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方晓珂的照片被我拍得一塌糊涂，后来她拿着洗出来根本不在状态的照片对我说：“瞧瞧你拍的照片，没有一张能看的，我知道你拍照片的时候根本没有用心，你在想她们两个在干什么，你想也白想，梅雨婷不会看上你。俗话说，马中有赤兔，人中有吕布。没见到林中虎的时候我觉得你还算是个优秀的男人，但见他一面后我断定你彻底完了，那林中虎就是女人心中的吕布，他英俊不乏勇猛，果敢不乏儒雅，淳朴不乏睿智，一百个女人见了一百个女人都喜欢，梅雨婷是何等的清高，她痴迷的男人近乎是完美的，所以马天龙，你在梅雨婷身上就别浪费时间了，说句实在话，如果林中虎没有梅雨婷，我也会像那只猎狗扑向猎物一样疯一样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脖子，这样的男人，你不爱他都不行。”
方晓珂阅男人无数，却独说林中虎为人中吕布。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放手吧马天龙，梅雨婷不可能丢掉林中虎和你在一起的，你是男人中的顽石，要花时间耐心地雕琢才会发现你的优点，而林中虎一出现就是男人中的美玉，他温润的光芒瞬间让人心醉。
我一直认为，方晓珂说得有些玄乎，可事实证明，在女人眼里，林中虎就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男人。后来，我把这种现象总结为年轻女人的英雄情结。在英雄日渐远离的年代里，几乎每一个年轻女子内心深处都渴望英雄的出现。林中虎的表现更符合她们这些人对于英雄的审美观点。他的阳刚、坚韧、儒雅和略带些冷峻的忧郁更容易让女人看到他的温情脉脉，欲罢不能。
虎
1
山野冰封，丛林飞雪。梅雨婷的到来就像给我生活中刮来了一缕春风。那一刻，暖暖的感觉让我觉得整个冬天已经过去了。
那个窗外飘雪的冬天。炉火鲜红的小木屋里只有我们两个。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我从梅雨婷乌亮的眸子里看到燃烧着的思念。她那双清澈透明会说话的眼睛正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在漫长的岁月里，在孤寂的黑暗中我眼前总会出现这样一双眼睛。从她的一个眼神我就能一下子读到她的内心。这或许就是心有灵犀。从她慢慢地向我走来，少女馨香弥漫而来。这样的气息一下子让我迷惑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应对和她近距离接触的局面。梅雨婷从挎包里取出一件墨绿色的毛线衣让我试穿。她说这是她悄悄在夜里摸黑着为我织的。这件毛衣她从秋天一直织到冬天，织织拆拆，直到昨天夜里才最后织完。我脱掉了绒衣，她把毛茸茸的纯羊毛毛衣套在我身上。高领毛衣很合体，一股暖流从毛孔渗到心头，我觉得嗓子痒痒的，想说句什么话却怎么也没说出口。她替我扯了扯袖子和肩膀，纤细的手指在我的背上抚摸着。突然，她一下子从背后抱住了我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转过身来，把她柔软冰冷的小手捧在了我的双手之间，静静地凝望着她白皙的脸庞。她扑扇着的睫毛下那蓄满真情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泪水顺着光洁如玉的脸颊轻轻滑落下来，两颗泪珠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梦境里无数次出现过的画面就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有些不知所措。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老师姚翠玲之外，我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近过异性。她的双手慢慢从我的双手间抽出来，舒展开来，一下子就吊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双手也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身体贴得是那么的近，彼此都能听到剧烈的心跳。我的脸紧贴着她光洁的脸庞，嘴唇触到了她长长的睫毛之上的泪珠，咸涩的泪水刺激着我的味蕾，那一刻压抑的长久的思念像放开的闸门一发而不可收，我竟然紧贴着她柔软的乱发呜呜地哭了。
梅雨婷闭着眼睛，踮着脚在寻找，她在我耳边泣语：“你这块石头，既然你不肯俯下身子吻我，就让我踮起脚尖吻你吧。”青春的吻炽热持久，熟悉的气息和浑身的酥麻令我眩晕。强烈的欲望在内心深处像只在笼中焦躁不安的野兽，情欲的怪兽在即将冲出闸门的那一刻被我的理智制止了。我的耳边响起了武德元的话，一个控制不了自我欲望的军人，肯定会为自己的放纵而付出代价。我想轻轻地推开她，可她抱得更紧了。
很多年后，梅雨婷对我说，她很后悔那天没有把一切都交给爱情，那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离了。
2
