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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饭桌端上了腊八粥,我伸勺子搅着黏糊糊的红豆粥,又挑拣着舀起粥里的大枣、花生和桂圆肉,突然想起,又要过年了。

又端上一碟碧绿的腊八蒜,还有一大盘皮薄馅大的蒸饺。门外北风呼号,屋内蜂窝煤小炉子未能增添多少暖气,空气寒冽冽的。我吃饭时,总要哈一哈冻得冰凉的手掌。但是,瞧着桌上摆的腊八粥、腊八蒜,我的兴奋神经被触动了,啊!今天是腊八,离过春节只有二十余天了!

往年这时候,家里该谋划过春节的事儿了。得买好大量的鸡鸭鱼肉,其中一部分早早煮熟再用酒糟泡起,另一部分则放到屋外大筐里冰冻着。还要拿那台小石磨专门磨出许多水磨糯米粉。我家是南方习俗,过年不吃饺子,而是吃水磨糯米粉沥干后包成的汤圆,黑芝麻粉、白糖和猪油做馅子,汤里另加甜酒糟及桂花糖,煮熟后皮薄透馅,糯不粘齿。这种宁波汤圆在大年三十晚上和年初一早晨吃,象征团团圆圆。还吃宁波年糕,那是米面做成的长条形年糕,切成片片,放细细的肉丝和雪里蕻,清汤清水,味美可口。

果然,饭桌上,妈妈和爸爸商量预备过年的事:

“快过年,该置办年货啦,买几坛黄酒吧?”

“嗯。”

“过几天,先打扫一下房子吧?”

“唔。”

“也要买一些菜呢,糟点儿猪肉、猪肝、猪肚儿,腌两只鸡,还得……”

“别搞太多菜啦,”爸爸无精打采说,“让人家又说咱们大吃大喝!再说,正轰轰烈烈搞运动呢,谁也没什么心思串门啦。”

妈妈眨一眨眼皮,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迅速布满阴霾,微微点头。

他们有自己的心事。可我,仍然一天一天翻看日历牌,掰手指头算计,还有几天该到春节。什么也打消不了我们孩子对过年的孜孜期盼!

噢,过春节是热闹的。贴年画,贴春联,家里打扫一新。虽然隆冬寒天,迎春的热情也随之带来活跃氛围,预示新一年万象更新。每家总要买一些爆竹放,噼噼啪啪响声不绝于耳。我们这些孩子穿着新衣新鞋,一边惊叫着随手燃放鞭炮,一边从衣兜里掏那些零食吃。过年那些天,也是我们孩子磨牙的节日,花生、瓜子、栗子、蜜饯,还有种种糖果与干果,吃得小肚子圆撑撑的。到大年初一,大人们络绎不绝互相拜年,彼此串门时拱手作揖,一片欢声笑语:“过年好!过年好!”街上人群也熙熙攘攘的。

呵,过春节也是欢乐的。自除夕之夜始,到处酒香肉香,一家人聚齐吃团圆饭,时常通宵不眠,只为熬夜守岁。我家也请一些亲戚朋友,比如四姨一家人和亲近的朋友,吃过酒饭后,他们便摆起麻将桌,哗啦啦搓起麻将牌,总要玩一通宵。近午夜时分,妈妈就到厨房给大伙准备一些汤圆之类的消夜。而小孩子们,东串串,西遛遛,未必熬一整夜,吃过夜宵后就睡觉了。

哈,过春节又是喜庆的。大人们根据以往的老规矩,给我们立了许多禁忌,不许讲不吉利的话啦,不能打碎碗碟啦,这个那个的。因为,春节期间那些日子至关重要,预兆一年的吉凶祸福,必得谨言慎行。不过,那些老规矩,连妈妈自个儿也不遵守,爸爸更是稀里糊涂。毕竟与外婆那些老一辈人不同,他俩是有现代意识的一代人了。据说,按传统老规矩,除夕要接神、要祭祖;大年初二要祭财神,正月初八要专门给长辈老者顺星、祈寿;等等。解放以前,还得设香案,得准备香火、蜡烛、纸马等,这一切也统统免了。可是,我年幼时给长者拜年,爸妈还是让我跪下磕头。我如今长大了,也是拱一拱手而已。拜年后,我还能得一些压岁钱,是爸妈惟一容许我自留的私蓄,一笔一笔钱攒下,可以买小人书,可以买零食,可以买我自个儿想买的那些东西。

越临近春节,我越是担心。或许,由于搞文化大革命,今年谁也没有心思过年了?妈妈置办年货时许多东西都买不着,也蔫搭搭的。爸爸听到悄悄的流言,说是造反派们怕过年耽误革命,正强烈要求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不放假!尽管流传着小道消息,人们仍然抢购着能买到的一切东西,所有商店门口都排着长长队列。

