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395600000010

第10章 暗夜(二)

这时齐四爷将我朝马路下面推了一把,我跌了下去,打了几个滚,然后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黑暗中出现一盏油灯,油灯是在一栋矮房子里,我听见齐四爷在同房主人说话。那房子真是出奇的矮,比狗屋高不了多少,我猫着腰从敞开的房门钻了进去。

房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乱草堆成的铺,齐四爷就是躺在那铺上同房主人谈话。我悄悄地挤过去,在靠近他们脚旁的地方睡下来。啊,多么舒畅啊。开始还听得到那两个人的声音,几秒钟后我就睡熟了。

我被惊天动地的炮声炸醒了,我觉得自己才睡了五分钟。听见房主人对齐四爷说,这是附近山上炸石头。

“这种地方,谁敢住呢?每隔半小时就来这么一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睡得着觉,我可是好多年没睡过了啊。”

“我没想到你把房子改造成这种样子了,这是入乡随俗吧?”齐四爷说。

“大概是吧。要不然垮下来可就砸死人了。”

我还想听下去,可是眼一闭又睡着了。这一次睡得久一点,大概有十几分钟,齐四爷在炮声炸响之前将我弄醒了。他的方法是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拖着我站起来,然后使劲往两边摇晃我。我直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外面,而前面的矮屋变得黑洞洞的了。

齐四爷推着我,我东倒西歪地走,我们又爬上了马路。

“不是说,每隔半小时山炮就要炸响么?”我记起了这件事。

“我们不进他的屋就听不到炮声。是他制造的紧张氛围呢。自从他的儿子死了之后,他就人为地造出了那样一个环境,你看他多么有力!”

原来齐四爷在骗我,他说让我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就会看见猴山。现在我能看见什么呢?还是只能看见他晃动着的影子。那么关于猴山,不会也是他的谎言吧?要知道不光我,还有永植也是相信这事的啊。某种疑惑开始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咬起来了。我听老人们讲过地狱,那同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相似。不过地狱里至少有些地方还有火光,这里却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也许快到同乌县交界的地方了。

后来我又吃了两个窝窝头,喝了些水。我问齐四爷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回答说他心里也没底,他还叫我不要问这种问题,因为没人能回答得了。听他这样一说,我的脑子里完全空了。我又挣扎着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到猴山。他同样叫我不要问,说他才不会回答呢,他可不是傻瓜。

天上还是有那种鸟在飞,但它们已不再相互厮打了。它们低低地飞过,巨大的翅膀有时从我脸上扫过去,弄得我差点跌倒。齐四爷说,我们经过的地方是“鸟区”,每一个人,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至少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如果我用力去想,就会想出当时的情景来。他又提醒我说,我脖子上的疤就是那次留下来的,因为一只小个子的鹰啄破我的血管要喝我的血,后来被我母亲用铁耙赶走了。我的脖子上倒的确有个疤,但齐四爷说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我躲开一只鸟的翅膀时,齐四爷就说我应该昂头挺胸迎接它,因为它是来认亲戚的。我认为他在开玩笑,还是躲来躲去的。可是我哪里躲得了呢,它们一拨又一拨地来。当然也可能是同样的一拨在围攻我。

“它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呢。”他说。

我闻到湿热的、禽类特有的腥味。这种气味将我带进一个记忆——冬青树上的一条青虫掉在地上,被公鸡啄来啄去的,绿色的汁液混合着灰土,已经完全失去了虫子的形状。公鸡到底是在青虫体内找什么东西呢?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齐四爷说。

我们终于将鸟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有同它们拉开了距离之后,才听得到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响起。在家里,爹爹只要一坐下来抽烟,就会发出这种感叹:“末世的风景啊。”莫非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他心里的风景?爹爹是内向、不快乐的男人,在家里时我很少注意到他,在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他。我又想到,当他说“末世的风景啊”这句话时,也许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憎恶,反而是种向往?我从来没注意过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语气确实有点怪怪的。而且他一说这句话,就将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地聆听。慢慢地,我听出来了,那些叫声的确不光是绝望,鸟们在召唤,就像死刑犯临刑前仍要召唤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假如我是那个死刑犯,我会召唤什么东西呢?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它们已经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来已经不那么费力了。齐四爷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时像一座山,有时却小到完全看不见了,那背影弄得我心里很难受。我集中意念让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总是同我拉开几十步距离。我又听到了独轮车的声音,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们在远方。它们有很多,几百辆?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夹杂着一些鸟叫,又混乱,又让人心里无端地着急——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了呢?

前面那座山停下来了。当我靠近他时,他就迅速地缩小成原来的样子了。

“你坐下,”他说,“永植那家伙,野心真大啊。现在他正好浑水摸鱼。”

“永植在哪里呢?”我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齐四爷没有回答,默默地从包袱里头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是永植刚才送来给我吃的脚板薯,要我趁热吃。那东西很大,我刚一握住它,就发出一声惊叫,赶紧扔掉了。那不是脚板薯,而是一只真人的脚板。我还摸到了它上面的脚趾呢。齐四爷生气地呵斥了我一声,将那东西捡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包袱里。

“是永植的脚吗?”我惊魂未定地问。

“是啊。他可是破釜沉舟了。”

“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些独轮车里头,你不是听到了吗?是啊,有很多很多车,他已经到了乌县那边。鸟啊,狮子啊全都同他在一起。你听到了的。这个家伙,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我可是小看他了。”

缺了一只脚的永植,是在如何飞跑呢?居然已到了乌县?我觉得,现在齐四爷已经对我不满了,恐怕永植更称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脚真的被你自己砍下了吗?你砍下了脚就可以飞跑了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那里。

齐四爷的身体又在渐渐长大,渐渐同我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山了。我觉得他的头部已到了云端。在远方,响起了鼓声,不过也许是雷声吧,谁知道呢?

