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在喧闹的少年路上,看到一家专卖木梳的小店,小店布置得很有古旧气味,我想一定是那种古典的气质挽留了我的脚步。我进去了,看到了那么多——木头制作的梳子。那是一家名副其实的木梳店,所有的梳子全是木头制作的,散发着森林里来的原木的气息。那木梳——不是仅剩了一个木梳的名词,摆在玻璃柜里,闪着现时代的光色,轻巧、花里胡哨、千篇一律的那一把把塑料玩意儿。刹那间,我仿佛置身于民国以至更加遥远的年代,一个用木头构建的朝代——木柱、木头的大梁、木头椽子、木格子花窗、木头楼板、花梨木的太师椅子……木头于中国人的性格是相宜的,彼此间有着某种合榫的因缘。在水泥还没有产生之前,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最是接近。我们住在木头搭建的房子里,甚至,我们死后躺在木头的棺材里,我们感谢木头,是伟大的木头收留了我们的肉体,让我们的灵魂有了一个安居的处所。也因为木头,我们对大自然有了一种涌自心底的感激。在过去,每一个中国人的一生都要打量一根木头——在一根剖开的横木上,我们看到的纹理细腻而流畅,一圈又一圈,如流水,如抽象的生命的年轮,如一个解不开、猜不透的命运的谜团,这样的纹理超过了任何一幅大师的抽象画。我相信这样的纹理中蕴涵着一个完整的自然,以及,自然的玄机。就像人类的指纹,木头的纹路也几乎不可能是相同的。除此之外,哪怕是一根普通的木头,脱水之后总有一股浓浓的香味,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大自然的清香,它几乎有着——少女的肌肤沁出的体香。这样的香味包裹着一个私密的空间,那真是人生的一种清福。因此,我总觉得我们的祖先最会享受日常的生活。回顾头来再说一说用木头的边角料制作的那一把木梳吧:其形状有点像江南水乡常见的鲫鱼,大小又如少女的手掌;木梳的背部呈弓的弧形,这样的形状大概是古人用于审美的结果。看来古人的日常用品,即使小如一把木梳,也决不仅止于其实用的功能,它也会和内心细密的情思息息相关连。在木梳的直线形的一边,自然是流苏状的齿,平整笔直的一排,一个毫米紧挨着一个毫米。用大拇指的指甲一刮,爽朗有声,仿佛一种古老的仪式就要在这声音里举行了……当然,当我想到乌黑的长发从木梳里不绝如缕地流出来,那无论如何是一件美丽的事情。的确,仅仅一把木梳,生活就可以从头开始……
来到墓地,我总会想起十多年前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必须压低声音,必须放慢脚步,必须放下埋藏在心中的十五(七上八下)只吊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