春节前一星期,四姨派来小表哥,与我一起磨糯米粉。小表哥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大高个子,他是学校里的篮球队员,喜欢体育运动,打排球、踢足球、溜冰,都会几下子。他身板壮实,叉开腿往椅子上一坐,压得椅子吱吱响。

妈妈搬来小石磨,脸盆那么大,搁到木凳上。小表哥坐旁边,手握竖立小石磨上的碾棍,一圈又一圈,推着小石磨。我呢,坐另一旁,手握舀勺,小石磨转四五圈,就对准石磨的小眼儿加一勺子泡水的糯米,转呀转,乳白汁水从小磨盘石槽流出,淌进面口袋里。滴滴答答,一串水珠从口袋过滤下来。

一转又一转,吱呀呀,一转又一转,吱呀呀……

我痴迷于静谧氛围中,单调的吱呀呀碾盘响,窗外光秃秃树枝上鸟儿的啁啾,遥远零落的自行车铃声,模糊朦胧地成为寂寞的点缀。我的灵魂,像漂泊的孤舟,在涟漪层层的水面摇荡呀摇荡……

“嘿,加呀!”小表哥催促道。

我呆怔着,竟忘记加糯米了,赶紧加一勺子。

“米太多了,加点儿水。”

我又下意识往眼儿里加水。

“你木呆呆的,怎么啦?”小表哥笑了,又压低声音说,“跟你说,过年来我家,我领你放鞭炮!你知道吗?昨儿我买两个‘二踢脚’,嘿嘿,放起来,炸雷似的,才带劲儿呢!”

我又兴奋了,啊哈,二踢脚!

厨房又飘来肉香,妈妈咣咣在案板上剁着什么。

傍晚,爸爸下班进屋,回头一瞥,门口支架上挂着装满水磨糯米粉的口袋,滤下的水珠滴答、滴答淌到脸盆里。他随口说:“哦,水磨粉弄出来啦?”解下毛围巾,脱掉黑呢大衣,又道:“嗯,单位已经通知下来,今年春节不放假了!”

“一天假也不放?”妈妈诧异地问。

“可不是,从初一到初五,天天上班!”

“光是你们单位不放假呢,还是全国……”

“当然全国。中央发下文件,说是根据各地造反派组织倡议,文化大革命正在夺权的紧要关头,应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还有破四旧啦什么的一串话。”

“唉,连过年也不让过!”

“也好,省许多事。”爸爸躺沙发取下眼镜,掏出手绢仔细擦拭蒙上热气的镜片,神态悠然。

我抑制不住失望,也问:“爸爸,真的不过年啦?”

“还有假的!”

“那,那,也不拜年啦?”

“不过年了,还拜什么年?”

“那……”我不好意思说出,作忸怩态。

“什么呀?吞吞吐吐的,说呀。”妈妈看着我。

“那,那,也不给压岁钱了吧?”我终于说出了。

爸妈破颜一笑。

“给你,哈哈,给你——”爸爸戴上眼镜,拍我一下后脑勺,“给你两巴掌!”他转脸又冲妈妈说,“好啦,你做的那些菜,咱们自个儿吃吧。”

最兴奋的时刻,莫过于放鞭炮点捻子一刹那,我的心怦怦跳,手腕颤抖,线香总也点不着捻子。好容易点燃了,捻子嗤嗤冒火星,慌乱中扔出去,叭!鞭炮半空中炸响,昏黄暮霭里薄薄的碎纸屑飘落下来。

院里放了几个鞭炮,小表哥又拽我至大门口,悄悄说:“我这儿还有个‘二踢脚’,走,到大街放去。”

四姨家住东直门大街的一个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两进院子。门口高台阶,能在那儿望见车水马龙的大街。已是傍晚了,街尽头半轮夕阳成橘红色,乳白色天空也闪闪发亮,骑自行车的人们熙来攘往,被裹进灰暗的一团雾气之中似的。

小表哥掏出仅存的那个二踢脚,捧手掌里摸一摸,犹豫地说:“就一个了!咱们晚上再放吧。这会儿,人太多了,崩着谁也不好。”

二踢脚有大人拇指粗,点燃捻子后,它在地上炸响一声,还飞蹦至半空,更响亮地再炸裂一声。我极想瞧他立刻燃放那二踢脚,拽住他袖子央求:“小哥,咱俩到那边空地放,好不?不会崩着人的。”

“你可不知道——这二踢脚飞起来有多远,说不定能炸到大街上呢!”

