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1
南下的列车上，马天龙告诉我，他和梅雨婷结婚了。他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平静，有些轻描淡写。尽管这个消息像一把犀利的刀锋正在地切割着我的心，我还是在心底衷心地祝福他们。没有了情爱，梅雨婷会是我心底永远铭记的亲人，何时何地，她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感谢上苍，我深深地伤害了她，此刻有一个爱着她的人照顾她、呵护她、宠爱她，给她一生的幸福，我们这些连生命都朝不保夕的人，只有祝愿我们的亲人活得更好。
马天龙微微笑了说：“感谢你虎子，你送给我了这世界上最好的礼物。”我也回之一笑，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后，我们就都不说话了。车厢里，压抑的沉默。
我胡思乱想地望着窗外。南国的天气仍然阴霾着，乌云在列车顶怪兽一样随之奔跑，一道闪电从天的尽头撕裂了沉闷，滚滚雷声，又要下雨了。整整一天，雨一直在下，开始是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打得车顶嘭嘭响，后来是小雨，绵绵不休。无名小站，我和马天龙查看了车厢后面平板车上帆布盖着的车辆和装备。天仍然阴沉得要命，压抑的天空像是永远昏睡的眼睛，连一丝的缝隙都没有睁开，墨泼洒一样的颜色，乌云一层叠着一层，像某种菌类般千奇百怪地密密麻麻长满了天空。回到车里，马天龙躺在座位上开始睡觉，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如同离开家的那个晚上。
窗外的雨水滑过绿皮列车的玻璃窗，一条一条，一片一片，渐渐模糊了我的世界。整整一个下午，我的思绪是恍惚的。我爱的人已经跟我的兄弟结婚了。虽然我早就知道这个结局，但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我有一点懵。从现在开始，我和梅雨婷的爱情之火将彻底熄灭了。他们结婚的消息宛如一阵风吹来，连爱情最后的灰烬也被吹得干干净净。
2
往事如同被列车抛在后面的浮云，一朵一朵地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事迹报告会上她清脆的声音，雪地里腊梅树下的倩影，小木屋令人陶醉的初吻。这些事情，因为爱情之火的熄灭将永远地被抛在身后，尘封在梦里。理智告诉我，我有了我的妻子方晓珂。尽管，我知道，我对她的爱跟爱情沾不上太大的关系，可是我们有婚姻。婚姻的责任就意味着长相厮守一辈子。
离开前那一夜，方晓珂侧卧在我的怀里，用眼睛不停地看着我。温柔的灯光下，她的光洁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岁月的痕迹。她的眼睛朦胧地深凹下去，目光像沼泽里的水雾，她的睫毛弯曲而细长，如湖边波动的水草。我们就这样彼此望着，渴望时光就此停滞不前。我不知道我和方晓珂的感觉此刻是爱情的沐浴还是亲情的眷恋。总之，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温暖的，甜蜜的。我很想永远就这么躺着，氤氲在这样宁静的氛围里。
那个夜晚，战争和死亡仿佛距离我太遥远。我已经经历了一次战争，生死离别来得是那么的快，当炮火和硝烟席卷而过，只剩下惊恐未定的身体，废墟一般。那景象距离此刻遥远，真正的遥远。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你爱过的人们，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就这样在脑海里延续下去。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就好像一块易碎的玻璃，或者冰凌覆盖的树枝，这样身不由己地就离开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
我们在春城遇到了军区派来轮战的医疗小分队。天晴了。一脸阳光的冯思琪调皮地出现在了我和马天龙的面前，她也再次被派到了战场。
马天龙开她的玩笑说：“都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你还是不愿意松开战争的尾巴。”冯思琪仰着一脸的天真说：“对军人来说，战争原本就没有年龄和性别。”
冯思琪很兴奋，满脸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她说得没错，战争中没有性别和年龄，只有你死我活。就在界碑的那边，漫长的战争把女人和孩子都锤炼成了冷血杀手。阮世雄说他的老婆，身高不过1米60，可就有不少体格健硕，战术精湛的美军特战队员都因轻视女人而在她的手上丧命。所以，女人不可轻视。