“齐四爷,你的身体在变魔术吧?”我向那上方喊道。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拖起来继续走路。这只手明明是齐四爷的手嘛。接着我又摸到了他穿着麻布衣的上身,这正是那件短小的褂子,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又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这回不是永植了,居然是爹爹,那声音凶凶的。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不回答。他沉默了。怎么回事呢?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很后悔,我干吗要那么急躁呢?如果爹爹一直在路上陪伴我,我就不用害怕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马路边抽着旱烟,说“末世的风景啊”的样子。也许,他多年以前就到过猴山了吧?爹爹年轻时在村里是出色的劳动力,犁地、割麦没有谁做得过他。我听村里人说,他总是有很重的心思,几十年里头,这些心思越积越多,将他压垮了。在家里,我很尊敬爹爹,但是我的朋友永植却不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当然,他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说:“敏菊,你爹爹真是个孱头。光说不做。我看啊,他应该出去流浪!”我说,要是爹爹流浪去了,家里的活谁来干?永植对我的疑问冷笑一声。

“在这种地方,你爹爹是不会回答你的。”齐四爷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半空中。

他又变成山了,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成了黑压压的大东西。

“我们快到乌县了吗?”

“你又问这种话了,你不要问,没人搞得清的。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一家人家去投宿的。”

我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我靠心力走路。按理说我应该轻松了,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么疼痛啊?

爹爹又从马路对面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他在同什么东西苦苦地斗,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有他抽的旱烟的味道。为什么他不过来呢?独轮车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得到,前方似乎是很繁忙。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马路上有这么多人在走,还有爹爹和齐四爷,我怕什么呢?

忽然我感到我背上背着的小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在动,那里头是我从厨房里拿的窝窝头、玉米棒和煎饼,还有几个竹叶包的米饭团。难道它们都变成小老鼠了吗?有爪子在抓我的背,很锋利的爪子。一下、两下,啊,我的背一定出血了吧。离家前,我将包袱放在灶台上,后来我一次也没打开过。莫非有人搞了恶作剧吗?谁呢?总不会是爹爹吧。我试着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糟糕,不行,小动物们(有好几只)咬住我的背不放,似乎咬到肉里面去了。我感觉到了血在往下流,我的后背大概湿了一大片了。

“齐四爷!齐四爷啊!”

“什么?!”

“帮我把它们弄走吧!”

“啊,你是说鼠猴吧?这种东西弄不走的,你不要动它们,越动越糟。就挺着吧,你爹爹一辈子挺着,你也只好这样了。挺过了这一阵会好些。”

我的牙在打架,这真是钻心的痛啊。这些小东西不单单是咬我,它们还要从创口那里钻进我身体里头去。我分明感到它们在撕啊钻啊地向里面挺进。齐四爷怎么还不找人家去投宿呢?我的心力快用完了,腿也快迈不动了。

我往地下坐去。

“敏菊,你这个傻瓜,你不要同它们对抗,你同它们和解吧,和解吧。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在远方,独轮车如同千军万马滚滚而行。可是我背上的这些东西,难道它们要我的命吗?我怎样同它们和解呢?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昏晕中我开始作一种想象,我将这些“鼠猴”想象成我的四肢,我的四肢长错了地方,全长到背上去了,现在的疼痛就是因为它们的生长而引起的。当我的想象进行到这里时,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起了永植的脚板。我喊道:

“齐四爷!齐四爷!你把我的脚砍掉一只吧!”

但是齐四爷又变成了山,那么遥远,那么庞大,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那里。是的,我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我醒来时,居然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盏细小的豆油灯,屋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声说话。我很快记起了先前的疼痛,但是背上已经不痛了,我还看见我的蓝色的包袱就放在桌上,那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鼠猴”。在外面,独轮车像千军万马一样,震得屋顶上的椽子微微发抖。

“这个小孩不想活了。”是齐四爷说话,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

“哈,这很有趣!连小孩也……”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嚷道。

听到齐四爷同别人这样议论我,我太吃惊了。我又心有余悸地回想起“鼠猴”的事,我决心问一问齐四爷。

“齐四爷……”

“你不要说话,敏菊。”他威严地打断了我,又去同那个苍老的声音议论什么去了。

他们还将油灯吹灭了。

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我想坐起来,我想下床,到处看一看。这时我才发现我动不了,我被绑在床上了。

“我在他的上方悬了一把刀,他要是动得厉害,那刀就会落下来,砍断他的脖子。反正他不想活了。”

齐四爷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同那人出去了。

我试了试挪动我的脚,不行;又试我的手臂,也不行。我的脖子更是动不了,他用胶带将我的脖子固定在床上了。周围忽然变得十分静,这才是真正的恐怖降临了。齐四爷走远了,他彻底抛弃我了,他还在我的上方悬了一把刀。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既然我不能用力挣扎(怕上面的刀掉下来),喊话也没人听见,那么唯一可做的就只有等了。我能等多久呢?我会不会饿死呢?我经过紧张的判断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只能闭上眼赶紧睡着,这是唯一的选择。睡着了,这些可怕的事就感觉不到了,醒来之后又是一番天地。我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的。我数着数字,一直数下去……我失败了一轮又重新开始数,又失败了。啊,我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要我动得厉害一点,那把刀就碰响着床的上方挂蚊帐的木柱,我于是吓出一身冷汗。我大声对自己说:

“让我想想猴山的情形,我本来是到那里去的。”

一点用都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改口说:

“我被齐四爷骗了,我没想到他要我死。但我不想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哭腔,我喊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那刀子在上方当当当地响个不停。我赶紧抑制住自己,一动都不敢动了。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来将自己想象成永植了。我就是高个子的、独脚的永植,我在独轮车的大队人马中一跳一跳地向猴山进发,我们已经过了乌县。我的上方有人在半空里问:“你是永植吗?”发问的也许是齐四爷。我回答道:“是啊,我就是永植。”奇怪,当我回答时,我的声音变得分外平静。我跳了一会儿,有人在后面推我,我差点儿跌倒了。

“你是谁?一个强盗吗?”我问道。

“你不是永植,让这些车压死了你才好呢。”那人咬牙切齿地说。

那人的声音有点熟,可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这么黑,反正也看不见,弄不好我的身体真会扑到轮子下面去呢。

“我不是永植,我只是将自己想象成永植,这样就可以去猴山。”

“你这个冒名顶替的人!”

