,可突然间又折回来了。阮世雄可能已经领会了我的意图,他的神色看起来很焦急。他已经领教了我们的战斗能力。经过特种作战训练的侦察兵实现以一当十的作战意图,他亲眼所见。我们牺牲了六个人的生命,可一路上干掉的敌人远远超过了以一当十的数字。我们结合自身的打法还运用了当年美军特种兵的丛林作战战术,这让刚刚适应中国军人战术的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的原道返回就意味着,他们会有更多的人在与我交锋时遭殃。一路上,他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他当时有点儿后悔跟我走了。
我看着阮世雄焦虑的神情和不安,心里冷冷发笑。他认为我是一只发了疯的老虎,直到生命停止的那一刻都不会放弃对敌人的攻击。可战争的残酷让我学会了冷静思考。我们越往回走马天龙他们越安全。
第四天的黄昏,我们回到了捕获阮世雄的那个小镇附近。我们伪装隐藏在一个被植被覆盖的山洞里。天快黑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山那边的边境线上万炮齐鸣。这是我们火箭炮和榴弹炮的声音。马天龙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回到了营地。这些炮声应该是他们穿越界碑时炮兵群的接应射击。午夜,我让通信兵开启电台证实我的判断,接受信号后迅速关闭。电台的开关时间很短,不熟悉的信道很难捕捉。马天龙他们脱险了。我直挺挺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望着满天的星斗长嘘一口气,心里的一颗石头算是落了地。
黑暗中,躺在我身边的阮世雄突然对我说:“林兄,我不是个普通的人,他们是不会让我活着越过边境线的,这个你不懂,这是政治。”
3
我没有回答他。如果我不懂,我就不会这么做。漫长的边境线,敌我双方僵持的战争就像一根绷紧的绳子,拼的就是敌我双方坚韧的意志。八年的边境线上,不间断的打打停停。他们国内的经济已经糟糕到极致,老百姓连吃饭、穿衣都已经成了问题。崩溃的边缘上,阮世雄是他们最敏感的神经。“英雄特工队”的名气太大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叫阮世雄的特工队长,他几乎成为了边境线上军中的精神领袖,他们的国人把他当作持续这场边境作战的兴奋剂,他的一次次越境作战,都会出现在他们的广播里和报纸上。而此刻,他在远离边境线的纵深被对手捕俘,这样的现实传出去对士气兵心会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宁愿阮世雄战死或者死在自己的界碑之内,也不会放弃对我们的猎杀。
阮世雄是在告诉我,他已经不再是我手上的一张牌了,他随时会成为一颗即将被引爆的炸弹。
我盯着黑暗中阮世雄黑黑的眼睛冷冷地笑了。没有了思想上的顾虑,我决定放手一搏了。阮世雄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杀气,恳求我说:“杀了我,你们走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他不想让更多的人死在我的手里,我在心里已经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一连三天,我们都躺在山洞里等待。饥渴困扰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神经,每一秒钟是那么的难熬。张子岗在山洞里杀死了一条巨蟒。这条蟒,足足有十几米长,褐色的身体,紫红的斑点。我们六个人是靠着腥涩的蟒肉熬过这几天的。第七天,我决定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开始行动。我们一连几天销声匿迹,丛林里追杀我们的人似乎开始了懈怠。派出去侦察的张子岗回来报告说,丛林里似乎还有一支我们的侦察分队在行动,就在上午,溪流方向有不间断的枪声响起。听声音,有些像我们的冲锋枪在射击。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是马天龙带来的接应分队。
仿佛是心有灵犀。第七天的夜里,我和马天龙带领的接应分队在我们分手的地方再次碰头了。他带的人也有伤亡,出来时两个接应小组三十几个人,此刻只剩下十九个。很多人受了伤,受伤的原因大部分在地雷上。马天龙真是个福将,他浑身上下完好无缺,连子弹的擦痕都没有。
这个夜晚,无疑是轮战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4
马天龙告诉我,冯思琪被安全地送回了营地,参加阮世雄审讯的王干事当天就去了战区指挥部反映顾大海的问题。看到马天龙,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变得松弛下来,脚底下像踩着一团团棉花,无数颗金色的星星在眼前不停地闪烁,我知道自己虚脱了。吃完最后一片压缩饼干,喝了几口水,派出警戒的哨兵,我打架的眼皮再也坚持不住了,我早已忘记了敌后的危险,身体像被子弹击中一样,一下子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弹。
睡梦中,我梦见了白雪飘飞的卧虎山之巅,一身白色婚纱的梅雨婷正微笑着向我走来,雪中的小树林,白雪覆盖的小木屋,熊熊燃烧的柴火。突然间,梅雨婷变成了皮肤雪白的方晓珂,一瞬间,方晓珂又变成了一脸稚气,顽皮率真的冯思琪……
我一觉睡到了清晨。这一夜,因为马天龙就靠着树干坐在我的身边,所以我睡得格外香甜。直到太阳升起,我都没有醒过来。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睁开眼睛的第七天,却是境外作战“黑色七日”里最黑暗的一天。
