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芳的手机响起时，她正在和二十四处的人一起吃青椒口味带皮蛇。
那是一条两斤半重的无毒活蛇，在烹制前，厨房里的小生用一个蛇皮袋提过来，让他们验过货。他们一个个都是美食家，吃蛇吃出了经验，专吃那种两斤半左右的，两斤以下的，太小，骨多肉少，三斤以上的，又太大，肉质不够细嫩。青椒口味带皮蛇是这家餐馆的主打菜，一个脸盆大小的白瓷盆戳在桌子的中央，透着一股匪气。当然，有一多半是切得很有章法的青椒，青椒是可以不吃的，蛇被切成一寸来长的段子，绿茵茵的青椒好像柔软的被子，覆盖在蛇的身上。
他们吃蛇也是很有讲究的，是通过多次尝试后总结出的经验。先把蛇段夹在碟中，再用两根牙签分别插入蛇两端的脊椎，尔后，用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两根牙签。吃的时候，用牙齿从窄的那头往宽的那头撕，那蛇肉就被一缕缕地撕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了完整的骨头。
林黛芳的手指柔软、细长，吃蛇的姿势特别美，照何生亮的说法是，吃出了艺术感觉。她把一段整齐的蛇骨放在碟子中，用纸巾不慌不忙地擦了一下手，才按下电话的按键。
人们开始都没有注意林黛芳在说什么，后来，林黛芳一脸凝重，一个人跑出去接电话，好久也不见她进来，餐桌上的人们谈兴正浓，没有谁在意，只有余致力不禁为她担心起来，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给林黛芳打电话的是她老公曾锋所在派出所的所长老徐。
老徐告诉林黛芳，曾锋出事了。
曾锋也在公安系统工作，是一个基层派出所的民警。曾锋这一次出事，要不是老徐打电话来，林黛芳还一直蒙在鼓里。曾锋出事已经几天了，他根本就没有告诉过林黛芳，这说明他对她缺乏最起码的信任，虽然两个人同处一室，但他们好像是处在不同的星球上，连共同的语言都没有。
他们的关系不好，在他们的同事和朋友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在那个派出所，流传着有关曾锋和林黛芳做爱的故事，都有好几个版本了。
林黛芳早就是正科了，而曾锋还是个科员，论警衔，林黛芳要比曾锋高两级。其中的一个版本说，曾锋每次和林黛芳做爱，必须事先给她打一个报告，请示汇报，只有首长批准了，在报告上签了字，他才能在首长的身体上签字。还有一个版本更刻薄，说是曾锋和老婆做爱的时候，每次都要先说一句话：“报告长官，我要进来了。”老婆要是批准了，倒好说，要是不批准，他就得在外面等着，有一次等久了，曾锋竟然睡着了，突然听到一句：“进来。”曾锋被吓醒了，慌忙进去。哪知上级严重不爽，厉声命令道：“警容不整，赶紧出去，在外面穿戴整齐了，再进来！”于是曾锋只得“抽身而出”，戴好了安全套再进来。
这些段子够损的，不过曾锋并没有觉得太难受。他在所里一直没有什么威望和面子，所以，也不存在着什么丢面子的事情。说实话，有很多小青年其实是很佩服他的。一个中专生竟然找了一个本科生，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竟然找了一个美女，一个老油子警察竟然找了个前途无量的警花。这些还不够吗？
老徐告诉林黛芳，曾锋在出事之前，喝多了酒，可能是心情不好。老徐猜对了，曾锋这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林黛芳是知道的，曾锋心情不好主要是因为性压抑，林黛芳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和他做过爱了，无论他怎样软硬兼施，她都不答应。
那天，曾锋一个人跑出去喝闷酒。喝了酒后，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在经过一座天桥下面时，不小心撞到了两位姑娘身上。本来说声对不起就没事了，但曾锋没说。曾锋当时没有穿警服，两个姑娘也不是好惹的，指着曾锋的鼻尖骂他。曾锋看到她们穿着暴露，凭经验判断是做小姐的。曾锋火了：“小鬼穿了花花衣裳就不认阎王了，你们跟我走，警察！现在！”曾锋说着就亮出警官证。两个姑娘顿时被吓住了，求饶说警察大哥大人有大量，放我们走吧，曾锋不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纤维绳子，绑着两个人的手腕，一索子把她们带到了派出所。
那时还没到上班时间，曾锋把两个姑娘关进一间办公室，搜了她们的手袋，是一些零钱、打火机和卫生棉之类的东西。见没有搜出什么有价值的证据，比如安全套之类的，便一个人出来了。在走廊上他看到一个实习女警察过来，他便要那个小女警搜那两个姑娘的身，说是怀疑她们携带毒品。小女警当然就屁颠屁颠地把她们带到厕所，命令她们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搜出来。曾锋便把两个姑娘狠狠地教育了一番，然后放了她们。