街面上又驶过一辆宣传车,车顶架两个大喇叭,响起一个姑娘的清脆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突然间歇了,咕嘟一声,显然是喝水,竟也从大喇叭里清晰地播放出来,街上人们都笑了。

马路对过,一辆草绿色北京吉普车停下,两个披军大衣的男子和另一个穿黑呢大衣的人下车。我远远认出,穿黑呢大衣的人正是爸爸,他与那两人讲几句话,径直穿过马路,冲我们走来。

小表哥捅我一把,“你瞅,姨夫来啦!”

爸爸神色匆忙瞥我俩一眼,直接进入大门。

我俩也紧跟过去,爸爸在大屋里正对四姨和姨夫说:“四姐,姐夫,实在对不起!快要下班时,单位接到北京市工代会一个电话,叫我们出一个笔杆子为他们连夜赶写文章,欢呼发表毛主席最新指示,他们立即派车来接人。结果,这个差事落我头上了。”爸爸苦笑一下,又说,“现在,一辆吉普车还等在外面呢。”

姨夫说:“忙什么,你把司机和同来的人一起叫来,吃过晚饭再走嘛!”

爸爸摇摇头,“算了吧,我赶紧得跟他们过去。他们说,在新侨饭店专门订一个房间,要我连夜赶写出文章来,催稿很急呢。”又转过脸吩咐妈妈,“你和小野在这儿过节吧,晚上也别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来这儿接你们。”

四姨说:“好,好,晚上住这儿吧!”她又瞟了妈妈一眼。妈妈大概感到这事情突如其来,表情怔怔的,嚅动一下嘴唇,微微点头。

大家送爸爸出门,直至马路边。爸爸急匆匆走过自行车与车流不断的大街,冲那辆吉普车旁的两条大汉作个手势,一个披军大衣的男子顺手拉开车门,爸爸钻入车内,吉普车鸣笛两声,疾驶而去。

我蛮得意的,呵,爸爸真有本事,人家派汽车接他写文章!可我回头却不由吃一惊,妈妈脸色好难看!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外面一圈白边,面色发青发灰,脸部肌肉隐约抽搐。她呆立那儿,直勾勾盯着马路对过。

“妈,怎么啦?”我推她一把。

妈妈有气无力地转过身,“哦,我有点儿累了。”她又惊恐地回首望马路对过一眼,喃喃地说,“今晚还是回家吧。吃过晚饭,咱们回家。”

我私下里想住在姨家,多热闹啊!便立刻反驳妈妈:“爸爸让咱们在四姨家住下呀!明天早晨,他还要接咱们哩。”

妈妈的语调突然异常严厉,“不!你——听我的!”我惊异地发现,她身体孱弱得好像大病一场。她额头沁出星星点点汗珠,一只手扶在我肩膀上,拖着沉重双腿慢慢走着。

我和小表哥又在院子里放几个小鞭炮。不知怎的,却玩耍得不很起劲了,总有惶惶不安的隐约感觉。寒风卷起深黄色纸屑及枯叶,漫天飞舞。我们又回到屋子里,妈妈与四姨、姨夫及大表哥几个人,正在里屋低声细语说着什么,脸上表情有忧戚之色,氛围显得沉重而紧张。

妈妈嗓音沙哑说:“……唉,我担心呀!肃反运动时,他也是被一辆吉普车接走的……”

“他刚才说,被市工代会接去写文章嘛。”四姨轻声插一句。

“我看也不像出事情。刚才,秉仁兄的神态挺乐观的!”姨夫也说,“再说,真要是被抓走,人家哪儿还容他单独来这里,总要后面跟一个人看守着……走哪儿监视到哪儿呢。”

“那两个披军大衣的人……怎么回事儿?就是站吉普车旁边的两人呀,肯定不是他们单位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呀!”

“嗨,那两个人,秉仁兄不是讲过,这是工代会接他去写文章的嘛……”

大表哥惴惴不安提醒大家:“咱们小声点儿吧,别让隔壁邻居听见了……”他随手关上里屋房门,就只能听到里屋嘁嘁喳喳的悄声交谈了。

我在外屋,挺想进去再听一听。可我知道,妈妈绝对不会让听的,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们不让小孩知道的。我坐在椅子上,浑身瘫软无力,恐惧感似乎浸透了骨髓。唉,怎么回事情呢?爸爸真的被人逮走了?是妈妈瞎猜还是残酷现实?我们怎么办呢?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暮色越来越浓重,一抹深褐色夕阳照耀着对面墙壁,仿佛像红蜡烛淌下的蜡油。大院墙根那一堆未融化的积雪成黑色了。我再也没力气站起来了,也没心思到院子里放鞭炮了。我只是可怜巴巴地盼望,天色快些黑下来吧。

