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遇到了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他是军里的军务参谋,人生得高大威猛,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站在几千人的队伍面前声如洪钟地讲话,威风凛凛。当时我就觉得,这样的人才是我心中的杨子荣。私下里没有交往几回(没有越格那种),我就喜欢了上他。那时候,我和财务助理的婚姻才刚刚开始了七个月。我们宿舍楼上的囍字儿还没有褪色,我们就离婚了。两个男人还为此在军部后面的大操场上决斗了一回。结果可想而知,后来的英雄赢了,他把财务助理打得躺在床上半个多月。
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原因在我,很多人为此把我说成水性杨花的女人。我承认,看到我喜欢的男人我就会心动。军务参谋不顾一切地娶了我,可结婚后我又发觉,他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而且他还是个虐待狂,很快,我们就又离婚了。
两次离婚,让我在军部机关名声远扬。领导说,你不能在军部机关待了,下去吧,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些,于是我就来到了红军师。
卧虎山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觉得你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干练、儒雅。接触多了,我就更喜欢你了。可是你是我好朋友梅雨婷的男朋友,我只有暗暗地在心底喜欢。
后来就遇上了顾大海。顾大海长得不帅,可他身上有和你相似的地方,率真、忠厚、还讲义气。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总觉得你们两个像亲兄弟一样搅在一起,他这人肯定错不了。和顾大海在一起,说不上多么喜欢,反正不让人讨厌。
我们觉得合得来,就恋爱了。我至今也说不清楚,我们之间存在不存在我想要的爱情。伤痛多了,心里也就麻木了。反正得过日子,就试着交往了。这一试,我觉得就离不开他了。顾大海就是我的山,我的海,时间久了,离开他,我觉得心里就没着落。跟顾大海生活在一起,我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吃饭、穿衣、睡觉、逛公园,随时随地,你都能感受到他的温暖。
可是,顾大海死了。他死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感觉不到他已经死了。我感觉他就在我的周围。就在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死了的时候,你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除了男女关系,你做了他能为我做的一切,他做不到的,你也在做着。渐渐地,我把你当成他了。我也离不开你了。
我曾经试着想摆脱这一切,带着孩子回四川宜宾老家,可残酷的现实告诉我,离开了军营,离开了你们这些顾大海的战友的帮助,我带着三个孩子是何等的艰难。好在,就在不久前,梅雨婷找我谈过了,她说你们可以接纳我的三个孩子。虽然是跟着你们,可我还是舍不得这三个孩子。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况且,你们将来还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不想他们将来成为你们幸福生活的障碍,那样,顾大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选择这样了,因为我的病在你心里变得最重要。你说你们要等我病好了之后再结婚,这对梅雨婷来说不公平。这次她来,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我知道你们吵架了,闹得很凶,如果是因为我闹得你们不高兴,我再次向你们道歉。
我不后悔跟大海生下三个孩子。他们是我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三个精灵。现在托付给你们了,虎子,善待我的孩子。拜托了。
方晓珂绝笔!
1981年12月9日
2
我伸出手把方晓珂的手握在手里,她的手有些干瘪粗糙,不再像过去光滑圆润了。她闭着眼睛,俊美的脸颊有些苍白,眼角已经有了少许的鱼尾纹。残酷的生活把一个水灵灵的女性折磨成了这样,这样的模样让我有些心痛。这还是当年去卧虎岭为我一个人跳舞、唱歌、唱京剧的方晓珂吗?不是了,她的内心承载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我突然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要娶她。我娶了她,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就像当年我的继父武德元娶了我的母亲段腊梅。虽然我知道,我这么做对梅雨婷是不公平的,可是武德元娶了我的母亲,这对我的英语老师姚翠玲就公平吗?