他又推了我一下,这次我真的跌倒了。一个轮子从我的后脑勺压过去,我听见我的头盖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当然我没死。我趁自己还没回到黑屋里,赶紧又把自己再次想象成永植。

这回我是在群鸟中往前跳了,顶着一个压烂了的脑袋。这些鸟们都不飞,像鸭子一样往前赶。

我踩着了一只大鸟的脚,鸟儿的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它叫出的居然是“永植啊”,那么我的确是永植了。我抬起头,看见了山。不过这座山已经不是齐四爷了,它是猴山。鸟儿们立刻蹿到山里头去了,剩下我独自站在那儿。山就在前方,寂静得很,山里头比外面更黑,我又是独腿行走,该如何上山呢?

当我到了山脚下时,山便不再是山了,它成了我家里的那几间青砖瓦屋。屋里那么黑,爹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他抬起头,向我抱怨他肩膀疼,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地里的活儿就归我做了。

“爹爹,我只有一只脚,怎么干活呢?”我焦急地说。

“那不是很好吗?免得你东跑西跑的。断脚的计谋还是我想出来的呢!”他低下头去窃笑。

“爹爹,什么时候天亮啊?”

“不要老惦记着那种事。你看我,坐在这里心里亮堂堂的呢。”

我想进屋,爹爹不让我进,说我身上有死人的气味,会将家里人吓坏。他要我到屋后的柴堆上去躺着,让身上的气味散发掉。我听从他,在那里躺下了。我心里想,爹爹到底是将我看成他的儿子敏菊,还是看作邻家的永植呢?为什么他问都不问我失去一只脚的事?当我紧张地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我躺的地方又成了那大路边的小屋。外面的天悄悄地亮了,我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发黑的麦秸垛。齐四爷的上半身从窗外探进来,他说:

“傻瓜,傻瓜,我们才走了一半路呢。你的朋友永植,他死了。”

我喊道:

“你瞎说!永植刚才还躺在我家柴堆上!”

那么,我们离乌县还有多远呢?齐四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从门口进来,坐在我的床边。他口里在嚼东西,喷着一股类似茴香的味道。有两只公鸡悄悄地跟了进来,他大声呵斥着赶它们走。

他一点都不急着赶路,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瞌睡沉沉的我看。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永植死了呢?我也会死吗?我的眼睛睁不开,我听见齐四爷说:

“永植那小子太性急了嘛,那么快就到了乌县。结果呢,鸟啊,猴啊,狮子啊全同他在一起,他就那么飘飘然起来。结果呢,还不是将自己的身体喂了狮子了。这种事我经历得多。”

我刚要睡着,他又拉拉我的手,问我听到马路上厮打的声音没有。

我听到的是有一个人在梦里唤着我的名字,那么执着,一声接一声。于是我昏头昏脑地从屋子里面游出去,到了田野里。田野里到处都是乌鸦,黑压压的,叫声很凶狠。原来是乌鸦当中的一只在叫我的名字。那是一只小个头,叫两声“敏菊”又往前跳几步。我追随着它,一会儿就到了杨树林里头,但它三跳两跳就不见踪影了。虽然在梦里,我还是困得厉害,我怎么能睡得沉呢?我就以这种不舒服的姿势同睡魔搏斗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嘀咕“这里就是猴山呢”。这句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挣扎了一下,醒来了。

周围又回到了夜里,齐四爷猫着腰在大柜那边找东西,他在朦胧光线中的剪影特别像一只老猴,越看越像。

“齐四爷,你在猴群里头生活过吗?”我说着坐了起来。

“是啊。可是我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要是不离开,哪有这么多麻烦。你知道我为什么夜夜……”

他的话被惊天动地的号叫声打断了。在马路上,似乎发生了惨案。那叫声延续了几秒钟,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车辆奔跑声,好像要将屋顶都压垮了似的。但齐四爷无动于衷,他双手抱头,懊悔得不行的样子。他口里在念念有词,我只能在他的嗓音的间歇里听清几个字:

“真他妈……我自找麻烦……倒不如死。”

“齐四爷!齐四爷!我们走吧!”我冲他大喊。

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害怕得都要发狂了。忽然,一切都静下来了。

“敏菊啊……”齐四爷呻吟起来,“这天……怎么就不亮了呢?”

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脑海里也变得一片漆黑。

“在猴山里的时候,我杀死过我的恩人呢。那一天啊,山里头大乱,我和那些猴子全发狂了,我将那只母猴的眼珠挖出来吞了下去……好多年过去了,只要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两个空空的眼眶。它还没死,它是一只长寿的猴子。没有眼睛的猴子在猴子社会里也是可以存活下来的。敏菊啊,你几岁了?”

“十四,齐四爷。”

“那你去猴山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不要学我的样子。该死,你爹爹偷偷跑来把我的干粮拿走了。他存心让我去不成。”

“我爹爹知道你的底细吗?”

“是啊,他也去过猴山,去看我,他为什么去看我,我不知道。那么多年,村里没有任何人去看我。要是有人常去看我,我也不会同猴子们一块发狂了。”

他骂了几句粗痞话,我觉得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头有那么多毒怨。他会不会杀死我?我一会儿觉得有可能,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愿他不要挖我的眼睛。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见一些马匹在草垛旁走动,我记起来我们已经是在乌县了。外面天色较暗,但还是有一点点月光,那些马像幽灵一样,没有弄出一点响声。

我想出去,但齐四爷阻止了我。他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不要瞎想了,你走出这张门,就走到阎王殿里头去了。”

“你刚才还要我去猴山。”

“谁不要你去呢?我当然要你去。只不过我不要你学永植。”

窗子没关,有一匹马的头部伸进来了。果然,那不是马,是一个草把扎成马头的样子,我摸到了一根根的草,不禁哑然失笑。是谁在搞恶作剧呢?