我和马天龙一直都这么认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一天应该是个最美好的一天。
一夜晴朗。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寂静的丛林里,淡淡雾霭缭绕,一阵阵风吹过来,缕缕的雾霭像是被吹沉到地面上。可以看见清晰的树林,墨绿的树木,还有远处山顶上初升的彤彤红日。两个年轻窈窕的女子出现在丛林的尽头。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衣服带着当地民族的服饰,手拿着镰刀,背着背篓穿过金色的稻田朝着林子里走来。她们的身后还跟子一个瘦小的男子。或许是因为会合放松了警惕,也或许是眼前的景色太美丽,侦察兵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好像已经发现了树林里的我们。距离越来越近,那个男人突然朝着我们这里走过来,他的个子很小,好像还是个孩子。他把背篓转到了前面,一支苏式微型冲锋枪照着树林里的我们就是一梭子。哨兵只喊了一声:“大队长,他们有枪。”还没来得及开枪就倒下了。在五百米外担任警戒的马天龙和张子岗闻声就冲出去了,冲锋枪里的子弹交叉射击,那个小个子“嗯”地一声倒下了。就在一瞬间,我看到捆绑着的阮世雄一阵挣扎,然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女子也拿出了枪,一边冲马天龙和张子岗射击。张子岗中弹了,胸口被打成了筛子,鲜血不停地往外冒。马天龙闪电一样的身影朝着女子追去,他一边追击,一边射击,其中的一个女子倒下了。另一个女子朝着林子跑去。女子跑得也很快,奔跑的影子像一道闪电。
我带了两个战士朝着林子追过去,却不见了马天龙和女子的影子。我们开始顺着踪迹寻找,在一道沟坎下面,我看到一个难以目睹的场景。那女子赤裸着身体仰躺在沟坎边上,白白的肉体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马天龙向前倾倒在她的胸口,溅起的鲜血染红了大片的雪白。跟在我身后没有见过女人身体的年轻士兵,呀地一声叫了起来。马天龙身边赤裸的女子显然已经死了,刚才那美丽的身影如同昙花一现。女子很年轻,刚刚隆起的胸脯还没有完全长成。我抱起了马天龙,五四式手枪子弹穿过了他的锁骨,大片的鲜血已经湿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他因为疼痛瞬间昏迷过去了。我冲着发愣的士兵一声怒吼,快点叫卫生员。那个侦察兵回答着,一阵慌乱地朝着林子跑去。
5
此刻,我无比地懊悔在这片丛林里进行了一夜的停留。如果我们连夜离开那片树林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有时间,我总是爱犯个人主义的错误。
我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那个少女是怎么把上衣和裤子同时脱下的。或许马天龙是有时间先她开枪的,他也或许已经在她飞快退下衣服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是,还是她的枪先响了。我不明白,在一个娇巧美妙的身体里到底是什么原因盛开了仇恨的花朵,以至于让她用这样毫无羞耻感的方式麻痹敌人,以此来达到雪恨的目的。或许,这就是战争。
枪声响起后,我们的周围就出现了搜索的敌人。一辆老掉牙的苏式汽车开过来,从车上跳下来一群男女公安军。这一组公安军有一定的战术素养,战斗队形俨然是专门训练过的。一队先在通往边境线的道路上布雷,另一队火力压制,然后两队从左右两翼环形包抄过来,他们端着冲锋枪猫着腰在丛林搜索前进,我们这边,稍有动静就是一梭子子弹。
我命令狙击手做好战斗准备,先消灭了这帮男女。我原本不想跟一帮女人过去不去。可是冯思琪的受虐和马天龙的受伤让我开始讨厌这些拿枪杀人的女人。
我对眼前的作战进行了估计,消灭她们,我们不用费太大的周折,但我们不能恋战,马天龙的伤势十分严重,子弹差一点就洞穿他的胸膛。搜索的敌人越来越近了。我决定用狙击手在他们的冲锋枪子弹够不着我们的时候就开枪。五百米外,她们就是活靶子。
这时候,我忽视了身边的阮世雄。为了行动起来方便,我让人解开了他腿上的绳索。他突然窜出了树林子,朝着公安军搜索的方向奔跑过去。哒哒哒,清脆的冲锋枪响亮,子弹在他的身后打起了一溜的烟雾。阮世雄被击中了,可他仍然在奔跑,就在丛林的尽头,他迎着刺眼的阳光,高声呼唤着奔跑。我听到了他在用自己国家语言向那个指挥作战的女子呼喊:“蒲秀,快点离开。”
阮世雄一脚踏响了连环地雷,巨大、连贯的爆炸声响在丛林中久久地回荡,阮世雄死了,如同顾大海的死一样。阮世雄明明知道那是一片雷,却义无反顾地朝着那里跑去了。他是在告诉他的老婆蒲秀,不要再为他的生死厮杀了,那样会死更多的人。处在绝境无法摆脱的军人,活着,需要更大的勇气。人死后一了百了,就像顾大海,一声巨响之后,灰飞烟灭,死得辉煌,死得洒脱。可活着的人却痛不欲生。一个人活着就有思想,有情感,有顾虑,有仇恨,有愤怒,也就有会痛苦。
6
若干年后,我常常把顾大海的死和阮世雄的死混为一谈。鲜血飞洒成漫天飞舞的腊梅花,我已经分辨不出死亡的是谁,只记得那些在阳光中闪亮亮的鲜红,此刻时间与空间都凝固了,那样的冷艳,那样的寂静,那样压倒一切猛烈的爆炸声响后的寂静。只有死亡,只有满天飞舞的死亡才能让世界变得如此寂静。
战后三十年,我出国访问,去了阮世雄的家乡瞻仰了他的英雄纪念堂。在他的作战经历中最后介绍,栗子坡一仗,他一家五口同时战死,其中有他和妻子蒲秀,女儿阮青月、阮白月和儿子阮江河。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底说,阮兄安息,但愿我们两国从此不再交锋,以此为鉴。我抚摸着胸口,那块贴肉挂在胸前的玉观音光滑温润。
死亡,并没有阻止战争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