吃晚饭时,四姨和姨夫预备一桌酒菜,有酒糟鸡、白切肉、卤猪肚、皮蛋等,每人面前一杯糯米水酒,又不断端上一些炒菜。可是,这顿饭却吃得无滋无味。电灯黄黯黯的,四姨与大表哥时时将忧虑的视线投向愁眉苦脸的妈妈,姨夫想活跃饭桌上的气氛,说个笑话打趣一下,大伙只是应付似的勉强笑一笑,注意的目光仍然集中于妈妈身上。桌上又一片沉寂,可听到单调的筷子碰碗碟与轻微的咀嚼声。

妈妈伸筷子扒拉两下眼前的菜,就什么也不想吃了。她疲惫地坐一边,低头呆想着。四姨怜悯地瞟她一眼,“哦,今晚,你们还是住这儿……”

“我想好了,还是回家吧!”

“唔,让小野住下,也行。”姨夫抬头看我一眼。

“不,小野跟着我!”

晚饭后,我们只呆了短暂片刻,很快起身回家。四姨一家人送我们去公共汽车站,大伙默默无语。一直到了站牌下,四姨情深意切地扶住我肩膀,又拉起妈妈的手:“小妹呀,心放宽一些哇……真有什么事,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好,好的。你们,也回去吧。”妈妈喉咙像堵个东西,她像是个恹恹无力的重病人。恰巧,一辆公共汽车驶来,她拽我一把匆匆登上去。

公共汽车的车厢光线暗淡,有许多空座位。我坐那儿,朝车窗外眺望着。夜景辉煌,灯光闪耀,街面零落几声鞭炮响,虽然未放假,很多家门口仍然挂上红灯笼。哦,一条又一条数不尽的胡同呀,还有一幢一幢低矮的铺面房,墙壁上被寒风刮得破碎的大字报纸,灰色柏油路面也有不少枯叶及纸片滚动。我突然作恐怖的幻想,如果一个人被抛弃到荒凉原野上该怎么办?没有树,没有人家,没有灯火,寒风呼啸,一望无际的黑暗……

“妈,到哪一站啦?”

“嗯——”

昏暗的光线中,妈妈那对呆滞的瞳仁正失神地望着我。我打一个寒战,后脊背一阵发凉。

有一只冰凉的手抚摩我的脸。

睁眼见妈妈坐我身边。月光下,她显得更加面容苍白憔悴,头发蓬散,揽起我的手啜泣着:“小野,孩子……我的孩子……”

我根根汗毛竖起,吓出一身冷汗。

“我想来想去,你大了,该告诉你……要有思想准备呀……非常可能啊,爸爸……爸爸被逮走了……”

我坐起身惊愕望她,血液仿佛一下子凝结了,喉咙里抽抽噎噎,兀地,我放声哭出来。只嚎哭两声,被妈妈捂住嘴巴:“别哭!你是大孩子啦,该懂事了。爸爸妈妈要是都出了事,你就要独立生活……妈妈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一串串晶亮泪珠在她脸上闪烁,“如果把妈妈也逮走,啊,给你五十块钱,你要收好……”

她把折叠好的纸包放入我衬裤口袋里。我恐惧地拽住她胳膊,泣不成声道:“妈,妈,我跟你们一起……我,我不要钱……”

“记住,如果妈妈也被逮走了,你去找梁伯伯。”妈妈嘶哑地说,散发着一股口臭,“梁伯伯要是不敢收留你呢,你,你……你就节省用钱啊。对啦,里边还有粮票!”

我傻呵呵仰脸呆望着她。

“啊——妈妈说什么也得跟你一起……”妈妈捧起我脸蛋仔细端详,又轻吁一口气,“不会的,不会出事儿的……不会,不会的。”她又喃喃自语。

“爸爸会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的!他也没做过亏心事,一辈子老实本分,遵纪守法,干吗要逮他呢?”