但是齐四爷却不笑,他又呻吟起来了,痛苦不堪地弯下身,好像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正在发作一样。

我继续看外面,我看见这匹草马转身走开去了。它步态缓慢,自然,一点都不像有人在操纵它。在它的对面,另外那几匹马的剪影异常清晰。

等到齐四爷的声音舒缓下来,我就问他:

“齐四爷,那到底是什么马啊?”

“那是……你以为是……那是……啊!啊!”

他又更剧烈地呻吟起来,我不敢问下去了。

他叫我到他面前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蹲在他面前,他便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气一边问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

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呢?说老实话,平时我真的没怎么注意他。他在外头干他的活,一进屋就满腹心思。我记得有整整一年,他都在担心我们屋子里的天花板要掉下来砸到人身上。后来他干脆将天花板去掉了,这一来我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屋瓦。我告诉齐四爷,我不喜欢他,也不恨他。在农村里,差不多所有的人对自己的爹爹都是这么一种态度。农村生活太苦了。

“你太对不起你爹爹了。”齐四爷说。

齐四爷没说我哪方面对不起爹爹,却对我说起爹爹的一个心愿。

“你的爹爹,他想把自己家后面那座山变成猴山。我在猴山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看我,那一次他告诉了我这个计划。当时我鬼迷心窍,同他想到了一处。过了不久我就回家了,抱回了两只小猴,一公一母。我们喂了它们食物以后就将它们放到你家后山去。那两只猴第二天就死了。究竟怎么死的查不出原因,你爹爹还掉了眼泪。我……”

他说不下去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又有一匹马将头部从窗外伸进来探望。这是些什么样的马呢?如果说它们是幽灵,我又为什么摸到一根根的草呢?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掉眼泪,有一回他肩膀上长了碗大的毒疮他也没有哼过一声。

我站起身,默默地抱住马的头,草梗在我指头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我感到在这一层草里头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它那么痛苦,弄得马头摆来摆去的。

“啊,啊!”我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己那么想去猴山了吧?是你老爹把这个念头塞到你脑子里去的,你再回忆一下看是不是这样。”齐四爷的声音镇静下来了。

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爹爹从未同我提到过猴山,哪怕暗示也没有。齐四爷干吗要胡扯蛮绊呢?是他自己向我说起猴山的嘛。我爹爹一坐下来抽烟就感叹“末世风景”什么的,先前我根本就不认为他会喜欢猴子。一想起那些会说我们的方言的猴子,我又焦急起来了。我在马的前额拍了一掌,它挣脱我跑开去,同另外那几匹会合了。

“齐四爷,我们快去山上吧。”我哀求他说。

“敏菊啊,我们已经晚了呢。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被这几匹马堵在屋子里头了啊。这都是因为你,你说你走不动了,要休息,我就带你来了这里。谁想到它们埋伏在这里等我们啊。”

齐四爷呻吟着躺到床上去了。他说他不再管我的事,我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自己负责。还说他管了我这么久,实在管不了了。屋里黑黑的,一下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看不见齐四爷,床那么宽,也许他躺到最里面去了。我因为心里害怕就用手一路摸过去,却没有摸到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会不会床铺靠着的这面墙有个暗门呢?

我决心到外面去,我不觉得那些草马有什么可怕的,即使草的外表底下有活物藏着也不可怕嘛。

我在屋后慢慢找,终于找到了青石的阶梯。我顺着阶梯往马路上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马路上已经空了,没有人也没有车,空气因而很新鲜。我闻到了露水的味儿,莫非天快亮了?在马路下面,我刚才休息的地方,响起沉重的马蹄声,似乎是那几匹马在那里奔跑,奔跑的场地是一个广场。但我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水泥广场啊。我停留过的那栋屋子也找不到了,那地方只有几棵没有树叶的枯树,鬼一样立在空空荡荡的地上。马的身影却看不见。我摸摸背上的干粮,还在,怕什么呢,天总是要亮的嘛。

虽然黑蒙蒙的,虽然不能大踏步地前进,我还是开路了。我在脑子里想着爹爹的事,我记起出门前我听到他在厨房里对母亲说:“永植这小子,天生是个贼种。”他的口气咬牙切齿的,大概永植又偷了厨房里的什么东西吃了。我哪些地方对不起爹爹呢?我干活躲懒,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因为吃不饱嘛。爹爹也并没有因为这事骂过我啊。那么,是因为我没有早一些提出来同齐四爷去猴山?我是提了的,他不答应我去嘛。他既然不答应,也不应该怪我嘛。现在他将我晾在半途,不关我的事了。这个齐四爷实在是怪得很。

至于找不找得到猴山,我是没有把握的。我这样走下去,总会走到马路的尽头的。但如果天还是不亮呢?如果碰不到人呢?如果碰到了人也还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呢?如果碰到的是一个熟人,他是母亲派出来抓我回去的呢?如果……我愿意多提出些问题塞满脑袋,这样就不害怕了。要不,这空空洞洞的脚步声真是令人发疯啊。如果永植在这里,他一个人掌握了猴山的秘密呢?刚才在那屋子里,我在梦中听见他说:“我可是牺牲了一条腿才获取这些事的底细的。”

“永植,永植,”我对着空中说,“如果你一个人到了猴山,可不要把我丢在这半路上啊。你应该给我一点信号。”

有一辆独轮车远远地过来了,轮子发出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一样。到了我面前,这辆车竟然停了下来。

“大爷,您能告诉我猴山离这儿还有多远吗?”

“傻瓜,下了马路就是。”回答我的竟然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老模老样地坐在独轮车的车辕上,对我说:

“你这个家伙,过来。”

我走过去。

“你刚才骂谁?”他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

我在火光里看到一张光溜溜的孩童脸,不会超过十三岁,因为我不回答,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一直在骂!我都听见了!你骂谁?”