这个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是那么的想家,那么地想我的继父。很有可能,他也曾经面对过这样的纠结。可是他还是毅然地选择了我的母亲,选择了我们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家庭。
方晓珂醒了。她睁开眼迷惑地看着周围,看着我,继而问,我这是在哪里呢。我说,在医院。方晓珂喃喃地说,她见到了顾大海,顾大海说战争结束了,要带她去春城看花。顾大海就带着她奔跑在如潮水般的花海里,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花,每一朵都是那么的漂亮。她一下子陶醉了,静静地躺在了毛茸茸、软绵绵的花海里。睁开眼,她却找不到顾大海了,顾大海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花海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满眼的泪水。我抚摸着她流满泪水的脸说:“你就别瞎想了,好好的,孩子们都在家里等着你呢。”方晓珂闭着的眼睛突然间滚出一串串泪珠,她把脸别过去说:“可是,顾大海一个人跑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握住她的手说:“晓珂,别害怕,有我,我带你去春城,我带你去看花。”方晓珂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3
我把我的想法写信告诉了武德元。
七天后,残雪还未消融。接到信的武德元和段腊梅从老家千里迢迢来到了部队。这是他退伍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来部队。我去火车站接他们,远远看见两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出了站口。五十多岁的武德元已经满头白发了,只是依然精神干练。母亲比武德元大一岁,却显得很年轻,肤色白皙。
我就写信告诉他们一下,没想到他们却来了。
武德元看了我一眼笑着对我的母亲说:“我说孩子大了自己有主意了吧,你不相信,非要吵着嚷着来找他。”
我母亲嗔怪地看了武德元一眼说:“还说我,你不也心急火燎地赶来了。”
我接过他们肩膀上的袋子和包裹。有一袋子东西武德元执意自己扛着。我问他是什么宝贝。母亲抢先回答说,是薏米,他自己种的,煮粥喝能安神。我在信上说了方晓珂的事情,他们就特意准备了这些东西。我把他们安排在师里的招待所,武德元坚持要住家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冯思琪带着三个孩子到公园里去玩。我和父母在家里商量我在信上所说的事情。他们先是相当一段时间沉默。许久,武德元咳嗽一下,“要我说,大大小小三个孩子,我都喜欢。”母亲接过话茬,“虎子,我不同意你这样做,你让人家小梅怎么过,这辈子有一个姚翠玲的不幸就足够了,我不想再有一个梅雨婷。”武德元立即反对母亲的说法:“你根本不懂战争,更不懂战争中军人的那份情,军人,吐口唾沫一个钉,一辈子都不能反悔。”
段腊梅并没有被说服,她坚持着提醒我,不能辜负了梅雨婷这么多年来对我的深情。
“那这一家子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武德元不停地追问着段腊梅。那一瞬间,我看到母亲的眼神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她看着武德元,无比愧疚地说:“我是不想,虎子再走你的老路。”武德元的嗓门一下子高了,“你这老婆子怎么了,我娶你后悔了吗?我娶你不幸福吗?我是来让你帮着做工作的,你倒好,唱反调,早知道不让你来了。”
段腊梅没有搭理武德元,力图劝我放弃这种想法:“虎子,你得做好思想准备,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女人,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有,将来,你们要不要自己的孩子。”武德元一听就不高兴了,“谁的孩子不是孩子,非要自己亲生的吗?我觉着虎子对我,比亲生的都亲。”
段腊梅没有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去厨房做饭了。我悄悄对武德元说:“这事情还没有和方晓珂说。”
武德元说:“我和你母亲的事情拖延了将近十年,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抱定的事情就要坚持,死去了的战友在天上睁着眼睛看着,战场上的承诺,你做不到,怎么让人家瞑目。我看呢,这个问题先这样解决。这个小方呢,跟顾大海的母亲相处不好,两个人磕磕碰碰的不利于她养病,我把你母亲带来了,让她照顾这几个孩子和小方,你呢,要抓紧时间把主要精力放在练兵打仗上,边境线上还不和平,断断续续打着呢,我听说,各部队在轮战,说不准,哪一天又轮你们上了。家庭的事情,无论你跟谁结婚,我都支持你,但练兵上含糊,我可不依你。你现在是团职干部了,带兵的话,手底下几百、上千人,这些人的命运在你手上攥着呢,每一个军人的背后都有家庭。你要不想发生那么多像顾大海这样的事情,你就得下功夫练兵,活着把他们带出去,就要活着把他们带回来。”
