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1
我的父亲马德胜回来了。
随着军委那个大人物乘坐的飞机在蒙古边界的坠落,戴在马德胜头上的“反革命”帽子摘掉了。他老了,两鬓斑白,皮肤粗糙,面部黑红,可依旧是那么精神,腰杆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冯婉茹也回来了,骨瘦如柴,两眼凹陷。
冯思琪个子长高了,也漂亮了。那场械斗给她留下的刀伤并没有影响她脱落成漂亮的少女。看见我,她用一双眼睛盯着我,调皮地笑着。这没心没肺的笑让我的内心瞬间升起一股怜爱。时光的隔离,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两个让我拼命抵触的人正一步步走进我的内心。
冯婉茹不容易,如果他和父亲的家是个阵地,她是坚守得最痛苦的一个。她忍受着千百回的折磨,却把我的父亲和她的女儿照顾得很好。后来听马德胜说,在农场里,冯婉茹遭受了许多次批斗,白天被人揪去游街,晚上回来还要做饭洗衣服。
父亲说他在战场上见过坚强如铁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面对暗无天日的生活仍然整天乐观向上、满面笑容的人。冯婉茹就像风雪吹打的一棵腊梅,冰霜雪雨依然灿烂如花。
那个年月,没有了乐观就不可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马德胜被任命为R军军长。军里准备了欢迎他的宴会。可是常委们在招待所里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他们的军长。军长不见了,宴会冷了场。政委姜洪涛招呼大家吃饭,他知道马德胜这个时候肯定是到部队去了。熟悉马德胜的人都清楚,离开部队一天都会要他的命,何况他离开了五年。他憋屈了五年,可以想象,这五年他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他的头发都白了,还不到五十岁。
马德胜去了军红军师红军团的步兵三营,这是他的根据地。马德胜从班长、排长、连长、营长一路走到军长的位置,他把三营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它是马德胜最偏爱的宝贝,要装备给装备,要人才给人才。三营编制最健全、装备最精良,每逢大战,三营必是尖刀。从他当师长那会儿开始,三营就是他的龙头,没有这个龙头,他的龙就舞动不起来。
马德胜去三营只带了一个人,那就是被他冷冻了五年之久的作训参谋吴向东。
三营的营长是前年年初被任命的,叫张大龙。他身材高大,体形彪悍,乍一看很是唬人。这个营长的履历也很过硬,陕西人,1942年参军,打过不少硬仗。马德胜找他谈了谈。战争年代过来的人,直肠子,也很能侃,云天雾地,天马行空,谈起来就刹不住车。他说话的时候,别人根本插不上嘴,连陪同的师团领导都成了他的听众。
马德胜喜欢这样的人,很霸气。谈论间,他问起了这些年的部队训练。说起训练,张大龙更是眉飞色舞:咱们三营那就是尖刀中的尖刀,龙头中的龙头,打靶、越野、搞战术、冲山头、扛红旗,我们样样争先,你看我们这满屋子的锦旗,这都是这些年军事训练的见证。马德胜说,我不看你的红旗,我要看你的行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一遛儿就知道了,这样吧,给你一个方案,三个小时的准备,你给我打一仗让我看看,吴参谋,你通知坦克团,让他们配属一个坦克连,我要搞步坦协同。
卧虎山训练基地,一场步兵营进攻战斗打响了。
结果这场战斗打得一塌糊涂。步坦无法协同,三个连队无法沟通,各冲各的,部队一窝蜂往上冲。一场信心百倍的实兵演练草草收场了。
坐在观礼台上,马德胜脸色铁青,拿着茶杯的手直发抖。陪同的师、团领导望着这个满脸怒气的老师长,老参谋长,新上任军长,没一个敢哼一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发起火来,爹娘老子都不认。他们望着远远屁颠屁颠跑来的倒霉蛋张大龙,心里都为他捏一把汗,军长要骂人了。
偏偏这张营长是个二百五,他荷枪实弹地跑过来报告:“军长同志,实兵演练圆满结束,请指示。”
张大龙敬礼标准,报告声音洪亮,满脸胜利的豪情壮志。
2
马德胜没有骂人,也没有发脾气。他还了个礼,撂下一帮大大小小的师团干部,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此刻无论他怎么骂人都没有用,因为这不是一个营长的问题,不是一个团长、师长的问题,甚至更不是他一个军长的问题,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他无法骂这个时代。悖逆时代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和军长张子栋都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从部队回来,马德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望着我和吴向东研究过的沙盘,不停地抽烟,不停地思索。马德胜说:耽误的时间太久,太久了。
那个晚上,马德胜把吴向东叫到了自己屋里,两人一直聊到天亮。
第二天,他走了。吴向东被派往红军师红军团任步兵三营的营长。
