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我是空身跑，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给我加一点负重，诸如手榴弹的教练弹，灌满水的水壶之类的一些东西。我的奔跑速度越来越快，身上的负重越来越多。但武德元反对我身上过多地负重，他说我的骨骼还没有成熟，负重过多会影响发育。三公里的尽头在一个一望无际的大坝坝堤上。每每跑到终点，我们都会在大坝的坝堤上呆上半个小时，然后开始练拳，什么扑俘拳、少林拳、长拳、洪拳、八卦掌，武德元说，面对你的敌人，这些拳术的套路到了战场上根本没有太大的作用，它只能增长灵活性，真正近身搏击，还是要用眼睛杀人，用心杀人。你必须一下子就看透你的敌人，然后找准他致命的地方，搏命一击。
早晨七点，我们准时开饭。七点半，我去学校读书，武德元去兵役局上班。学校和兵役局都有食堂，我们各自就地解决午饭，晚饭过后我做完功课会有一个小时军事理论学习，学习一些战法、战例，接着又有半个小时的体能训练。生活就像电脑设计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往前走。
2
我跟武德元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这七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七年。武德元像亲生父亲一样照顾着我，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的亲生父亲林凤鸣。我生下来只有一个父亲，他就是武德元。在大多数孩子还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的时候，我的早餐桌子上会有牛奶、鸡蛋、白面馒头，午餐我在学校狂啃一顿窝头，晚餐回到家中肯定就有一个荤菜。在苦难贫穷的年月里，这些东西是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
武德元的工资是每个月二十七元五角，其中要拿出五元补贴段腊梅，十元孝敬我的爷爷奶奶，供我的姑姑们读书，剩下的才是我们的伙食费。十几岁的我已经感受到了武德元背负重担的不易，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苦苦哀求他把早餐的牛奶、鸡蛋撤掉。武德元严肃地告诉我，你将来要面对许多大城市孩子的竞争，要面对世界上一切可能成为我们敌人的对搏。你们的敌人有可能就是喝着牛奶，吃着面包长大的，你们应该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牛奶、鸡蛋对你的大脑很重要，大脑是什么，大脑是积累智慧的地方，智慧是什么，智慧是你战胜一切对手的决定性因素。
武德元的这套武氏理论很长也很古怪，我拿不出充足的理由反驳他。对于肉食品，我们从来不缺，武德元管着民兵训练，枪弹充足，这就为我们猎取野味提供了有利条件。什么獾子、狍子、野猪、野羊、野鸡、野兔……从十多岁开始，这些野生动物都是武德元教我练习射击的活动靶子。
我第一次接触到各类枪支，是武德元带我进城的第二年秋天。一年一度的民兵训练开始了，这一年恰逢十年不遇的全国民兵大比武。所谓民兵比武，无外乎投弹、射击、五公里越野和基本项目的比赛。武德元是兵役局主抓军事训练的军事科长，是朝鲜战场上下来的特级战斗英雄，这项任务自然非他莫属。
从豫南县全县筛选出来的民兵骨干集中在距离县城十几公里的大山深处。一座高山绵延出一段低缓的丘陵，丘陵半坡的向阳面有一大片开阔的平坦地，平坦地上伫立着四个塔楼，沿着塔楼环绕的铁丝网周围是茂密的原始丛林。靶场就设在丘陵之上，背对着波光粼粼的月山湖。秋风瑟瑟，满山红叶潮水般涌动，如果不是四周响起的枪声，这里俨然是一个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这就是军分区的弹药库和射击场。武德元晚年的时候带着段腊梅就住在这个地方，他用后半辈子的积蓄在那里盖了一栋小楼和一个院子，直到生命的终结也没有离开。
3
民兵训练队里男男女女几十人，他们中间除了几个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军人之外，大部分是各个乡村推荐来的年轻男女。
