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端详了我好大一会儿。她说，参战那些日子，她没有一天不为我担心。她每天都翻看一线报来的伤员名单，每天都看各个参战部队报上来的阵亡名单。翻开每一页，她的手都沉沉的，她怕看到上面有我的名字，待在前线的那几个月，我从来没有去看过母亲，也没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一听到重伤员抬下来，心就发紧，她想到我，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扯着疼。
母亲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拍打着我的脊背哭着，眼泪顺着尖瘦的下巴流下来滴落到了我的脖子里。我轻声在她耳边说：“妈妈，别担心，你的儿子是个福将，虽然经历了枪林弹雨，可连块伤疤都没有。”她开心地笑着推开我说：“这一点，你比你父亲强，他在一线，每次都要丢点肉不可，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疤。”
3
这是参战以来，我和母亲唯一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光。我能感受到，在那些每天都死人的日子里，作为参战人员的母亲，每天看到大批年轻士兵的尸体，看到大批伤员血肉模糊地被抬到手术台上的情景，她的内心是何等的煎熬。其实，即便是在战斗最激烈的日子里，抽空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并不是没有机会。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根本就没有体会到一个母亲那时候的心情。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正在孤独地苍老着，我不能老是像过去那样忽视她的存在，她同样需要关怀。
方晓珂和冯思琪回到软卧车厢不大一会儿，军列就开动了。她们只买到了一些炼乳。看到桌子上的美国奶粉，冯思琪高兴地擂我一拳，她抱着奶粉高呼“老马同志万岁”，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最关键的作用。小家伙儿感冒很快好了，又有了两盒进口的美国奶粉，他十分惬意地度过了漫长难捱的旅程。回到部队驻地车站的时候，小家伙的眼睛已经开始咕噜噜地转了。母亲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她还给起了个小名儿叫路军。
林中虎和梅雨婷带着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和他的两个女儿回来了。火车一到站，他们一帮人都在站台上等着。梅雨婷从方晓珂的怀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还没有顾上仔细看一眼就被周凤菊抢去了。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把脸紧贴在孩子的脸上说：“可怜的小人儿哟，跟你爹长得可是真像啊。”周凤菊说着眼泪就往下流。孩子好像不太适应那么多人，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方晓珂把孩子接过来对周凤菊说：“你要是亲孩子，还是回到家里再亲吧，别把孩子吓着。”周凤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
从方晓珂语气里，我能听出她们婆媳间的火药味。顾大海在的时候，两个人就经常发生摩擦。此刻顾大海不在了，我不知道这个家会闹腾成什么个样子。
4
好在有林中虎。从边境作战回来，林中虎仿佛成了顾家的一员。他让摇摇欲坠、支离破碎的家庭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回到R军驻地，林中虎升任红军师的侦察科科长。这一年，他28岁，是当时R军最年轻的副团职干部，还有“孤胆英雄”的荣誉称号，自然是整个R军的一颗新星。
我那时刚从红军团一营代理营长的位置上调到师机关任作战科副科长，回到了参战前的位置。这是我们在两个职务第一次拉开距离。师里为了照顾作战英勇的机关干部，特例给林中虎批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房。他拿了房子的钥匙，找人把墙刷了，换了新家具，还买了一些必备的电器。
我原以为，林中虎升了职，分了房，接下来就等着和梅雨婷结婚了。梅雨婷等了他这么多年，也该等到一个结果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他们的婚礼，却看到了方晓珂和周凤菊住进了他的新房子。我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远在军区机关报社的梅雨婷。电话那端，梅雨婷叹了一口气说：“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梅雨婷说话的语气也很无奈。顾大海留下了一家子人，换作她，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林中虎真的成了顾家的顶梁柱。他住在梅雨婷和方晓珂原来居住的那间单身宿舍里，每天早晨，他早操一完就一路奔跑去了方晓珂那里，买早点、拿牛奶、送顾晓和顾珂上幼儿园，周而复始。他没办法，方晓珂产假休完，就要上班，周凤菊要照顾小孩儿，这样的事情只有他来做。