我轻松多了。周围极其静寂,可听见细微喘息声。我倚靠妈妈怀里,又体味到巨大悲痛退潮后的空虚,它更让人恐惧。清冷月光如轻纱笼罩,屋里家具物件如大海的模糊礁石,冰冷坚硬,黑黝黝的。妈妈起身了。她躯体松弛了,微微有些哆嗦,摸一下我脑袋:“你睡吧,妈妈可能是太过敏了。明天早晨,爸爸就会回来的……”

她走出房间。我再也睡不着,来到窗前,仰望黑色夜空遥远闪烁的几颗星星。还有,光秃秃枣树枝杈上,一轮满月挂着。我凝视月亮,月亮也瞧着我。哦,它肯定知道人世间一切秘密,包括我家的命运……

我跪在地上,双手紧捂住胸口。我冲着月亮低声祈祷:啊上帝呀,保佑我们家吧。一定保佑爸爸千万别被人抓走!一定保佑妈妈千万别被人抓走!还有我……千万别成为一个孤儿!跟那些街头无家可归的孤儿似的,白天破衣褴褛地捡烂纸谋生,夜里蜷缩到墙角露宿……

不知跪了多久,我的膝盖也麻木了。我又爬回床上,似乎还能看到那颗静谧的星星仍停留树尖上,就像从那枝杈上长出来的,神秘俯视我……唉,它沉默着,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呢?

“……今天早晨,我直接到四姐家,她说昨晚上你们就回来啦。嘿,干吗回来呢?”说话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了。

“唉,我也是怕真出了事情,连累他们……”

“哈,哈!出什么事儿呀,怎么可能出事情呢?哈!”爸爸大笑。啊,他回来啦!我从热呼呼被窝儿跳出,光脚丫跑出外屋,喊着:“爸爸,爸爸!”扑上去搂住他,使劲亲吻他那凉酥酥的脸,在满是胡子茬下巴蹭来蹭去。

他笑了,推开我,“瞅你光脚丫子,也不穿衣服,不怕着凉呀!”

妈妈刷地滚下两行泪水,抽泣个不住,“唉,你,你哪儿知道,我们娘儿俩昨晚……是怎么度过的呀,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爸爸眼圈红了。我的鼻子也酸了。

我回屋赶快套上毛衣,虽然寒冽的冷空气冻得下巴颏直抖,可我的心情却无比轻松。地上涂抹一片斑斓的金色阳光,窗玻璃也蒙一层薄薄雾气,几滴晶莹水珠闪烁着。他俩坐沙发上闲聊,妈妈问:“你昨天晚上整整写了一通宵?”

“哪里呀,才两千字的文章,好写得很!我按着报纸上套路写,八点钟动笔,十一点半就写完了。自己又修改一遍,十二点钟交给他们啦。”

“唉——你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害得我们着急!”

“他们不让走啊,说还得送头头审查,如果要修改,立刻得让我动笔。我写完稿子,就在澡盆里泡了半个多钟头。过两个钟头,他们才把稿子送回,说有几处要修改。我又花了一个钟头改稿子,直到三点钟才睡。”

“现在一定饿了吧,给你煮点儿宁波汤圆吧?”

“不用啦。昨天夜里,我在那儿吃一顿夜宵——是虾肉馄饨和蟹黄包子。今天早晨,又在四姐家吃了早点。”

“我想吃汤圆!妈妈——我想吃汤圆!”我刷着牙喊。

“还是吃几个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呢。”妈妈说。

“好,吃几个就吃几个。”爸爸无可无不可地说。

有两辆马车停二店门口卸货,大街交通又堵塞了。一辆公共汽车也驶不动了,不住揿着喇叭,司机还伸出脑袋来恼火地大喊。赶车人牵了缰绳,哦——哦地吆喝,那几匹马纹丝不动,马鼻子喷着白气,马蹄踏在柏油路哒哒响。赶车人急得满头大汗,公共汽车后面挤压黑鸦鸦一大群骑自行车的人们,铃声也响成一片。几个淘气孩子往人群扔鞭炮。顿时,叫骂,吵嚷,起哄,嘎嘎狂笑,间杂刺耳的口哨,嘈乱纷纷的。又一名戴红袖章的小伙子,跳下自行车,从军用挎包取一大叠传单,随手朝半空一撒,红红绿绿的传单飘舞着,大伙又冲过去抢那些传单了。

一张粉红色传单恰好落我脚下,弯腰捡起一看,油墨刊印的某中央首长讲话。我边走边津津有味看着,这位中央首长在大会上向群众宣布,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活到一百岁没问题。林副主席的身体也很好,只是神经系统有点儿小毛病,但不要紧,根据我国先进医疗条件,一定能把这点儿小毛病治疗好。我觉得挺新奇,因为大家尚不清楚林副统帅的身体还有点儿“小毛病”。这真是一份很有意思的传单。

进小独院大门,客厅里传来笑声,能听得出是于滨伯伯很有气魄的大笑。爸爸说话嗓门大,他年轻时得过中耳炎,左耳半聋了,时常不由自主放大音量。今天星期日,又是春节期间,家里请来四位客人,于滨伯伯、王伯伯、梁伯伯,还有我的表姐夫。他们正聊得热闹。

