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厂从建起来到被查封才几年时间。因为原材料上涨、同类产品市场占有率饱和,新产品研发落后,几年里他不但没有从厂里赚到一分利润,反而把从天海集团分到的钱都搭进去了。眼看着工厂设备即将变成废铜烂铁,他真是痛心疾首。因为化工厂的污水处理系统太差,周围环境都被污染,大家私下都叫他“臭水群”。孙家铺有七八个初生婴儿,生下来就一头黄发。村民们怀疑是地下水污染造成的。更可怕的是,有人发现,下游的海水养殖基地出现了两条尾巴的鲈鱼和浑身赤色的海参。化工厂污染的传言像瘟疫一样立即传遍了四方,村民们开始上访,要求政府整治,环保局已经介入调查。无法控制的局面让孙茂群措手不及,弄不好有牢狱之灾。他后悔当初没有听戈向东的话,上马一整套水污染和大气污染处理设备。因为这件事情,戈向东不止一次给他打电话,还专门派丁敏慧转告,那时候自尊心作怪,因为面子拒绝了戈向东的帮助。
孙茂群让孙昭阳想办法。孙昭阳冷笑着告诉他:“这就是从天海集团分裂出来的结果,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不可能拿着枪逼着那些人不去告你吧。”
孙昭阳的话噎得孙茂群直翻白眼,儿子击中了他的软肋。他说得没错,不能把他再牵扯进来了。
孙茂群失望地走在嘈杂的大街上,茫然无措,竟然走到了天海集团的办公大楼前。望着那宏伟高耸的大楼,他伤心欲绝。他见证并参与了天海集团的办公大楼从小平房到摩天大厦的变迁。那天,他跟周海龙离开时,他还心生留恋。周海龙骂他是妇人之仁。
他觉得自己有些心虚,他们在一起立过誓言,永不离弃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无论戈向东有再多的不是,先提出分开的毕竟是他们,是他们先打碎了那句恪守了三十年的誓言。
孙茂群站在办公楼前,他怀念那些日子。清晨,嘹亮的军歌伴着朝霞在天海集团上空飞扬,气势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让每一个上班员工步履坚定;经典军歌的旋律让人沉浸在激情燃烧的岁月,穿透茫茫时空,唤起昂扬思绪,强化着生命的庄重感。每年的“八一”建军节,作为公司的副总,他都要召开庆祝会,新老战友会聚一堂,同忆军旅生活,共话创业人生。这样的场合上,他总是要发表激情四溢的讲话。站在那些退伍老兵面前,他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子弹飞舞的战场,向他的士兵发出冲锋的召唤。那场战争,他带出去的十名年轻士兵只剩下一个残废了的梁家宝,其他人都已长眠在远方。每次他站在队列前,给那些退伍士兵讲述那段经历的时候,队列里都会有抽泣声。
孙茂群至今还想起老连长的话:“你们一定要跟上队伍,不要掉队,我们是深入敌人纵深作战,掉队就意味着死亡。”此刻,他觉得,他就是个掉队的士兵。他要独自面对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威胁,随时一颗子弹就会击中他的脑门。
人只有身处困境才会想起生死相依的同伴。茂密的丛林里他们身陷绝境,只剩下五个人。戈向东把他们分成了两组,他把所有的敌人都吸引到自己身后,减轻了他和周海龙小组的压力。事实上,他和周海龙在回撤的途中,除了遭遇了几个敌军特工外,并没有遇到太多的敌人。而戈向东背着梁家宝和魏东阳一组,与几十个追兵在林子里周旋了一天一夜。回来时,他和周海龙伤得最轻,他的背部被地雷碎片刮破了一道口子,周海龙也只是臀部和身上几处轻伤,而戈向东和梁小宝的血都快流干了。
孙茂群开始痛恨自己的盲从,盲从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像是被巨大的利益蒙蔽了双眼,瞎子一样跟着欲望越跑越远。离开天海集团后,好几次,他在深夜里接到戈向东的电话。戈向东询问他化工厂的生意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助。每一次,他都回答得理直气壮——“很好。”
东部新区的土地拍卖马上开始了,如果厂址那块地拍卖的时间在他的租用期内,他还可以从开发商那里得到一部分补偿。如果在他的合同到期后再拍卖,他将再次变成穷光蛋。
他渴望那块地快点拍卖。他决定去找周海龙。从天海集团出来的几年里,他们没有太多的联系,都是各忙各的,偶尔打个电话,喝一两场酒。
他找到周海龙时,看见他正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满地的图纸和文件,一地狼藉。看到孙茂群到来,周海龙挥手让下属们滚。流着眼泪收拾图纸和公文的女文员立即从办公室落荒而逃。
东部新区决战即将打响,周海龙却被丁馥芬命令停止进攻。此刻他一腔怒火。
等周海龙平静下来,孙茂群豁出面子谈了自己的窘境。
周海龙让他坐下来:“当初让你跟着我干,你非要回孙家铺创业,现在好了,那点钱全被你折腾光了。不过,即便折腾光了你也比我强,你还有个好儿子,将来儿子可以养你。”
孙茂群叹一口气说:“你别提我那儿子,他只会跟我对着干。”
周海龙说:“还是戈向东有能耐啊,戈睿跟魏沛姗就要结婚了,林浩楠也要娶丁敏慧,就连你儿子孙昭阳也整天‘戈老爸,戈老爸’地叫得亲热。”
“甭说他了,你还是替我想想办法吧。”孙茂群急不可耐。
周海龙想了一会儿:“你们那块地,很快就要拍了,我想办法让天海集团拿到你们那块地,作为补偿,最好让天海集团把你们收购过去,反正你的厂子原来就是他们的,现在的天海化工如日中天,那是棵摇钱树,你还害怕厂子不活?”