“我、我不知道。也许是永植吧?是吗?”我为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他比你好一百倍!你跑了来找猴山,你知道猴山是什么样的吗?就是那些长着乱草的石头山,像墙壁一样陡直,没有谁爬得上去!那上头也没有猴,倒是有一些鹰在那里筑了巢。喏,东边就有一座。”

他将下巴往右边一扬,我顺着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原来你认识永植啊。”我讨好地对他说,“你说说看,是不是快天亮了?”

也许,我急于想从他口中套出点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乌县,根本就不会天亮的。原来没人告诉过你啊?”

他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上山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吧。你看这墨墨黑黑的,怎么上山。你又不是永植,你要是他的话还可以考虑。”

“永植只有一条腿,怎么会比我还灵活呢?”

“你就是有十条腿,也上不了这些猴山!”

他突然生气了,推着他的独轮车就走。

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齐四爷骗了我吗?也许从前是有猴山的,现在已经变成荒山了?要知道连永植都相信这个啊,他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我摸索着想下马路,我用脚往下探,探到那些溜溜滑滑的青石板,但却不知道哪里有阶梯。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情形还是如此。我记得乌县这一段的马路特别高,我和齐四爷走下去都要走好久,如果我就这样从铺着青石板的斜坡滚下去,恐怕一下子就没命了。在这种墨黑的夜里,齐四爷凭着记忆就可以轻易地找到下去的阶梯,可见他对这条马路有多么熟悉。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办。又有一辆独轮车过来了,还是发出婴儿的哭声。我打算问问这个人。

“你这个倒霉鬼,还没死心啊?”

原来是那个小孩又回来了。

“每一年,都有十几个人从这里滚下去,砸破了脑袋,这里是鬼门关呢。”

他发出阴森的笑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不像一个小孩了。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那一年你到地里去挖红薯,山路边有个人被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的铁夹夹住了脚,你还记得吗?那个人就是我。”

我当然记得那回事。我去挖红薯,突然下起暴雨来,我身上湿透了,心里很烦,扔下工具往山下跑。然后就看见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头。老头的样子很可怕,满嘴都是血,坐在路边动弹不得。他凶狠地盯着我。我起先踌躇了一下,接着立刻往山下奔去,头也不敢回。

“那是一个老头,怎么会是你呢?”

“你看看我,我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小孩?”

我朝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老头,可我刚才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孩。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手,可他用力甩脱了我。

“你要干什么?”

“你的手不像老头的手啊。”

“像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碰见过好几个!”

“你告诉我从哪里可以下去,好吗?”

“我说过了,你就是有十条腿也到不了猴山!”

他推着独轮车又走远了。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也同齐四爷一样,终日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他们两个人都对我不满,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我要下马路,我不下去,就永远到不了猴山。我又用脚沿着陡坡往下探,探一下又换一个地方,弄得满头大汗,还是一无所获。到处都是这一式的溜溜滑滑,到处都没有下去的出口。

“我是你的舅爷三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鬼!”

那人在远处向我喊话,他似乎又推着车过来了,他为什么总不走远,总不离开我呢?是为了看护我吗?我没有舅爷,原来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得特别丢人,是同别人家妻子私通,被人扔到粪坑里淹死的。但他不叫三永,他叫矮秀。

他又过来了,他凑上前来问我:

“你知道我车上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出呢?是你爹爹坐在这里呢。你过来,来摸一摸他,他喝醉了。”

他拽着我的手往那黑影上贴去。

“三永,你又在搞什么名堂?由他去嘛。”

果然是爹爹的声音。但爹爹似乎不想理我。他说“由他去嘛”。看来他早知道我在这里。我心乱如麻,又记起齐四爷说我对不起爹爹的话。

“爹爹,您怎么也来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就不能来吗?我总是在这条路上的。这里,风景好啊。”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好像患了感冒。

“爹爹,我要去猴山呢。”

“好,有这个决心是好事。”他干巴巴地说。

“可是这里下不去,我怎么到得了山上呢?”

“这小子,学会想问题了,好!”

“我应该从哪里下去呢,爹爹?”

“这种事,你不能来问我。你在家里就那么懒惰,现在还没改。”

那个三永过来推车,他们又一块离开了。三永还边走边对我说:“我早告诉你了,十条腿也不行。”

现在我真是郁闷。大家都在关注我,可又都丢下我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里是不是乌县呢?如果不是乌县,即使我下了马路,也会找不到猴山啊。这个三永舅爷不是说“十条腿也不行”吗?我干脆坐下来等,等三永舅爷和爹爹再一次回来,那时我就要提出同他们一块回家去,反正也去不成猴山了嘛。

在我来的路上,紧靠马路的洼地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火是燃烧在那些茅屋顶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人在喊叫。那里有点像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想起爹爹责备我懒惰的话。现在齐四爷有可能遭难了,按照我偷懒的习惯,我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好。可是爹爹责备我,是希望我改掉我的坏习惯吗?

我抬起脚来往回走,走了好久,才到达起火的地点。原来真是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青石板的阶梯。到处都是烟,下面洼地里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经烧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我越往下走,那股臭味就越浓,但是洼地里静悄悄的,大概一个人都没有。我用衣袖擦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想要看清下面的情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一匹马在跑,那是一匹丑陋的马,身上没有毛。待我要睁着眼看清楚时,马又不见了,空空的水泥坪上除了烟,什么都没有。

“齐四爷!齐四爷啊!”

我叫喊着跑进没有了屋顶和窗子的小屋。大概因为没有东西可烧,屋子里的烟已经不那么浓了。齐四爷就躺在我脚下,此刻他正慢慢地坐起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和我一样,他背上还背着干粮袋呢。

“你受伤了吗,齐四爷?”

“我?没有。这算什么,比这还……”他猛地咳起来。

我蹲下去帮他捶背。

“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来了好,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可是我们还没去猴山呢。”

“你这个傻小孩,这下你对得起你爹爹了。”

“齐四爷,着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呢?”