段腊梅也来了。她不是来训练，而是来为集训队做饭的。自从武德元把我带进了县城，我跟她很少能见上面。县城离家几十公里，中间还隔着十几公里的山路。从县城到我们家的汽车每天往返只有两趟，来回需要一天。武德元每个月会带我回一次家，带去一些粮食，帮助母亲干些粗重的农活，更重要的是让我见一下母亲。母亲能来民兵集训队做饭，我心里自然很高兴，这样我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能见到她，武德元也能够见到她了。我知道武德元像我一样希望见到她。
段腊梅真的很美。有了食物营养的滋润，女人是很容易恢复容颜的，虽然依旧清瘦，但她的脸上开始有了光润。她就像生长在秋天断崖石缝中的山菊花，经历了寒风秋霜的吹打之后，只要沾着一点阳光雨露，就能绽放出美丽的花蕊。我清楚地看到武德元看段腊梅的眼神，闪闪发光，我想这中间不仅仅是她漂亮的原因。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段腊梅和武德元的爱情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在此之前，无论武德元怎么追求，她总是拒绝。
那时间，我对大人们的事情不感兴趣，十二岁的我只对枪弹感兴趣。金灿灿的子弹大小不一，黝黑的枪管散发着迷人的黄油味道，这样的味道和金灿灿的色彩令我兴奋。在伍德元到我身边之前，能见到真枪实弹是我最大的梦想，现在我有机会面对着手枪、步枪、轻机枪、重机枪、高射机枪、榴弹发射器……那种兴奋让我无以言表。
训练的间隙，武德元会对我讲解各类枪的基本知识和射击要领。听武德元讲射击是一种享受。从枪的性能、基本构造、射程、杀伤力、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到瞄准击发、影响射击的各种因素，他一口气讲下来，让我眼界大开。武德元说，能把这些弄明白讲清楚仅仅只是学会了开枪，不算是一个好枪手。真正的好枪手要做到心中根本没有枪，你要把枪看作你自己的手，这只手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你了解它的每一根指头，他的长度、力度，只有这样你才有可能做到心里想打哪儿子弹就能打到哪儿，伸手就可以击中目标。你记住枪就是你的手，你的手就是枪，枪手合一才算真正的枪手。
武德元说话很柔和，在女人面前似乎还有些腼腆，但抓训练却非常严厉。
往年，参加民兵集训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集训队的伙食和每天的补助。兵役局每年有上级下拨的民兵训练经费，参加集训的民兵除了吃得好，还有每天一毛五分钱的补助，一天一毛五，一个月就是四块五，四块五毛钱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摊上这样好事的人，大部分是人民公社和生产大队里与领导有裙带关系的人，说白了，他们很多人都是冲着伙食和补助来混日子的。
遇到武德元，他们想错了。他是个魔鬼，他完全是按照正规军的训练方法在训练他们这些民兵。早操要沿着山路跑够五公里，每天十个小时的瞄靶时间一秒钟都不能偷懒，练习投弹必须投够一百次教练弹，每天进行一次小考核，每周进行一次大考核，训练成绩跟补助津贴挂钩，很多人每天一毛五的补助就这样被他扣得差不多了。这一切对混日子的民兵们无疑是残酷的折磨。半个月不到，集训队里的几十个男民兵跑得就剩下了十几个。留下的民兵们也议论纷纷，声讨武德元的军阀作风。
兵役局局长郭胖子长跑来阻止要走的民兵，结果白费口舌，这些人还是走得义无反顾。有个民兵跟局长有点亲戚，他哭丧着脸对兵役局长说，这哪儿是训练呀，这是要命啊。又一个民兵说，往年训练一完，人都胖了，今年，连肚子里存的那些油水都给刮干净了。郭胖子在战争年代是游击队员，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这些提前开溜的人或多或少跟他都有些瓜葛，都跑去找郭胖子。
郭胖子害怕人都跑光了，就跑过来找武德元商量：“上级强调参训率，人太少了不好办，要不咱组织一个参赛队，一个陪练队？”武德元知道局长意思，那帮人明摆着想混吃混喝混补助，还美其名曰陪练队。
武德元想发作，最终还是忍住了妥协说：“那行，局长说了算，不过我们要有个奖惩手段，参赛组每天补助两毛，陪练组每天补助一毛。”
郭局长哈哈地笑着说：“老武，你就是有办法。”
武德元说：“那好，局长，明天你来点将。”
郭局长很高兴地拍着武德元的手说：“好。”
第二天早晨，原来溜号的民兵兴高采烈地返回了训练基地。听说要分组训练，他们之中不乏有参加“参赛队”的，参赛队的人员一下子由十几个增加到了三十多个。武德元一看这种情况，他拉了一下郭局长说：“局长你看，都想加入参赛队，这这训练强度不但不能减而且还要加呀。”
队伍集合完毕，武德元说：“既然都想参赛咱就按照参赛的规矩来，这样，我宣布一个规则，虎子，你来。”