后来，我们就这样抱着坐在炉火边的床上。她把头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不停地倾诉着分离的这些日子她对我的思念。她说她每个晚上不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会像放电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说她无法控制自己，却又怕因此害了我不能提干。她原本可以不去南京学习的，她是害怕有一天忍不住会一次次地来找我。那一天，她伏在我的怀里说了很多的话。我默默地听着，不停地点着头反复说着，我也是一样的，我也是一样的。
梅雨婷从我的怀里坐起来问：“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爱这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可我不能说。武德元说，承诺是要用一生去兑现的，哪怕兑现的过程会耗掉你的一生。我刻骨铭心地爱她。可我不能承诺。
她又问我：“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
我用泪眼望着她说：“我不想打乱你的生活。”
梅雨婷挥了挥手里厚厚的一摞笔记本满含泪水地说：“你已经打乱了我的生活。这里有486封回信，一封也不少，我都看了，虎子，你写得真好，这是我见到的最好的情书，我相信，这里的每句话都是真心，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足够了。”
我想拿回那些笔记本，这是我两年多时间里最完整、最真实的心灵世界。
梅雨婷把笔记本背在身后说：“这些我拿走了。”
我一阵脸红地问她：“拿它干嘛？”
梅雨婷把笔记本紧紧贴在胸口，一脸幸福地说：“未来在南京的日子里，这是我的精神财富，我要让它温暖我。”
相聚的时间是短暂的，黄昏的时候，送饲料的车不得不返回了。我催促了她好几次，她才缓缓地抬起头婆娑着泪眼说：“虎子，我真想我们就这样一辈子也不分开。”
我紧紧地抱了抱她，没说话。
梅雨婷站起身来，滚烫的嘴唇紧贴在我耳边咬着我的耳垂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心永远不会分开，我爱你！”
她说完这三个字的时候，对着我的耳垂狠咬了一口，她锋利的牙齿差一点就咬穿了我的耳朵。那一刻刺穿心脏的疼痛让我刻骨铭心。梅雨婷的爱也从此让我刻骨铭心。
梅雨婷恋恋不舍地走了。我追着汽车奔跑到了大山口，汽车消失在茫茫无际的雪地里，也消失在了我似幻觉似梦境的视线里。
梅雨婷的到来像冰天雪地里升起的太阳，在寒冷的日子里照耀着我的生活。我把穿在身上的墨绿色毛线衣脱下来，叠好放在枕边。毛线衣散发着她的馨香，黑夜里嗅着她的气息，让我仿佛感觉她就躺在我的身边，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
春天的时候，武德元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我的母亲段腊梅。
3
这是1975年的春天。武德元出了监狱的大门径直就奔着我来了。一拳能打死牛的侦察英雄被关进了那些无赖掌管着的监狱，就像猛虎进了狼群。他们不会轻饶他。那些混蛋打他、斗他、折磨他。事实上，武德元的遭遇远比我想象的要悲惨得多。进看守所前，县革委会主任庞豹有过交代，往死里整他。那些人把他扒得光光的吊在牢房的横梁上，轮番用武装带往死里抽。很快，他就昏过去了。看他的造反派打累了就去喝酒了。
吊在空中的他荡来荡去，像在荡秋千。半夜里，他醒了，就想着逃脱。一个侦察兵从这样的环境条件下逃脱，按理说不是什么难事儿，可他浑身是伤，肋骨也断了三根，根本用不上劲儿。
天快亮的时候，他挣脱了绳索，顺着绳子爬了下来。那帮混蛋们喝酒回来，看到倒在稻草堆里鼾声如雷的武德元十分震惊。他们害怕武德元从牢房里逃出去，用两根铁丝从他锁骨间的缝隙穿过去挽成两个环，然后再用绳子拴住铁环绑在柱子上。武德元说，他知道自己被抓进来肯定不会有好日子，但他不能跑，他跑了这帮混蛋就回去折腾我的母亲和所有的家人。当时他就想，由着他们折腾吧，只要不死，就得硬扛着。庞豹要求这帮人每天早晨和晚上各打武德元一次，这样好让他长记性。
4
这样的毒打一直延续到1974年底，在马德胜的干预下，他才被交送法院被判刑。武德元由此得上了头疼病，我一直猜想他们打他的时候肯定是用钝器击伤了他的大脑。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武德元站在我眼前的时候依然格外精神。他衣衫褴褛，黑棉袄和大裆棉裤都露出了污浊的棉花，脸瘦了，也黑了，额头上、脸上的伤疤很明显。但在见我之前，他刚刚理了发，板寸，每一根头发都竖立着。他就是这么一个倔人，瘦死不倒架。
见了我，母亲埋怨武德元说，你武叔惦挂着你，浑身的伤没愈合，出了那地方，来不及换衣服，就来看你了。母亲虽然依旧很漂亮，但也显老了，她才41岁，两鬓却有了白发。我知道武德元和母亲是害怕我在部队坚持不住，早点来让我宽心。武德元说，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极限的，超过了极限就会崩裂，如果我坚持不住打了退堂鼓，他的一生就会由此暗淡无光。那就是他的极限。