每天早晨我都能看到，林中虎骑着一辆破旧的红旗二八自行车，后座上坐着顾晓，前大梁上坐着顾珂，风一样跑向师机关的幼儿园。两个孩子对林中虎很亲昵，老大顾晓有时候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站起来，紧紧地抱着林中虎的脖子，老二顾珂会把手张开像是迎着风飞翔。这样的情景，俨然父女。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靠近方晓珂，我也想帮帮她，这样，林中虎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可是，我无法融入她们的生活。从前线回来，方晓珂故意疏远我。她拒绝我给予的任何帮助，有好多次，她把我送给她家里的东西和一些钱都给送了回来。那天，我路过方晓珂的办公室问她，为什么林中虎帮助她行，我却不行。方晓珂不回答，看着我只是摇头。我说，方晓珂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只依赖林中虎，那梅雨婷怎么办？梅雨婷是你的好姐妹，我也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大家一起都像林中虎那样帮助你不行吗？方晓珂痛苦地坐在椅子上。她闭着眼睛摇着头说：“我都不想让你们帮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有什么办法。”
最初，我认为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林中虎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他还有深爱着他、等待着他一起步入婚姻殿堂的梅雨婷。可是，半年时间过去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5
方晓珂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在分享、甚至独占着原本属于梅雨婷的幸福。重新上班的方晓珂郁郁寡欢。我常常能看到她站在窗前盯着窗外一看就是老半天。顾大海转眼已经逝去大半年了，她还没有从痛苦的泥潭之中拔出来。见她这样的状态，宣传科很少安排她做事情。
听宣传科的干事说，她干事情还不如不干，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绪。她干完一件事情，很多人得在她后面补漏洞。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方晓珂是不是患上了精神方面的疾病。我不相信她这样一个生活乐观、热情活泼、浑身散发着火辣热情的女人会得抑郁症。
我只知道林中虎整天围着顾大海一家人忙活。他要照顾老人、孩子还有把生活弄得一团糟的方晓珂。顾大海一家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我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和梅雨婷在一起了。秋天的时候，我还看到他带着一家人去郊外去野炊游玩。顾大海死后半年的时间里，顾家的生活是和谐的，一切都在继续，甚至连周凤菊和方晓珂的争吵也不见了。林中虎好像沉浸于这样繁忙却很安逸的生活，仿佛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梅雨婷这个人。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三个孩子父亲，一个老人的儿子。可我知道，这只是表面，林中虎的内心是无奈而复杂的。
林中虎很快就有了麻烦。梅雨婷的父母来了。他们没有去军区找梅雨婷，而是直接来到了红军师找到林中虎。在师部招待所里，三个人谈了整整一个上午。谈话很不愉快，中午的时候，不欢而散。林中虎让招待所准备了午饭，恳请他们吃过饭再走。梅雨婷的父母还是坚持离开师部去了军里。毛脚女婿第一次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他就搞砸了。我搞不清楚，他们当时都谈了些什么。隐隐约约觉得，林中虎在谈到他和梅雨婷婚姻的时候谈到了顾大海一家以后的生活。后来，事实证明，这次谈话，对他和梅雨婷的关系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冯婉茹把梅雨婷父母接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正午。那天，我正好在家里。十月的天气还很热，梅雨婷的母亲在电风扇前吹了好大一阵子。冯婉茹让我切了西瓜，招呼他们吃。梅雨婷的母亲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借口说，部队还有事情，抽身离开了。出门时，我看了一眼梅雨婷的父母，两个人都满脸的不高兴，尤其是梅雨婷的母亲，心事重重的样子。
后来，冯婉茹告诉我，那天，梅雨婷的父母是见了林中虎之后才来我们家的。他们对林中虎不满意。他们说，林中虎好像压根没有把结婚当回事，对他们的到来也没有表现充分的热情。
我知道，这个时候，林中虎根本没有心思考虑结婚的事情。顾大海一家的事情就够他忙活的了。梅雨婷的父母在我们家呆了半天一夜，第二天就动身去了军区机关。他们要去劝梅雨婷放弃林中虎，让梅雨婷放弃这段让他们纠结的恋情。没有和林中虎见面之前，他们印象对林中虎印象就不太好。
在女儿婚姻上，饱读诗书的梅家父亲是个理想主义者，更讲究门当户对。唱戏出身的梅母更是要求未来的女婿是人中龙凤。独生女儿梅雨婷是他们今后的依靠，他们不可能不为女儿的未来考虑。