多少年以后回忆起来，第一次站在队列面前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还有点害怕。一个少年的羞涩和窘迫在众目睽睽睽之下显露无疑。
武德元说：“现在举行五公里越野，你们中间有谁比过这个孩子的，你们就进参赛组。”
队列里哄地一声笑了，我知道这些人上当了，我能把他们都跑吐血。
郭局长拉过武德元说：“老武，你不是开玩笑？一群大人跑不过一个孩子？”
武德元笑着说：“局长，咱们就看看吧。”
武德元说完就出响了哨子，看着我们一窝蜂地奔向公路，然后，他得意地唱起了那不太成调的京剧：“我站在城楼上观山景，只听得城下乱纷纷……”
我开始了我的奔跑。
4
秋日的朝阳慢慢地升上了地平线，是那么红，那么美。前方的道路是那么光明，我顺着光明的路朝着太阳的方向奔跑。我听着耳边呼呼地风声感受着轻盈的脚步带来的节奏快感。我胸中的热浪一阵一阵地升腾。天地一片辉煌，我向着辉煌在天地之间奔跑，世界是那么宽广。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比赛，我的对手都是一些比我大很多的青年。毫无疑问，我把我的对手们一个个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比赛结束后，三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战胜我。
郭局长拉着我的手，十分惊奇地望着我说：“哎呀，孩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十分自豪地回答：“训练，训练就能做到。”
郭局长抚摸着我的脑袋十分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对那些人说说：“参赛队，我们就要虎子这样的。”
这一年，军区的民兵比武，豫南县的民兵捧回了三个项目的第一名。
这一年，武德元升任了豫南县兵役局的副局长，同时还兼任着军事科长。
这一年，我过足了枪瘾，射击的精度、速度有了很大幅度的提高。
在名目众多的枪族里，我最拿手的是手枪和步枪。步枪精度射击百米之内我能做到枪枪十环，手枪能做到在三秒钟之内拔枪、举枪、击中五十米之内的任何移动目标。其他的枪我也多次接触过，总是觉得没有步枪和手枪用起来顺手。后来当兵到部队后，我才知道，这是武德元的原因，武德元是个狙击枪手，他最拿手的就是步枪和手枪。
5
我一直惦记着我们家乡山里那些凶猛的狼。十岁那年我之所以答应跟武德元到城里去的原因就是能跟他一起打狼。当我又一次向武德元提起打狼的要求时，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了。这个时间，文化大革命正席卷全国。我的家乡豫南县也不例外，在我就读的豫南县一中已经没有人上课了。没正课可上的时候我是孤独的，武德元去上班后，我就躲在屋子里看书。
中学时期，我是个好学生。我最好的学科是物理和英语。我喜欢物理的原因是里面能解释许多秘密。比如枪的构造，动力学原理，子弹旋转的速度、角度，光学原理、折射、反射、实光、虚光、成像原理。我对英语的兴趣是来自武德元。武德元会英语，而且口语发音十分标准。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武德元是个粗鲁的山东大汉，没想到，他说起英语来非常流利，他还会用英语朗诵诗歌，这样的本事，在豫南县城只有我们中学的英语老师姚翠玲才有。
一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就问他：“武子叔，你十几岁就当兵了，没上过几天学，怎么会英语呢？”
武德元用英语回答我：“这都是在朝鲜战场上被你父亲逼的，我们是侦察兵，侦察兵就要深入敌后，这样就难免和敌人遭遇，不会他们的语言就是软肋；再有我们要了解敌人，了解敌人就要了解他们的语言。”
我惊愕地问说：“那也不用说那么标准吧，比我们英语老师的发音都准。”
武德元十分认真地对我说：“战场上，对侦察兵来说，细节决定命运。”
我第一次对未见过面的父亲产生了兴趣。我那个从山乡走出去的泥腿子父亲竟然是个睿智的人。我第一次好奇地恳请武德元讲讲我的父亲。武德元从来不在我面前谈论林凤鸣。此刻，他在黑暗中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我猜想，他那时心里很矛盾，林凤鸣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父亲也会英语吗？”
武德元说：“会，你爹不仅会英语，而且还会韩语，就是朝鲜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