宿舍门口，他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仔细审视我一阵子，说：“虎子，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经得起荣辱的男人，才真正长大了。”
一瞬间，我看到武德元的双眼满是泪水。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哭了。而那一刻，我也是满眼泪水。
母亲也哭了。她说，这几年里，每到老兵复退的时候她就紧张，他不敢看街道上那些戴着大红花回家的退伍兵。她不知道这些退伍士兵里，我会不会也在其中。
很多时候，我一直认为我在部队当兵是武德元军旅道路的继续，是林凤鸣生命的继续。这是武德元信念中的灯火，他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历经磨难坚守着这个信念，如果我离开了部队就等于毁掉了他的一切，他的人生会因此变得毫无意义。我的肩膀上承载的东西太多，父辈的光荣梦想、人生命运的改变、爱情婚姻的成败，等等。这一切，压迫得我有些窒息，可我不得不背负着这样的负荷拼命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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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我给母亲安排了隔壁的小床睡下，接着去厨房烧了满满一池子热水。我找来了自己的一套新军装对武德元说：“叔，洗洗吧，我给你搓澡。”
小时候，总是武德元为我搓澡。对于一个从小没爹的孩子，武德元给了我不可缺失的父爱。可我从来没有为他搓过一次澡。每次，他总是说，等有一天，我搓不动了，你好好给我搓，你带着孙子给我搓。
武德元浑身是伤，背上，新落下的疤痕纵横交错；胸前，枪伤、刺刀伤遍布隆起，锁骨的地方肌肉已经坏死，大片的溃烂还没有愈合。儿时洗澡的时候，我对武德元胸前和肚子上蚯蚓一样的伤疤很害怕。武德元挥起巴掌在我屁股上打一下说，小子，你可别看这些伤疤，都是打冲锋的时候落下的，子弹刺刀迎面而来，说明你武叔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监狱里，武德元严重营养不良，身体越来越肖瘦。断裂的肋骨没有长整齐，凹凸不平。
武德元平坐在水盆里，惬意地闭着眼睛。我用毛巾在他背上轻轻地搓着，他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许他的疼痛麻木了。我用手掌抚摸着那些坑洼不平的地方，泪水很快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用怎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的情感。山里的夜很静。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我的床上。这一夜，武德元躺在我身边睡得很死。这或许是几年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次。我却没有睡着，直直的目光透过窗户望着窗外。山沟里的夜空，湛蓝清爽，月色纯净。我的思绪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一望无际的雪夜上，英俊潇洒的武德元在前面走着，手里拖着一匹毛发丰盈的野狼……
武德元和母亲在农副业生产基地待了三天。他们看了看我的农场和猪场，然后满怀信心地走了。这三天，母亲给我浆洗了被褥、棉衣、棉裤。我一直跟武德元待在一起。或许是性别的缘故，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开始和母亲有了距离。虽然，我知道，是她给了我肉体和血液，但在繁琐生活中我几乎忽视了她的存在。她在我生命中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毫无血缘关系的武德元。这影响不仅仅是他给了我军事方面的技能，更重要的是，他给了我做一个优秀男人的品质。因为有了他，我的父爱没有缺失。
武德元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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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谈到了久违的军事。从国际、国内形势谈到当前部队建设中的缺陷；从战略战术谈到部队当前的训练；从军人使命谈到军人的品格气质。谈论间，武德元很兴奋。因为我读了很多军事书籍的缘故，我们越来越有共同语言了。
谈到一个问题，武德元的神情十分严肃。他认为，我们的军队目前最大的隐患不是训练的质量好坏，而是实战训练和实战经验的缺失。社会的动荡和军队的浮躁，造成了我们这支军队原有品质的缺失，确切地说是丰富作战经验，灵活战略战术的缺失。灵活的战略战术恰恰又是在丰富的作战经验中总结提炼出来的，它是在向前发展的，是动态的，如果这个我们做不到，战争一旦爆发，要吃大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