冯思琪带着她的医疗小分队走了。十几个妙龄女子青春靓丽，却个个荷枪实弹，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听说过尚玉婷一直在抓医疗分队的临战训练，第一眼看到这样训练有素的医疗人员，还是吃了一惊。冯思琪说，她们是为了打仗而来的，只有保证自己活着，才能抢救别人。
几年前，从边境线上撤下来，我以为战争从此就结束了。几年后，当我重新回到边境无边无际的丛林的时候，我才认识到扑朔迷离的刀锋对决远比大规模的集团作战要残酷得多。
3
我们配合轮战部队C军行动。C军司令部，参谋长介绍了眼下的敌情。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到敌军的“英雄特工队”给他们以痛击。漫长的边境线上，潜居在猫耳洞里坚守的士兵常常受到敌军“英雄特工队”的骚扰。我们的到来受到了战友们的欢迎和优待，官兵们的士气都非常高涨，他们想露一手，打一仗的愿望都很迫切。理智告诉我，我们必须忍耐，必须学会心如止水。战争让我和马天龙在残酷考验中学会了冷静思考。尽管没有行动，我每天都要制定一个丛林猎杀计划，马天龙负责组织战场模拟演习。一连很多天，侦察大队按照我的猎杀计划渗透、在边境线上伪装潜伏、对抗演练。
我深知，阮世雄不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对手。丛林的的对决，我们两个更像剑拔弩张的剑客，出手就直指对方命门。我得找到他们行动的规律和作战的特点。熟悉他们行动的路径、袭击的目标、猎杀的对象、战术手段。我整天都在作战地图上研究，分析阮世雄下一步可能出现的地域，然后，派出小分队潜伏在边境线上寻找他们的蛛丝马迹。可是，很多天过去了，边境线那边的敌人没有丝毫的动静，连平时从不间断的炮击也停止了。一个星期的宁静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十分不正常。死一般的沉寂让我的侦察队员们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请战血书一封接着一封地交到我手上。兄弟部队的一次次渗透出击也无功而返，C军的领导忍不住了，他们派人不止一次询问我们什么时间采取行动。
我终于决定出击，打破丛林死寂般的宁静，老这么平静不是好现象，浑水才能摸到鱼。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马天龙。没想到，他微笑着拿出一整套的作战方案交给了我。马天龙建议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渗透破击行动，逼迫他们跳出来。马天龙的作战方案做的十分缜密，从部队的渗透出击、侦察报知、引导火力的打击到撤离的方法和途径，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想到了。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几天里，我们两个从未感觉到在一起是如此的兴奋，仿佛是两条河流一下子就汇集到了一起，总能激起很多浪花。我们也激烈地争论，可是每一次都能感受到，如果不牵涉原则，我们学会了彼此谦让。我们的胸怀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宽阔得能容纳百川。
尽管这样，作战行动出发前的那天晚上，我们还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决定带领第一小队深入到敌后去，把死水般的山地丛林搅他个天翻地覆。马天龙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整个侦察大队的核心，这次渗透破击任务应该由他带队执行。我反驳他说，作战条令上没有规定军事主官不能深入一线这一条。马天龙认为这是重大问题，重大问题必须由党委研究决定。最后，马天龙把议题提交到了大队党委会上，最后形成了决议，破击分队由他带领，采取大纵深渗透破袭行动。马天龙他们出发前是一个阴沉的下午，低沉的乌云就在树梢上转悠，浓郁得要滴下水来。
我再次检查了每一个人的武器装备，跟他们一个个握手。我嘱咐马天龙：“一定要保持通信的畅通，我把主叫电台放在C军炮兵指挥部的指挥所里，你们要尽量地发挥C军炮兵的作用，能够达到作战目的就快打快撤，如果情况不利就深度潜伏，撤下来，我们再寻找对策。”马天龙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说：“你放心吧，我会活着回来的，我和梅雨婷刚刚结婚，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她。”马天龙说得很认真。
这话要是放在两年以前，我会十分恼怒，可此刻，我的心情却如此地平静。能有一个人这样无私地爱着我深爱的人，我内心也感受到了慰籍。我紧紧拥抱了他一下，我们握手告别，冰释前嫌。
4