临走前,吴向东送给了我两捆军事理论书。我知道这些书是他的宝贝,在反对苏修的年代里,保住这些书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我抱着这一捆书,望着踌躇满志的吴向东,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眼镜片下,吴向东那双光芒四射的小眼睛对未来充满憧憬。在他的前面,渴望已久的演兵场正在等待着他。他要把这一大捆理论书籍里的战法战术变成现实。
其实我心里清楚马德胜回来,我自由自在的日子结束了。自从我在战场上出生的那一天起,我的未来就由不得我了,我的命运注定了要在未来的战场。有一个身经百战的父亲,我必须毫无选择地担当军人的使命。
吴向东的背影越来越远。我开始想我的未来。想起我的未来,我一片茫然,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飘荡在空中的一片叶子,不知道应该在哪儿落下来。我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突然觉得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家竟然那么陌生。
3
我不知不觉地搭上了去野战医院的汽车,这一刻我特别想念我的母亲尚玉婷。
我怅然若失地来到野战医院时,尚玉婷正在手术室里给一个脑瘤患者做手术。我呆呆地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焦急地等待着她。尚玉婷是个十分敬业的职业医生,虽然此时的她已经是这个野战医院的院长了,但她还是坚持上手术台。我知道这是她的战场,只要战场还需要她,她就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不知道我的战场会在哪里。
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我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很多时候,我都已经忽视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生我的母亲存在。尽管我知道,她三十三岁时才生下我这个老幺,对老生儿子的怜爱要来得深切。当初,她坚持要带我走,马德胜不让,为此两个人还吵了一架。后来是我对她说,我是为了坚守她的阵地而留下的,她才答应让我留下来。她没想到我不但没有坚守好阵地还做了继母冯婉茹的俘虏。冯婉茹待我太好了,这样的好以至于让她也主动放弃了对我的争夺。尚玉婷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冯婉茹做母亲比我称职,她是一个好母亲,这样的母亲使你更有家的感觉。我不是个好母亲,我跟你爸爸一样,是一个工作的机器,我们一辈子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干不完的事情,你们跟着我会受苦的。
很长一段时间,尚玉婷在我的生活里仿佛成了一个符号,可此刻,无助的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到她那里去寻找我的未来。这就是血缘与非血缘之间的距离,寻找母爱的庇护是人作为动物的本能行为。
当尚玉婷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我正在无助地徘徊。尚玉婷那充满倦意的眼睛一下子闪亮了,她急切地拉着我的手诧异地问:“儿子,怎么会是你,出什么事了?”
我木然地说:“他们回来了。”
尚玉婷松了一口气,笑着说:“怎么成他们了,爸爸回来了不是好事吗?”
我摇了摇头,傻傻地坐在哪儿不说话。我说不出马德胜他们回来是不是好事,我渴望风一样自由地成长,可马德胜高大的身躯是我前面的一堵墙。
尚玉婷带我去吃了烧鸡。她坐在我的对面慈爱地看着我啃着鸡腿。我突然间发现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这柔情跟冯婉茹的眼神一模一样。原来我的母亲冰冷的面孔后面也有这样的脉脉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样的眼神——安静、温暖、慈祥。
这样的眼神让我陌生得不自在,我低着头说:“我不知道我的今后应该怎么办?”
听我说完这句话,尚玉婷突然间莞尔一笑,她笑的样子很好看。然后,她轻声柔和地问我:“儿子,你是来征求妈妈意见的吗?”
我点了点头。
尚玉婷眼睛里有了泪光,她叹了口气,“哦,我最小的儿子也已经十七岁了,你父亲对你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面对蛮横无理的马德胜,尚玉婷在我的事情上很无奈。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此行的多余。可是我不甘心我的未来就这样被马德胜摆布。这样的处境让我十分懊恼。如果我问他,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去当兵。他们把我生在了炮火纷飞的战场上,我的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新被他们赶到战场上,重复他们的人生。
“怎么,你不喜欢当兵吗?”