“跑?往哪里跑?到处都是火嘛。你看窗口那里。”

“窗口”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方洞,三匹没有毛的马挤在那里,外面的零星火焰不时照亮它们那难看的头部。其中有一匹似乎在流泪,大约是被烟熏的。我感到齐四爷很惊恐,因为他正往墙角爬去,好像要藏起来一样。

“不过是三匹母马。”我低声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他的声音比我更低,“但愿我能和你一起回家。那一年,就是它,就是它……”

他说不下去了,要咳,只好死死忍住,简直憋得要疯了一样。

我一回头,看见那匹流泪的马将前身跨在了窗台上,它似乎想跳到屋子里头来,它的两个同伴被它挤得一动都不能动。

我走近窗口,轻轻地抚摸它。我感到它那没有毛的皮在我手掌里像缎子一样柔软,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将脸颊贴近它的脸,它的眼泪就流到我的脸上。就着闪耀的火光,我看见那不是眼泪,是暗红色的血。现在它乖乖地蹲在窗台上了,血还在不断流出来。我想,它该不会死吧?齐四爷怎么害怕这样一匹病马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呢?我正在想着这些疑惑的事,忽然啪嗒一声,母马掉下去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在垂死挣扎。其他两匹马蹲在它身旁,惊恐地看着生命从它身上消退。我看见它的口里也在往外冒血沫。

在窗口的对面有一根很粗的拴马的木桩,它燃烧发出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场景。但是现在,木桩已经烧完了,四周又归于黑暗。那两匹马幽灵一般在周围走动,大概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同伴。

“它死了吗?”齐四爷在黑角落里高声问道,声音之大让我吃了一惊。

“它到底还是死了。我看见它故意往火堆里钻呢。现在我可以回去了。不过账迟早还要算的,另外那两个家伙还在嘛。”

“齐四爷得罪了这些马啊?”

“我早告诉你了它们不是马!你这个小家伙是势利眼,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可以走了吗?”

“现在还不行,它们还在院子里。你听,它们在啃石头,一定饿疯了。你把我这一袋干粮扔到院子里去吧。”

我拿着干粮袋出去,外面烟还相当浓,我的眼睛受不了,于是将干粮扔在地上就跑回屋里。我听到身后马蹄嘚嘚地响着。

当我回到屋里时,齐四爷已经不见了。我想了想,断定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我又一次爬上青石板的阶梯。我看见那两匹瘦马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时隐时现,整个院子,包括那边的水泥坪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我从前一定到过马路旁的这些地方,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我的脚跨进马路时,我并没有打算说话,但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永植,你也回家了吗?”

我说出这句话后吓了一跳。然而永植果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的腿也好好的。他说:

“敏菊啊,这一趟旅行你受苦了。”

“那么你看见猴山了吗?”我问。

“啊,你还惦记这事呀。我总算搞清了,有人告诉了我。猴山嘛,是一个梦,齐四爷梦见它,你爹爹也梦见它,这些个夜里——我们出发以来就总是夜里——我也梦见了它。它是什么样子呢?让我告诉你吧:它是座荒山,里头有野鸡,我带着猎枪去打它们,好几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没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鸡都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种山啊,什么东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在梦里找不到野鸡,我就不愿醒来,想将那梦接着做下去。”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边坐下,好像累坏了。

“永植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没脸见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耻笑。还是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碰见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梦到猴山。梦到猴山的时候,人就不怕别人耻笑了。”

我朝马路下边看去,我又看到了那两匹马,马蹄嘚嘚,它们在水泥坪那里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烧燃了,它俩在火光里显得十分英武。

“那我先走了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点回家,反正你对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里钻后门。现在我要靠着这棵树睡一下。”

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加快脚步。我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独轮车如千军万马,现在他们都到了猴山了吧。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这条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亮堂堂,阳光下繁忙又喧闹。现在却是墨墨黑黑,空空荡荡。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是谁修了这样一条马路呢?都说这条大路通到乌县,可是我,不能确证我碰见过乌县的人。我听母亲说过,是外县的人修了这条马路。马路本来不从我们村穿过,因为修到我们邻村那边时,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挡住了道,这才绕到我们村来的。母亲还说马路竣工典礼那一天,邻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将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是一个大村,有上万人,山崩埋掉了两千多人。小时候,我认为这条路很险恶,从来不敢走得太远,最多就走到齐四爷家。

每次我偷懒,妈妈就骂我说:“你的脑袋里头黑得同那条马路一样。”那时我很不理解她的话,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说黑呢?看来妈妈也是早就通晓这里头的奥秘的。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蹲下来大便,我大便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继续赶路时,就想起了邻村的那些孤儿。那里叫板村,板村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散落在草垛里、桥洞里,甚至树洞里。这些人劫后余生胆大包天,他们什么都偷。如果你在地头睡着了,他们就偷走你的鞋子。我们出发时齐四爷嘱咐过我,说之所以要夜里走,是为了避开那些孤儿。他要我不要弄出响声。“那些家伙全在洼地里蹲着。他们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你我不是鬼魂。”

吆喝声渐渐近了,声音是乡音,那么我已经出了乌县了?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等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来了。”

那人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却不走拢来。

“这样一个夜半时分,你站在一个这样空空旷旷的地方,稍有闪失的话,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么走吗?”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怎么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要去的。我们不把那条路告诉别人。我们等你来,知道你会问起那条路的事。我们不告诉你。”

“你们等我来干什么呢?”

“等你来问那条路啊。”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像认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我朝他走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很警惕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们是孤儿吗?你们不会杀我吧?”

那人笑起来,后面的那些人也笑起来,他们笑得我心惊肉跳。他笑完了,就问我:

“你见过那些母马了,对吧?”

“是啊。”

“那是我们在坟地里养着的,没有草的时候也吃尸体呢。你看多么有趣。”

后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咙喊道:

“你看多么有趣啊!”