十几个人的小分队消失在莽莽丛林中。我守候在军用帐篷里，整整一天一夜，我没收到马天龙的任何消息。天一直在下雨。南国的雨说下就下，阳光时隐时现，炎热难耐。时光快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第二天的黄昏。天快黑的时候，C军炮兵群的炮响了。先是几十门，然后是上百门的加农榴弹炮和火箭炮。我的望远镜里，边境线那边，隐没在山林里的敌军阵地浓浓的硝烟此起彼伏。奇怪的是，敌人的炮兵却没有密集地进行还击，只是稀稀落落地对着我军的阵地打了几发榴弹。C军炮兵观察所传来战报，沿边境一线的几十个敌军据点、炮阵地、地堡、碉堡被准确拔起。我兴奋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马天龙他们得手了。果然，我的电台响了，马天龙申请回撤。我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作为指挥员的马天龙成熟了。如果放在战争之前，他很有可能要求继续向敌人的纵深挺进，不断扩大战果。而这一切，完全不是我最初的作战目的。我的作战目的是激阮世雄出来。
马天龙他们的第一次渗透侦察，十几个参战人员毫发无损，战果却极其辉煌。他们回来的时候还捎带抓回来三个“英雄特工队”特工。我审问了他们中间的一名军官。那个军官见我用他们的语言十分流利地询问情况，惊诧地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最后我得知，阮世雄此时就隐蔽在距离边境线不远的小镇上，他们不到百人，有男有女，共分四个小队，被马天龙捕获的是敌人特工大队第四小队的副队长。被捕的敌军军官交代了他们的活动规律，他们一般白天睡觉，晚上行动，多数化装成我边境线上的农民对我方进行侦察，主要袭击我们战斗力比较薄弱的后勤、辎重、医疗等一些战斗力薄弱目标，大量地炸毁临时弹药、物资存放点，通往外界要道的桥梁，以此缓解边境线上的压力。
整整两个月，我们越境捕俘的次数达到了三十二次，捕获了敌军男男女女六十多人，炸毁的桥梁和据点竟然有十九处之多。我们的打法也形成了一整套的连环动作，每次行动，我把队伍分成侦察组、捕俘组、火力组和接应组，每个小组密切配合，由于电台的质量很好，我们和炮兵、装甲兵、工兵的协同也十分紧密。我们这种虎口拔牙的战法被战区指挥部作为“外科牙医”打法，在整个参战部队进行了推广。这样的战法导致了边境线上的敌军把防御阵地后缩了十几公里，大大提高了C军守卫在一线猫耳洞里士兵的安全系数。
我预测，阮世雄已经按捺不住了。他肯定会在很短的时间里跳出来。因为我了解他，睚眦必报是他的性格。我把敌人特工分队活动的规律和特点编成了战报下发C军和所有参加轮战的部队，尤其是那些战斗力不强的医疗和后勤保障分队。
果然，阮世雄的报复行动很快就开始了。第二天黄昏，我突然接到指挥部的紧急命令，敌军的特工部队化装成当地的农民袭击了我们运送伤员的救护车，我医疗分队和他们发生了激战，参与护送的两名战士牺牲。特工队抓走了三名女医护人员，杀死了车上所有的伤员。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想起了冯思琪。
冯思琪她们医疗小分队的救护车经常往返于前沿阵地和临时野战医院之间。就在昨天清晨，我还去看望了加强到野战医院的外科专家尚玉婷和冯思琪。当时，尚玉婷正在为一名危重伤员做手术。我给她们带去了一袋亚热带水果和一箱牛肉罐头。
我见了冯思琪把东西送给了她。冯思琪开玩笑说：“你们侦察兵大队真是有好东西，马天龙刚刚送来了压缩饼干和蜂王浆，你又送水果和牛肉，还真把我们当成吃货了。”
我才知道，马天龙从边境线那边回来就来看他妈妈和这个妹妹了。马天龙知道关心别人了。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温暖，我似乎与冯思琪一起分享到了这份久违的关怀。分手时，我嘱咐她要注意往返路途中的安全。敌军的特工部队常常出没，这些人手段凶残，尽量避免夜晚或者脱离大部队行动。冯思琪说我和马天龙一样絮叨，敌人一股散兵游勇就把人吓成这样，你们这些男人是怎么了，尽长敌人士气，灭我们的威风。我跳上敞篷吉普车，看着满脸豪气的冯思琪，再次告诫她，一定要听话，千万不能大意，敌人袭击的重点就是医院。冯思琪拍了拍挎在肩上的冲锋枪说，她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上级命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出被敌人虏获的三名医护人员。我命令所有侦察分队奔袭到事发地点。我的判断没错，被袭击的果然是冯思琪她们的医疗小分队。救护车已经被炸坏了，车上的几名伤员和担任护送任务的士兵都被杀了。现场也留下来两名身穿破旧衣衫的青年农民尸体。两人均中弹而亡，一个被击中了左胸，一个被打中了脑袋，这两个人很显然是化妆后的特工。整个现场，杀人者没有用枪，死者一个个都被割破了喉管。这都是阮世雄的手法。我十分担心，被敌人掳掠而去的很有可能就是冯思琪和她的两名女助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