武德元是敏感的。他曾经说,一个优秀的职业军人,不能被家庭的坛坛罐罐锁住手脚,军人的目光要紧盯着战场。他知道边境线上,敌我双方仍然在僵持,在激战。他还知道我和马德胜在训练侦察兵。他知道马德胜又有想法了,当年的冷枪战,解决了大规模作战不能解决的问题。他判断,不久我们还得上去。战争就是个舞台,台上一秒钟,台下十年功,功夫不到家,吃亏的是自己。
听着武德元的话,我禁不住脸上一阵发烧。是的,从战场上归来,我陷入了自我情感的泥沼,在训练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少了,思想开始有些懈怠,身体也开始懒惰,腰上竟然生出了浮肉。这些日子,我一直和军长马德胜在研究边境线上小股精干部队渗透、破袭、捕俘、猎杀战术。
4
预感告诉我,不久,边境轮战的命令就会下达。前线通报,敌军在边境线上活跃着一支特工部队,上级派出多支侦察部队和他们对决都没占到便宜。就在不久之前,这支特工部队竟然深入我边境纵深,袭击了我后方基地,炸毁了临时弹药库和两个临时救护站。统帅部十分震怒,要求全军侦察部队进入应对性训练。情报系统传来通报,敌军这支特工部队的指挥官是我的老对手阮世雄。顾大海死在他的手上,若有机会,我希望亲手毙了他。
我答应了武德元,让母亲留下来照顾方晓珂和孩子们。第二天,我陪着武德元和段腊梅去医院看了一下方晓珂。她的气色好多了,人也开始说话。谈话间,她彬彬有礼,没有说过格的话。中间我去了一下洗手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向方晓珂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发现方晓珂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出了医院的大门,武德元说:“这个女子长得太漂亮。”
我看了看母亲说:“漂亮有什么不好吗?我妈妈当年也很漂亮。”
武德元思忖一会儿说:“那倒也是,当年,你妈妈漂亮得有些惊人,在你们家门口一眼就把我惊呆了,我在心里说,你父亲林凤鸣没有糊弄我,真是像从画上飘下来的仙女。”
站在背后的母亲拍了他一掌:“老不正经的,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
武德元在部队呆了半个月,留下母亲自己走了。他要到军里去会他那些老战友和军长马德胜。我送他到车站。分手时我很内疚:“我把妈妈留下来,让你一个人回去总是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武德元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对我说:“我的身体没问题,能活到你当上军长。”
我庆幸我的生命中遇到了武德元,这是一个可以用光明照耀我前行的人。我相信,顾大海的孩子们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有这样一个人,照耀他们的人生。
龙
1
这个冬天马德胜被任命为军区副司令兼任R军的军长。
我记得,那是马德胜接到任命后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十几年没有见面的武德元来到了我们家。父亲马德胜的秘书领他进院门的时候,我一下子被惊住了。武子叔老了,五十几岁的人满头白发,因为个子高,背也开始有些驼了,只是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他背着一袋东西,手里还拎着半袋子东西。
我要接他手里的东西,他不让,径直朝我们家客厅走去。记忆里武子叔还是那个高大魁梧,英俊帅气的侦察连连长。豫南山乡的水土不怎么养人,武子叔吃了太多的苦,岁月的风霜已经把他过早地砥砺成了半个老人,而跟他同期的连长有几个干到了师长、副军长还满头乌发,英姿潇洒。
我们家他并不陌生,人没进屋,声音先到:“嫂子,小武子来了。”
我的继母正在洗头,用毛巾包着就跑出了卫生间。这几年,冯婉茹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很爱动感情,看到武德元的那一刻,眼泪唰地奔涌而出。
她扔掉头上的毛巾,拉着武德元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小武子,这些年你一次也不回来,你把老马和嫂子都忘了吧?”
武德元也动了感情,眼睛有些潮湿地说:“怎么能忘呢,闭上眼睛就是冰天雪地的跟着老团长打冲锋,哎,我听说,老首长调大区了吧?”
冯婉茹说:“啥职务不职务的,到了他这个年龄,还能干几年?小武子,你先坐着,嫂子给你做饭去,瞧瞧你瘦的,林凤鸣家的怎么把你养成小老头儿了。”
武德元把两个袋子交给冯婉茹说:“有半袋子是薏米,我在山里自己种的,煮粥吃安神,晚上睡觉踏实,还有半袋子是今年冬天我打的野兔子和山鸡,熏好的,这手艺,还是当年跟你学的呢。”
冯婉茹拎着山鸡和野兔对我说:“龙龙跟我把东西拎到厨房去,晚上我给你们炖上,你陪你武子叔和你爸喝酒,你爸惦记这口好多天了。”
黄昏的时候,马德胜回来了。两人一见面,马德胜照着武德元的胸脯就是一拳,握手之后又紧紧拥抱,彼此泪光闪闪。我也被这样的场景感染了。这样的感情,不会随着岁月消失、衰减,像封闭在内心的陈年老酒,见面启封,更加芳醇。晚饭,当然少不了要喝酒叙旧,吃过饭接着再喝。第二场酒是在马德胜的书房里喝的。我敬了杯酒就被马德胜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