我一步跨入客厅,挥着那张粉红色传单大喊:“爸爸——爸爸!我拿了一份传单呢,里面说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能活一百岁!林副主席身体也不错,就是有点儿神经病……”

没说完,爸爸霍地站起,脸色铁青瞪着我:“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简直是啊——说林副主席……”

“就是神经病嘛!”我梗着脖子,“传单上写的……”

啪!爸爸抽我一个嘴巴。

我蒙了。从小到大,爸爸向来没打过我,也从未发过那么大的脾气。我依旧晕头昏脑说:“是传单上写的嘛,中央首长讲话……”

爸爸一把抢过传单,飞快掠一眼,又指点那几行字道:“看看,你仔细看看!上边是说神经病吗?只是讲神经系统有一点儿小毛病……”

“那就是神经病呀。”我嘟哝道。

“再胡说!再胡说!”爸爸搡我一把,严厉地瞪我,“再胡说我还打你……”

我傻怔怔站那儿。

霎时,客厅里异乎寻常地静寂,出现一种窒息的气氛。客人们都沉默了。然后,有的目光盯着眼前茶杯,有的注视着窗外,也有的抬眼望天花板。谁也不说话,也不来劝解。爸爸尴尬坐回沙发,偷觑他们一眼,低声嘟哝着:“咳!小孩子,怎么能胡说八道!小孩子胡说……”

难堪的沉默持续一分钟之久。表姐夫举杯喝一口茶水,嗓子眼咕噜一响,“嘿——听说,林彪身体不好,是平型关战役时负伤的。嘿,嘿,他们还说,林彪去苏联治病,参与指挥斯大林格勒战役,斯大林很欣赏他,想留下他,给毛主席打了电报……”

“噢——是吗?那,那当然喽,毛主席怎么可能同意呢。”王伯伯赶紧附和道,面孔的笑容是僵硬的。

梁伯伯眼镜片也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嗯,嗯,对呀,斯大林格勒战役是个重要战役,很重要。”

爸爸呷一口茶水,神色平静了。他转脸热切地问于滨:“那么——林彪的俄文肯定是很好?”

于滨矜持一笑,世故地扫视大伙一眼,拈起香烟深吸一口,摇头说:“不,林彪的俄文并不怎么样。我一个朋友,东北时期给林彪当俄文翻译,他说的……”

我抽身溜回自己的小屋。这时,后墙小窗外隐约传来哇啦啦呼喊,旁边清洁队广播站又开播了。街道上还响起一辆清洁车驶过的轰隆隆声。我痴坐床边,脸庞还是火辣辣的,耳朵也发热。唉,爸爸劈脸狠抽我一耳光,从未有过那么凶蛮!不知怎么,我并不特别委屈……因为,爸爸严厉举动后面有着一种恐惧。其实,客厅里客人们都有这样的恐惧。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劝解一句,谁的视线甚至也不敢落在我身上……可我说了什么可怕的话呢?“林副主席有点儿神经病……”唉,这句话与传单上中央首长讲的不一致,应该准确地说:“林副主席神经系统有点儿小毛病”,这么长一句话,我也说不清,那么……就变成一句反动话了?

骤然间,无边的恐惧将我笼罩了。虽然我才十岁,却非常明白说反动话意味着什么?红卫兵就可以像暴打戴先生、王伯伯那样,甚至将我打死!还会牵连爸妈,给他俩安个“唆使子女进行反动宣传”的罪名……我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像发疟疾似的哆嗦着。啊,林副主席有神经病!有神经病……我一下扑在床上,紧抱住柔软的被服,发觉自己也可能得神经病。恐惧摧毁了我,有一种强迫思维折磨我,逼得我狂喊:“林副主席有神经病——”我还想到大街上狂喊。咳,我就成了小疯子啦!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玻璃窗外,枣树枝梢上几只鸟儿啁啾欢叫。阳光在地板和墙壁上闪烁出奇异的图案,那些几何形状的金黄色框框,仿佛魔方似的释放出一种温暖,帮助我赶走了恐惧的阴影。看啊,看啊,怔怔地呆望着。哦,太阳公公的大手抚摸我,我安静了,疲乏了,打起了瞌睡,恍惚一切又幻化入梦境……

才睡一会儿,爸爸推醒我:“怎么睡着啦?小野!小野!唉,也不盖被服,小心冻着!”

我揉揉眼睛,傻呵呵瞅着他。

“起来吧,该吃中午饭了,”他的语调异常亲切温柔,“爸爸刚才打了你……还疼吗?唉——唉,你不懂事呀,要知道,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唉,别哭了!”