在人群当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难道那些马上来了吗?我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开这些可怕的人。

“你啊,连亲戚都不认了吗?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后刺耳地说。

“我同孤儿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就等你来呢。你总算来了,我们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来猜去的,不知道你来不来。我同这些孤儿一起,夜夜推着独轮车在马路上走,推过来推过去的,心里寂寞得很呢。”

他跟我走了一阵,觉得没趣,就不跟了。

我并不怕矮秀,他毕竟是我的亲戚。可是他为什么会同孤儿们搅和到一块去了呢?齐四爷告诉过我,说夜里游荡的孤儿全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想,即使是鬼魂,也是有区别的,那些孤儿毕竟是心怀叵测的板村人,本来马路要从他们那里穿过的,现在却成了荒村,板村人年年来我们村里讨饭。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心急如焚地往回赶。刚才矮秀说“放心啦”,什么事情放心了呢?原来这些鬼魂一直在猜测我这个活人的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先前我躺在齐四爷的小屋里,听着独轮车在上面来来去去的,但我绝对想不到是死鬼在推车。这个齐四爷,躺在那里听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会不会是为了听死鬼推车,才特意将房子建在路边的洼地里呢?

我虽然已经将孤儿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可我老觉得路边的洼地里有马儿在跑动。齐四爷那么怕那些马,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必须快回家,在这条路上,所有的事都没个定准,都潜伏着危险。

我跑着跑着却又撞上了爹爹。还是那个三永推着爹爹。

“敏菊,你怕什么呢?那几匹马早就到过我们家里。只有齐四爷才应该怕它们,他同孤儿结了仇嘛。”

爹爹在抽烟。

“爹爹,回家吧。”

“你先回去。我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我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次,总是你舅爷推着我。为什么要他推?因为我的脚不能落地。这里的风景好啊。”

“爹爹,我可以和你一块走吗?我不愿一个人回去,家里冷清得很。”

“胡说!你这就回去。那两匹母马等在家里呢。”

“母马?”

“是啊。你是一个小孩,不用怕它们。你又没同孤儿们结仇。”

我到家的时候,天还是没有亮。我摸进厨房,听到哥哥的说话声。他正在寻火柴,他说必须马上将灶膛里的柴点燃,黑咕隆咚的要出事。

他先是点燃了茅草,后来那些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接下去我就听见院子里马蹄嘚嘚地响,是马儿奔出了院门。哥哥在烧水,说要煮一大锅粥。

“天快亮了吗?”我问他道。

“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是……现在是……啊,我不说了。”

他蹲下去拨火,不理我了。他脸上有种绝望的表情。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前面房里的椅子上。为什么她不点灯呢?

“敏菊啊,你爹爹时常说起的末世,现在已经到了。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你呢?你怎么打算?你出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

妈妈说话时,哥哥在厨房里大叫了一声。我拔腿就往厨房跑去。

“是妈妈干的,啊……她在灶膛里放了一包毒药。”

他用衣袖捂着眼转来转去的,忽然弯下腰,将整个头部塞进水缸。

我的眼睛也感到很不舒服,我就逃离了厨房,跑进卧室,闩上门。一会儿母亲就在外头捶门了。她“敏菊、敏菊”地叫个不停。

我站在窗前。窗外有个人划燃了一根火柴,正在抽烟。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似乎早就看见我在房里,他朝窗口转过身来,大声问道:

“马儿到院里来过了吗?”

“你是谁?”

“我是谁?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孤儿。是你母亲召我来的。”

他的声音里头有股无赖的味道,我不想理他。但他又发问了:

“你听你母亲的话吗?”

见我不回答,他就独自感叹道:

“有母亲真好啊。在外游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闩好的门被妈妈撞开了。她往窗前急步走过来,那个黑影立刻就潜逃了。

“他是来偷我们家的羊的,一个混进来的骗子。他根本就没死,长期在我们村混。山崩时,有块大岩石挡住他家的一面墙。那块石头,是从很深的地底长出来的。敏菊啊,你总算回来了,可是你爹,他还不甘心。”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想对我倾诉什么。

“妈妈,我还是走吧。我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不是吗?”

“你走吧,你走吧。我给你准备干粮了,你看!”

她将一个大包袱推到我的怀里,那里头的窝窝头还是热的呢。

“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在给你蒸窝窝头。”

她笑起来,那笑声令我发抖。

我背上包袱赶快往外走。我走到院子里还听见哥哥在厨房里怪叫。

天开始有点蒙蒙亮,先前站在窗前的那个人盯上了我。

“快上马路去,这里不安全。这里天一亮,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和这个人一前一后爬上了马路。我又进入深沉的黑暗之中。我想,为什么在马路上,天就不亮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应该往哪里去。我没有目的地。”我对这个人说。

“这没关系。这条路只能通乌县,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也笑起来,他的笑声同妈妈刚才的一模一样。

“要是你仔细倾听啊,可以听到你哥哥在厨房喊‘救命’呢。”

我停下来想辨认那些模糊的声音,可是大队的独轮车过来了,一会儿我就被他们挤到马路的最边缘去了。那个人在我耳边说:

“那一回,是我代替你去死的啊。你抬头看看天吧。”

我一抬头,看见一颗星闪了几下,很快又不见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身上似乎有电流通到我身上,我一阵阵发麻。然后他将我往前一推,叫我快走。

独轮车不断撞在我身上,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没有掉到马路下面去。

这一次,我决心独自走到乌县,走到猴山里去。不论有什么东西阻拦我,我也决不回头。如果一个人要做一件事,谁能真正拦得住他呢?