她们是一个茶楼里的服务员，两人回去后，把悲惨的遭遇向自己的老板哭诉一番，老板以前也是在法律界混过的，是个不信邪的人，于是便搞了一份材料，打印无数份，一一寄出，把曾锋给告了，同时还找到《莫城晨报》的记者，想利用媒体的力量，再给这件事加上一道强有力的保险。
目前，公安纪检方面正在着手调查此事。
林黛芳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虽说和曾锋关系不好，甚至恨他，但他毕竟是她的合法丈夫，是她儿子曾子龙货真价实的爸爸，要是她不帮他的话，他肯定会被清理出警察队伍。曾锋虽然不是一个好警察，但他要是不当警察，那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她可不想她的宝贝儿子有一个下岗的，无所事事的爸爸。
这天吃完饭，林黛芳把曾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董，要他想办法帮一下曾锋。老董听了也吓了一跳。
“我早就听过了这个事，但没想到会是曾锋，你是知道的，现在厅里全面整顿警纪警风，正是杀一儆百的时候，正愁找不到对象，曾锋运气不好，撞到枪口上了。”老董脸色凝重地说。
“那怎么办？”
“是别人就算了，但他是你老公，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这个请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
“唉，就算保住了他，还有那些刚刚在社会上招聘的警纪警风监督员，要是他们发难的话，神仙都救不了他。”
“曾锋就这个德行，不管他了，让他受一次教训吧。”
“要是一般的纪律处分那倒无所谓，但这次恐怕要来真格的，要是被开除的话，这个教训未免也太沉重了，他背负不起的。”
“是啊。”林黛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不要太急，先想办法阻止媒体，媒体一曝光的话，事情就会弄得复杂，我会尽力而为的，你就放心好了。”
“有领导关心，我当然放心。”林黛芳嫣然一笑。
“放心吧，我在公安厅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办法的。”在林黛芳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老董说。听了老董的话，林黛芳的心中顿时充满了温暖，有这样一个为部下排忧解难的领导，她还有什么话说呢，她的脚步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之后，老董召开处务会议，讨论余致力的工作问题。
余致力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他的心也空荡荡的。尽管他知道自己很难被他们接纳，毕竟他犯的错误太大了，都上了省政府的工作内参，但他仍然很紧张，这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刻，他仍然希望奇迹能够在他的身上发生。两个小时对他来说，真的很漫长，像过了一个世纪。宋清如终于过来叫他了。他跟着她来到会议室，余致力高一脚低一脚的，犹如行走在漆黑的夜晚。
老董说：“上次向南市泄密事情虽说是由小余同志一手造成，但是经过领导审阅了的，我、陈处，戴处都看过的，我们也要负领导责任，还有，处里大多数同志都看过，都是老同志了，照我说，都是有一定的责任的。所以，这个责任，应该由于我们二十四处全体人员集体来承担，看大家有没有有意见？”
首先是副处长陈钢和戴名世表态，愿意承担领导责任，尔后大家纷纷表态，都愿意承担责任，并明确表示要力保余致力。
“小余的工作还是不错的，我们都觉得你能够适应二十四处的工作，尽管有失误，但谁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们决定给你一个机会，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和压力，好好把握，好好工作，不断成长和成熟。”老董顿了顿，众人纷纷首肯，老董见效果已经达到，便一锤定音，“要是顺利的话，我们会向政治部打报告，尽快把你的关系调过来，再参加厅里的公务员考试，你就是我们二十四处中的一员、一分子了。”
“谢谢，我会努力工作的，不会让大家失望。”余致力哽咽着说，眼睛都湿了。
这几天，林黛芳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莫城晨报》，关于曾锋的那篇负面报道并没有发出来，这是不符合《莫城晨报》的风格的，很显然，是董处给社长赵鸿打了招呼，看来，那个铁面无私的赵社长还真的买了老董的账。就在她的心中对他充满了感激的时候，老董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
“昨晚又喝多了。”老董一进来，就夸张地大口呼吸着，显得有些难受的样子。
“你要少喝点酒，注意保重身体，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是啊，但昨天的酒不得不喝。”