我抑制不住扑簌簌的泪水。爸爸冲动地抱住我,硬硬的胡子茬扎得我脸上痒。我呜咽哭出声。

“唉,爸爸也是一时……唉,你也别哭了……唉,唉!”爸爸叹息几声,摘下眼镜用手绢揩拭着厚厚的镜片,他的瞳仁里也有泪花闪烁。

铜制火锅下面的烧红木炭劈啪乱迸,不时有星星白色灰烬飞出,火苗欢跃地燃烧。火锅汤水沸腾,翻滚着蛋饺、咸肉、鱼片和虾干,还有粉丝和白菜。饭桌蒙蒙雾气弥漫开,客人们脸蛋红扑扑的,额头沁出点点汗珠,有的索性只穿件衬衫,边吃边笑谈。

梁伯伯还穿着毛衣。到冬天,他的气喘病又犯了,不断咳嗽着。他喝了不少酒,越喝脸色越苍白,一道道皱纹更深刻了。他举杯说:“老王啊,我和你干一杯!吭吭,吭!祝贺你,总算被解放出来啦!”

“嗨,哪儿呀!我的问题还没完全解决哩,也是算挂起来吧。”王伯伯笑嘻嘻眯起一双细眼,不过,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他举起酒杯,“唉,不讲这些!我得跟你干一杯,咱们老朋友聚一块儿不容易!”

他俩干杯。

王伯伯愁眉苦脸的,圆脑袋也蹙缩了,好像瘦一圈。他举动木怔怔的,流露出抑郁的神情。前一时期,他被单位拘押了,并给他立了专案,要审查他的“美国特务嫌疑”问题。专案组无任何证据,只反复追问:“你干吗从美国回来呢?回来是什么目的?是不是中央情报局派遣你的?”正当他禁闭审查时,研制高科技军事武器的某科研机构,在研究重大项目时遇到障碍,他们要求上级批准王伯伯也去参与研究。上级机关派下任务,专案组便打一份报告,说王伯伯有“美国特务嫌疑”,尚未结束审查,不适宜参与高度机密的研究云云。这份报告递上去,落在一位老将军手里,他大发雷霆,竟当场把那份报告撕成两半,还措辞严厉地写一张纸条,命令立即释放王伯伯,否则,让他们承担“阻挠我国精密军事武器研究的严重政治后果”。专案组被震慑住了,就暂时停顿审查。但是,也没有放王伯伯“回到群众中去”,而是允许他上午去军事科学院参加那项机密研究,下午则回单位扫厕所。总算是放他回家了。

王伯伯断断续续讲了这段经历,还嘿嘿苦笑几声,说话时仔细斟酌着词句,惟恐表现出什么不满情绪来。于滨却怒从心头起,筷子顿在碟上,当当响,连声替他鸣不平:“太不像话!不像话!哼,我看他们倒有特务嫌疑,这纯粹是破坏嘛!”

“老于同志哇,”王伯伯蹙起眉头,天真地问,“您是老革命,政治经验丰富,请您估计一下,今年的文化大革命该怎么搞?是不是该结束啦?”

“哈,哈哈!”于滨仰面大笑,“你可真是问着啦!这个文化大革命到底怎么搞,我看连中央文革心里也没有准谱呢!”

“这,不会吧?”王伯伯摇脑袋,“中央文革在毛主席身边。毛主席对文化大革命的部署,他们总该知道吧!”

于滨莫测高深一笑。“嗨——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哪儿有思想准备呀!我一直以为,文化大革命就是文化的革命么,文化界的事嘛!不就是又要整知识分子嘛,怎么也没想到整起我们来了。”

“这样也好呀,你们当权派也能体会到我们知识分子挨整的苦处了……”梁伯伯直爽地说,“反右以后,我们往稿纸上每写一行字,都是战战兢兢的,吭吭!惟恐招惹着谁,从半空中掉下一顶反党帽子呢!”

他捂住胸口又吭吭哧哧咳嗽一阵,接着说:“所以呀,吭吭,我说,群众给你们当官的贴大字报,戴高帽子,吭吭,坐土飞机,挂牌子批斗,吭吭,吭!也让你们尝尝挨整的滋味!嘿嘿,这么一来,咱们也算是同甘共苦了吧?”

一桌人都笑了。于滨略有些尴尬,旋即也爽朗地大笑,立刻举酒杯道:“老梁呀,我要敬你一杯!讲得好哇!我们尝到挨整的滋味儿,当然得吸取教训,不能再让这种人整人的悲剧反反复复啦!”他豪迈地把酒一饮而下,动感情地说:“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以后,我们重新掌权,要引以为戒!”