同类推荐
  • 那些事,密不可宣

    那些事,密不可宣

    其实付流年不止两个女人。零零碎碎算起来,有过身体关系的,近阶段联络着的,绝不止三两。但是,他含混着,暧昧着肯对自己承认的,也只就有两个这样多。丛小琮和连小元。丛姓和崔姓两女子。互不相干,毫无瓜葛,却可以在一样的春光里,陪伴付流年。其它的,都是过眼烟,如同甜品,在饱食之后偶贪一些谗嘴,小孩子一样地放肆和任性,醒来不记前尘的那种。惟有这两个人,他牵挂始终,不得轻心。时间积累了一些感情在里面,他游刃有余。
  • 不准不发财

    不准不发财

    草根青年李恒迁无资金无背景,却并未因此而气馁,而是敏锐地观察着四周,在身边发现着创业的机会,最终把握机会,掘得人生的前几桶金,成为酒店老板、地产老板等。《不准不发财:我那超好看的猎财秘史》具有自传色彩,故事真实生动,情节跌宕起伏,在情节推进中又紧密结合创业营销案例,极具借鉴价值和吸引力。作为小成本创业的典范案例,本书的创业经验可以复制,既是广大创业者、个体私营企业主、社会待业人员的实用指导手册,也适于在校大学生、白领阶层阅读。总抱怨没有背景没有资金?总抱怨没有机遇没有商机?看完《不准不发财:我那超好看的猎财秘史》,不准不发财!
  • 悬案组

    悬案组

    很多大案悬案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比如“婴儿砂锅粥”、“狗头人身”、“人鞭药酒”……这些案子背后都有很多未公开的秘密。
  • 开到荼蘼婚事了

    开到荼蘼婚事了

    离婚三年后,严幼微和曾子牧不期而遇时,身边多了个小包子。曾子牧:“哪来的孩子?”严幼微:“前夫的。”“我的?”“不,你是前前夫。”曾子牧恍然:“哦,我记起来了,那个男人娶了你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所以说这孩子……”“遗腹子。”严幼微带着小包子转身离开。她宁愿让孩子当遗腹子,也绝不让他做曾家的孩子!
  • 红楼梦

    红楼梦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位居“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首。一般认为全书前八十回由清代小说家曹雪芹所作,后四十回由高鹗续成。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鸿篇巨制,以其丰富的思想内容、伟大的艺术成就和深远的文化影响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
热门推荐
  • 佛说弥勒成佛经

    佛说弥勒成佛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仙途之战天下

    仙途之战天下

    战于九天之上,杀于血海之渊。生于人杰之地,死于鬼雄之天!
  • 鬼夫坏坏哒

    鬼夫坏坏哒

    在阳界从未谈过恋爱的女学生,在阴界终于秀尽了恩爱,爱恨离愁,酸甜苦辣,爱上鬼王是错是对!鬼王有些暴脾气,感觉就是坏坏哒,而且,(?_?)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她,该如何是好!本文作者脑洞老大了!!
  • 斗破之再世红颜

    斗破之再世红颜

    大劫降世不再是主角的萧炎死于强敌之手,却因为种种原因再次穿越,从了大千世界回到了小时候的斗气大陆。但是萧炎发现自己并没有重生在自己身上,而是变成了那个他并不爱却永远也忘不掉的女——纳兰嫣然。女儿身的萧炎会如何面对新生?她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那么就请关注本书。PS:补充几点1不要跟我扯什么原著,什么漫画的,这些对我来说只是借鉴,这是我的小说OK?为了防止日后胡喷的这个必须要提前提出来,看不惯请绕路2会有很大的变更,比如人物的实力,身份,经历,甚至性别都不按原著来,时间线,各个势力的构成等等,都是我参考原著自行脑补,不服的参考第一条。(我希望读者越来越多,但不要大爷)
  • 宅男异界纵横

    宅男异界纵横

    一个深居简出的宅男穿越到异界风凌大陆附身于一落魄少年之身最终称霸大陆成就一代传奇。
  • 时光它记得

    时光它记得

    回忆就像影印在胶纸上的旧时光,那时年少。再见,过去,你好,青春。90后的洛延,一个平凡得再平凡不过的女生,却一直置身于优等生的周围。小学时代的木木,程翊,高中时代的李文轩,一个个优秀得耀眼的人。那些都距离她太过遥远,她却一直不知疲倦地追逐着,直到毕业季。当那些不可抗因素让程翊在她生命中消失了很久,再一次见面那人却已经要远走异国他乡。当好不容易高中毕业,木木却也义无反顾地奔向了美帝国。一直以为不会离开自己的李文轩也考上全国第一的高等学府,与她天南地北终于渐行渐远。
  • 主尊闯天下

    主尊闯天下

    生于天下大乱,战于天下,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豪情壮志在天下,儿女亲情斩不断,天下第一有何用.后宫三千佳丽,个个貌美如花.惹得所有男人恨死他。张家无敌却为情所困,欲要成神,必先斩情,情为何物?世人皆斩情,却不知斩情永远无法踏足巅峰
  • 灭天之路

    灭天之路

    《灭天诀》一本绝世的功法。杨宇,《灭天诀》的拥有者。当他要走上逆天之路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是谁布置下了这场惊天的棋局?又是谁在这惊天的棋局上厮杀?弱肉强食,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最高法则。究竟是做弱肉还是强食?是做棋子还是棋手?亦或是超脱这场棋局,做一名旁观者?
  • 绝世武天

    绝世武天

    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十世善人易宁因为地府的一个意外丧命,更是让阎王下了一个身陨魂灭的禁咒,一脚踹进一个原本十死无生的地方没想到自幼通灵懂万语的易宁被当作了神使,非但没有死,反而得到上古功法,看易宁如何笑傲武天大陆,杀入地府。“阎罗王,待我他日成真仙,定以你血染青天!”
  • 健康要懂心理学

    健康要懂心理学

    人人都希望健康,并且把健康和幸福联结在一起。因此,健康才是人生的“第一财富”,拥有健康才能拥有一切。而健康与心理是密切相关的。身体的健康不仅仅需要建立和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还需要保持积极乐观的心理状态。人们对“健康”的含义有很多不同的理解,但真正的健康是一种在身体上、心理上和社会上的完满状态,而不仅仅是没有疾病。拥有积极、有效的心理活动,平稳、正常的心理状态,才能使我们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保持身心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