“一个酒鬼总是能为自己喝酒找到借口，高兴时要喝，烦躁了也要喝，天气好要喝，天气糟糕也要喝，条条道路通酒国。”
“你总是能够一眼就把人看穿。”老董用一种欣赏的眼光望着她。
“和谁喝酒啊？”
“老黄。”
“黄奇志？”
“是的。”
“你们不是老朋友吗，不得不喝的理由是？”
“庆祝他高升。”
“高升？”
“是的，他升到了副厅，当上了厅政治部主任，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想不到吧。”
“天哪，这么快？”
“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是迅雷不及掩耳，同时也是千年的乌龟慢慢爬，这样的机遇对于一个人来说，不会太多，希望什么时候这种红运也能降临到您的头上。”
“我没有这个奢望。”
“好运要是来了，真是门板都挡不住，就是挡住了，也能从门缝里钻进来。”
“黛芳啊，他的上任对我们倒也是个好事，他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曾锋的事情他不会不管，我昨晚找他去喝酒，就是为曾锋的事情，你放心，我的话老黄还是要听的，老面子了。”
“谢谢。”林黛芳说，心中掠过一丝感动，看来老董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个事。老董作为一个领导，在人性化这点上，真是让他的下属无可挑剔。
其实，昨晚只是几个老朋友为黄奇志组织的一个小范围的庆祝宴会，照老黄的说法，就是老朋友们在一起喝喝酒。老董确实多喝了几杯，但他并没有跟老黄说曾锋的事情，说实话，他当时想都没想起这个事，就是想起，在那样的场合，他也不会说的。
林黛芳刚走，老董就接到了黄奇志打来的电话。说他要到金芙区公安分局开一个会，会议的主题竟然就是曾锋非法传唤和搜查社区居民那件事，那件事虽然最后还是没有被媒体捅出来，但在公安内部和知情的市民中还是造成了较大的影响。老黄是在和一名纪委副书记聊天时知道的，老黄是一个对政治特别敏感的人，他一听就觉得有戏，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把这个事情做大，但他对这块工作生疏，不知道如何具体入手，他觉得老董对公安宣传这块内行，想请他帮着出出主意。
老董一听就急了，他没有想到老黄会关注这件事，心想糟了，他怎么向林黛芳交代啊，刚刚在她的面前拍过胸脯的。他忍住没有告诉老黄那个民警就是林黛芳的老公，是怕把事情弄糟。他是知道老黄的脾气的，要是把他给惹恼火了，六亲不认，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那样就麻烦了。
“你打算怎样处理那件事？”老董小心翼翼地问。
黄奇志的意思是想把那个出事的民警开除出公安队伍，然后，在全市乃至全省的公安队伍中开展一次浩浩荡荡的警风警纪思想大讨论，从而进一步取得从严治警的良好效果。
听着听着，老董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这下真的糟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老黄要是为了政绩开除曾锋，把事情做大，他是没有任何办法的。现在他要是贸然提出保曾锋，说不定还要受到老黄的批评，把事情搞得更糟。虽说曾锋不是他什么人，开除他对老董来说，没有任何直接影响，但老董想得很远，他要是没有能力把这件事情摆平，今后让他怎么在下属面前说得起话？如何让他的下属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老董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心想老黄现在既然打电话来征求他的意见，说明他对处理这样的事情心里没底，他以前是干业务的，对公安思想政治工作显然很生疏，否则也不会来找他了。他要死死地抓住他的这个弱点，牢牢地把老黄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主动出击，才有胜势。这样做虽说冒险，但他没有别的办法，老董深深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特别是在公安厅这种权力机构，你要是一个弱者，那么你就只能永远处于被动，永远是强者的口中之食。
“很好很好！你还说对这块工作生疏，我看你是很懂行的，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核心。”一开始，老董就使劲地给老黄灌迷汤，使劲地吹捧他，任何一个领导都会吃这一套，老黄也不例外。不过你的追捧必须得体，有时甚至还要适可而止。于是老董话锋突然一转，说，“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这句话仍然是《增广贤文》里的句子，也不知他引用这句话有什么用意。但他的这句话明显还是起了作用，老黄在电话那头沉思起来：“老董你说说看，看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