梁伯伯也喝一大口酒,苍白脸颊浮上红晕,头发乱蓬蓬地一摇晃,认真地说:“你讲的是真心话……吭,吭吭!可我不相信你能做到!这个,太复杂!你也是身不由己呀。还有,老于啊,掌权的感觉可跟现在不一样啦,哈,你的身边又会围上一批溜须拍马之徒,耳旁塞满了奉承话,你还能回想起今天?哈哈。”

“嗨,老于不会这样的!”

“老于是好人!”

“我相信老于!”

桌上的客人纷纷反驳梁伯伯。不过,于滨含笑颔首,若有所思,用异样的眼神凝视梁伯伯,轻声说:“唔,老梁讲的,是大实话。”

铜制火锅下的火苗渐渐衰微,多数木炭烧成灰烬,剩两块木炭焚着余火。妈妈想再加木炭,都说不必了,客人们专意欣赏着菜肴,不断从火锅里捞出长长的粉丝。于滨舀了一碗汤,细细咀嚼一个蛋饺。他脸红红的,有些醉意。一会儿,缓慢地说话了,仿佛喃喃自语:

“延安整风运动里,我是平生头一次挨整!一天晚上,没做任何解释,就把我从宿舍抓走了,关进社会部一间窑洞,进去先没收了我的裤腰带,是怕我自杀、逃跑吧?我走几步路提着裤子,那个委琐的模样哟……唉,最痛苦的是这儿!”他拍拍胸口,“是这里呀!那时,我仔细琢磨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自杀!用什么法子呢?有一回,我趁看守不注意,冲一棵老杨树撞过去,嗨,只脑袋撞了个大血包!我当时恨自己的脑袋太硬哟……”

于滨浑浊的瞳仁突然溢满泪水,放下勺子。“嘿,我跟着的那位老首长告诉我,以前在中央苏区就不断发生这一类事儿,有好些人不明不白被枪毙了,还有被活埋的!要比这残酷得多呐……”

他苦笑着,揉一揉鼻子,环顾满桌惊愕与恐惧的人们,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与厌倦,叹口气说:“唉——这就是政治嘛……说实话,我很烦很累,觉得生活没味道,一切很没意思哩。甚至有这样的心思,干脆脱离政治,搞点儿实际工作,或者去读读书也好嘛……”

饭桌上被一片窒息的气氛笼罩,人们沉默不语。爸爸拈起一支香烟,面容严峻冒出一句:“老于啊,你们可不能随便一甩手了之哇!有些人,正是巴不得你们赶快交权让位呢!”

梁伯伯连连点头,也说:“有些人口号喊得最响,说要防止野心家上台,很可能他们自己就是野心家哩,吭!吭吭!到处煽风点火,怂恿闹事,专门利用一群不懂事的学生们,为什么呀?说穿了就两个字:夺——权呗!”

王伯伯一直低头闷闷喝酒。他也打破沉默,掏手绢揩一把秃脑门沁出的星星汗水,瞪圆眼睛说:“我,我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点!文化大革命不是防止野心家上台么?怎么反而制造那么多野心家呀?你们看看,一会儿揪出一群人,一会儿又揪出一群人,怎么越革命,越是那么多野心家呀?”

在一旁长久未语的表姐夫,他是个工厂的技术员,也讲起前几日出差成都的见闻。那个地区很混乱,两派组织经常发生大规模武斗,一次武斗死伤数百人。成都郊区昼夜枪声不断……

王伯伯惊讶地说:“好家伙,真动枪呀?”

“何止动步枪呀,连机关枪、迫击炮,还有一些新实验的武器都用上啦!”表姐夫答。

“唔,”于滨点头说,“对呀,那里有许多三线的兵工厂嘛,都是生产武器哟!”

梁伯伯晃着脑袋,拍胸脯咳嗽道:“吭,吭吭!这是内战呀,文化大革命倒成了武化革命啦!”

王伯伯皱眉头问:“这,这个,中央知道吗?”

饭桌上响起一阵沉闷的笑声。

还有那首童谣,也忘记前面,也记不住了后尾。

头几句是什么来着?

然后就是:

“……日本鬼子来抓鸡。抓了鸡还不算,还让老头下两蛋。老头儿气得没法子,坐在炕上数麻子……”

那年月经常演抗日战争的电影,所以总要把日本鬼子扯上。日本鬼子抓鸡,是电影里常表现的日本鬼子暴行之一。

那么,日本鬼子为什么让老头儿下蛋呢?那个老头儿干吗在炕上数麻子呢?

这就是童谣。童谣与生活一样,是没有逻辑,也无法解释的。甚至还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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