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在我们乡下,几乎家家忙着打年糕,酿米酒。打年糕是一项集体活动,全村集中在某一户人家,夜以继日地干——真称得上是热火朝天。酿米酒的活儿相对比较轻便,故多半是单干。在大灶上置一蒸笼,将糯米蒸熟蒸透,将之倒在七石缸里,撒上酒酿,拌匀,提上几木桶河水,将大缸密密实实地封好,就成了。我听长辈说过,酿米酒酒酿是关键,这药引子要选上好的,若是假冒伪劣,这一大缸糯米算是白白给糟蹋了。在我小的时候,去屋前屋后的小河里提上几木桶清清的河水根本不成一个问题。之所以用河水,是河水里有较多的微生物,酒酿便以发酵。酿酒须要冬天的河水——冬天,乡下的小河往来的船只不多,河水清澈得可以见到河底的碎瓦和闪闪发光的碎瓷片。这时候的季节也适宜——庄稼已经收割,田野光秃秃的,连最勤快的农民也不会去田间施肥打农药水了,故不用担心敌敌畏甲胺磷等农药流到小河里来。然而,为什么不用春水酿酒呢?可能是春水过于温暖了,有股骚味儿,还有可能是春水的微生物过多的缘故吧,总之,我从未看到过乡下人家在春天酿制米酒的。春天是享受生活的季节,不仅是视觉和听觉的享受,人们的味蕾也敏感地转动起来了。一到春天,全村的每户人家,只要你的身子一挨上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你就能享受到米酒的清香,但是在这样宜人的季节里,你是看不到有哪一户人家会背着时令去酿米酒的。米酒的酿制多半集中在年关临近的这一段时间,那是这家酿了那家酿,过节一般热闹。还有一个原因,乡下这段时间里又比较地清闲,乡人可以从容地从劳动中拔出身子,安排好新年的生活。当然,米酒因为是自酿的,乡人就不会过分地珍惜,不会像对待去镇上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名酒,那样地看重——乡人显然被名酒显眼的外包装迷惑了——尽管那么多的名酒被告知是假冒的,但还趋之若鹜。尽管米酒那么纯正,但是它无名,没有一个贵重的身份,这让米酒永远委屈在一只简陋的七石缸里,躲在屋子毫不起眼的一角。在一个农业文明被挤到逼仄的夹缝里的今天,米酒无疑是一段怀旧的乡情,一段感情最为真挚的乡情——它还没有被我们愚蠢的工业文明所污染。米酒的羞涩倒是一段百分之百的真情告白。我一点儿也不怀疑,我们的米酒里有着江南人禀性中的淳朴、谦卑和温和。米酒极容易上口,喝多了也不口渴——这一点总是让北方来的客人上当,我遇到过酒量很好的北方朋友,喝米酒终于喝翻在八仙桌上。我还碰到一位女诗人,因为米酒好喝,将我捎给她的一可乐瓶全喝下去了,迷迷糊糊地给我打了一个不知所云的长途电话。的确,米酒是有后劲的,它蜜色的浑浊似乎在告诉你,你得防备着一点儿。
只有蜜蜂的嗡嗡声,才是正宗春天的声音……我不知道,蜜蜂是否想通过自己卓越的声音来获取一朵花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