我低着头吃着东西没有回答。我就是不想按马德胜的意思去当兵。我凭什么老听他的,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暴君,就是我的敌人。
尚玉婷以为我不想当兵。看了我好大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不想当兵,那你就去上大学,上医科大学,跟妈妈一样,做一个脑科医生,妈妈马上给你联系。和平年代的兵不当也罢,不如去学个技术,这是你一生的立命之本。”
尚玉婷给我指出的未来跟马德胜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总是想让我重复他们的过去,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过去。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说:“我想当兵,最好是当海军,当空军也行,我到海上去,到天上去,我离那个人远远的,让他永远找不到我这个儿子。”
尚玉婷流着眼泪对我说:“好,我答应你。”
4
在尚玉婷的帮助下,我当兵的事情在暗地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我最初被定在了南海舰队。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当年去了海军,我的军旅生涯应该沿着另一个轨道行进。
那个阴霾的下午,我换上了向往已久的海军蓝。当我背着背包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冯婉茹和冯思琪都愣住了。冯思琪兴奋地冲着我奔跑过来,一下子就搂住了我的脖子,用清脆的嗓音欢呼:“龙哥哥当兵了,龙龙哥哥太厉害了,一声不响就当兵了。”
冯婉茹接过我的背包没有说话,只是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她心里在责怪我事先没跟她打招呼。她在心里早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的儿子。那时候,年轻的我忽视了她的内心感受。按照马德胜的话说,这个世界上,我的整个世界就是我自己。
冯思琪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像她母亲冯婉茹一样漂亮,但她没有继承冯婉茹的温文尔雅,柔和娴淑。冯思琪性格外向,常常像个小子一样张牙舞爪。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一身崭新的军装说:“龙哥哥你真不够意思,当兵也不告诉我一声,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当兵。”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要离开了,但我没有丝毫的留恋。年轻不知情滋味,那一刻,我只想到了逃离。我深深地理解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他们选择远远地离开家是多么明智。我知道马德胜下部队了,重新做了军长的他心中只有部队。大部分时间里都泡在基层搞调研,抓训练。我选择这样的时间离开家真是天时地利。我对着镜子说:马德胜,你命中注定没有儿子跟随你去冲锋,我要当海军去了,我踏上军舰,去远航,离你远远的。我要在海军当兵、提干、当舰长、当司令、当将军,我一辈子不见你。
梦想与现实总是在两股不交叉的平行线上。我还没有离开家,马德胜就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他回来的结果,导致了我和海军蓝擦家而过,我和蔚蓝的大海擦肩而过。
我和马德胜的战争不期而遇。马德胜真的很恼火,他把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摔,大声冲我的房间喊:“马天龙,你给老子滚出来。”
冯思琪紧张地对我说:“龙哥哥,老马回来了。”
我“啪”地一声关上了门,为了我最终的战争胜利,我选择了避其锋芒。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马德胜在外面咆哮如雷。
马德胜在外面狠狠地拍打着我房间的门:“你想偷偷逃跑,想从我的阵地上逃跑,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你个懦夫,你们兄弟三个都是懦夫,懦夫!你们都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就是死也得死在老子的阵地上,你们想上天入海,你们都以为自己是一条龙,其实你们都是一条虫……”
马德胜堵在门口歇斯底里的吼叫。我的内心却十分焦急。我必需晚上九点钟之前赶到火车站集合,只要一踏上开往湛江的火车,马德胜就是喊破嗓子也无济于事。
外面,平时温柔如水,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冯婉茹正和马德胜大声地争吵。她甚至还对马德胜拍了桌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新兵集合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我有点忍不住了,几次想出去跟马德胜大干一场,但都被冯思琪拦住了。
冯思琪打开了窗户:“趁着他们在争吵,你从窗户上下去,赶紧去火车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兵法学得不错,你真是我的好参谋。”
“那是。”冯思琪有些得意。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冯思琪一把扯下了我床上的白床单在窗户上试了试,然后他又在我的衣橱里扒出了两条秋裤结成了一根绳子,她焦急地冲我说:“快点,要不来不及了。”
我背上了背包,抓着床单就要下楼。
冯思琪突然抓住我的手哭着说:“龙哥哥,我会想你的!”
我突然之间有些感动。这样的感觉很长时间没有过了。我有些后悔当初把她当作入侵的敌人,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的。
“我到了之后会写信给你的,我走了你要照顾好阿姨!”
冯思琪点了点头哭着说:“你走吧,我会替你照顾老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