在父母面前，梅雨婷把林中虎夸成了文武兼备的周公瑾。他谈吐儒雅，玉树临风，还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那日一见，林中虎却让梅家父母很是失望。梅母对冯婉茹说，其实那个小林，长相和修养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这个脑袋有点问题，固执得像块花岗岩，一丁点劝解都听不进去，我们家雨婷要是嫁给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完了。
我猜想，林中虎和梅雨婷的父母肯定发生了矛盾。而这样的矛盾似乎不可调和。
虎
1
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我的生活一片漆黑。
我和梅雨婷在电话里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而事实上，我和梅雨婷的父母发生过争吵之后，我们的争论就没有停过。我们争论的焦点是旷日持久、悬而未决的婚事。
我第一次见梅雨婷的父母，留给他们的印象极其糟糕。
那天早晨，我正在宿舍里招呼顾晓和顾珂起床、穿衣、洗漱、吃早点。一对中年夫妇敲门进来了。两个人穿着都很讲究。
我猜他们是梅雨婷的父母，我心里就紧张起来。他们的突然来访让我手足无措。那段时间，为了早晨送孩子上学方便，顾晓和顾珂就住在我的单身宿舍里。照顾她们姐妹两个就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一边慌乱地收拾着东西，一边招呼他们坐下。梅雨婷的母亲帮我收拾着屋子，梅家父亲满脸阴云，不时地皱着眉头。我给他们准备了早餐，让他们先吃着，急匆匆地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
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
梅雨婷对她父母的到来也毫无思想准备。我猜测他们匆匆赶来是为了我们的婚事。梅雨婷在忙着一个重大典型的采访，赶不回来，我只能单独面对他们。后来，梅雨婷说，倘若我们早早地把结婚证领了，在部队举行个简单的仪式，生米煮成熟饭，她父母即便是来闹腾也无济于事。只是那时候，顾大海尸骨未寒，方晓珂的精神恍恍惚惚，我们这个时候结婚显然不合时宜。我没提，梅雨婷也没提。我们的婚姻就这样无限期搁浅。
初次见面，我跟梅家父母话不投机。梅父谈起了结婚的事情。他们的意思很明白，他们这次来是要看到我们举行婚礼才肯离开。梅母甚至还讲到了婚礼的细节：首先，要把父母从老家请过来，两家商量婚事，可以先在部队举行婚礼，然后，先去湖南我们家，这个路数是不能少的，梅家是个大家族，梅雨婷又是长女，大家都想热闹地办一下。梅家父母你一句我一句说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我不知道怎么开口。看到我不开口，梅母显然失去了耐心。她斜视了我一眼说：“莫不是当了英模就有架子了吧，觉着我们家婷婷配不上你了，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还是个士兵，我们家婷婷就已经是军官了。”梅父说：“我和你阿姨都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人，英雄也得过日子。”
我知道他们误会了，站起身来，一脸窘迫地对他们说出了我的想法。我们的婚姻跟英雄称号无关。我不想那么早结婚，边境线上的战斗还在进行着，说不定哪一天我又上去。
梅家父母的态度很坚决。他们的理由不算过分，我和梅雨婷都已经老大不小了，他们不想再等。他们两个也快退休了，膝下只有梅雨婷这个女儿，他们想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不得不把眼前的情况如实告诉了他们。我要照顾顾大海一家，尤其是三个孩子。关于三个孩子，我和梅雨婷曾经达成过共识，我们结婚后决定把两个女孩子和顾大海的母亲周凤菊带在身边生活。
梅家父母暴怒了，显然对我们这样的想法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梅母因惊愕、愤怒变形的脸，她哆嗦着嘴唇对我说：“你们想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老太太结婚，我不同意。”
梅家父母没有吃中午饭就匆匆地走了。他们去了梅雨婷那里。梅雨婷责怪我不该把实话告诉她的父母。梅母以死相逼，要她跟我有个彻彻底底的了结，也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我和梅雨婷开始了争吵。
2
这个时候，方晓珂出了问题。
顾大海的死和难产的折磨，让方晓珂身心俱碎，生理和心理都滑到了崩溃的边缘。夜晚来临，她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开留声机，伴着音乐不停地跳舞。她是舞蹈演员，虽然已经不大上台了，但每天还保持着练功的习惯。她频繁的生育没有影响体型和身体的柔韧度，这是她坚持练功的结果。可是，从边境小城回来，她练功的时候有些拼命，把身体的能量消耗到了极限，直到把自己跳得筋疲力尽，还不愿意停止。偶尔她也会木呆呆地坐在窗前发愣。有时候，她蹲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嘟嘟囔囔说着一些话，无端地发脾气训人，然后又轻声细语地道歉，嘤嘤地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