孙茂群面带难色地问:“你说的这些靠谱吗?”
周海龙拍了拍孙茂群的肩膀说:“我要是买你们那块地,不可能要你的破厂子,最多给你点土地的补偿款,比起你在厂子里的投入,九牛一毛,天海集团买就不同了,你可以要求化工厂的补偿,关键时候,只要你去见戈向东,他肯定会同意的。”
孙茂群满脸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同意收购我的厂子,我的厂子是天海化工淘汰下来的生产线,他们已经不生产这样的产品了。”
周海龙笑了两声:“我断定戈向东会答应你的要求,老连长临死前给他留了话,他答应过老连长,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这些年来,他就像一个佛祖高坐庙堂,佛光万丈,普度众生,他要是连你这个小小的难处都帮不了,那他还修什么佛法,炼什么金身。你就看吧,他肯定会答应,说不准还会邀请你回去的。”
孙茂群激动地站起来:“不行,做人总要有些廉耻的,这太不要脸了。”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能帮你的,也就是想办法让天海集团快点拿到孙家铺那块土地。你知道,东部新区我准备通吃的。我要拿下那块地,你的工厂只能是废铜烂铁,连个白菜的价格都卖不上。”
孙茂群无比失望地走出了龙腾置业的大门,出门时,他想指着周海龙的鼻子骂他一顿。可想到他的提议,他又犹疑了。他的内心十分纠结。
8
林浩楠在天海电视台经济频道接受的专访,引起了政府部门和地产界的关注。他的论题是新兴城市居住环境与生态平衡。节目里,他没有提戈向东,也没有说英雄地,但他把英雄地的生态改造与建筑理念嫁接到了东部新区建设的整体构架之中。那场专题报道,戈向东从头看到了尾,从心底感到无比欣慰。林浩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破。
丁敏慧也看了那场专访。西装革履的林浩楠和范梦蕊坐在屏幕前,面对城建、规划、经济、建筑等方面的专家侃侃而谈。两个人问答访谈,配合默契,互相补充,相得益彰。
上次政府的听证会,因为梁小宝的原因,他缺席了,这次专访算是补上了。英雄地的建设理念在业内已经产生了震动,对于东部新区建设,天海地产的整体阐述更是深得赞誉。林浩楠也借机表达了天海地产角逐东部新区的决心和信心。丁敏慧以前都不知道林浩楠的口才如此之好。这场专访一看就精心准备过,完美得无可挑剔,他的表现甚至比主持人范梦蕊还要抢眼。丁敏慧心里纳闷,就打电话给范梦蕊:“范大主持,我就奇怪了,你如此大牌的主持,怎么让我们家林浩楠抢了戏。”
丁敏慧的电话打来时,范梦蕊正伏在林浩楠赤裸的身体上。从昨天晚上节目播出开始,他们已经整整30个小时没有离开过那张大床了。
林浩楠正在睡觉。她轻手轻脚地披起睡衣,跑到天台上:“抢就抢了呗,谁让他是我姐妹的老公呢。我告诉你,我们的台领导都被林浩楠震到了,他太帅了。我们台里那些没结婚的女主播们,一个劲儿地向我打听他的联系方式。我跟她们讲,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我姐儿们的菜,要轮也先轮到我抢。”
丁敏慧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谢谢你,梦蕊,不瞒你说,这段时间,他有些不高兴,谢谢你让他开心。对了,他的电话关机了,我找不到他,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吗?”
“我怎么知道,他又不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我肯定知道他此刻在哪儿,他会在我的床上。”
丁敏慧骂道:“去死!为了感谢你的尽力,改天我请你喝茶。”
范梦蕊笑着说:“喝茶不如喝酒。”
“那就喝酒,我们一醉方休。”
林浩楠从浓郁的花香中醒来,伸手在床头上抓起矿泉水,一饮而尽。昨晚,节目要播出时,范梦蕊的微信就来了。她说她想庆祝一下,他知道她说的庆祝是什么。自从他们发生了关系之后,彼此就像吸食了毒品一样如饥似渴。
女人和女人不同。就容貌来讲,范梦蕊不如丁敏慧漂亮。就气质来讲,她不如丁敏慧高雅。可就性感来讲,丁敏慧像一枚青黄生涩的橄榄,纯真而拘谨;范梦蕊则像熟透的苹果,光彩夺目,芬芳诱人。
女人的性感对男人来说很具杀伤力。因为从小教育的原因,丁敏慧绝对做不到范梦蕊那样放浪形骸。丁敏慧永远适合做妻子而不是情人,范梦蕊永远只适合做情人而不是妻子。
春风轻轻拂动着窗边的细纱,满屋的玫瑰花苞在静静绽放。阳台上,赤裸的范梦蕊身披薄如蝉翼般的睡衣,没完没了地打着电话。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白莲藕般的肢体上,温润而美丽。
林浩楠眼前浮现出那个夏日午后的情景。戈家的院子里,蔷薇花满墙开放。美丽的少女站在蔷薇花架下,仰面望着一个英俊少年说:“浩楠哥哥,我想一辈子让你都对我好。”英俊少年一脸庄重地对那少女说:“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像是一夜春风来,诺言的花朵被吹得七零八落,无影无踪。
林浩楠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翻身起床,找到了电话,发现关机了。
范梦蕊打完电话回到屋子里。林浩楠还愣愣地站在窗前,拼命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一脸忧郁。他在忏悔背叛的痛苦。作为丁敏慧的闺蜜,她这样做内心可以不存芥蒂,他不同,十几年的感情不是眼前吐出的烟圈,风一吹就消散了。
他们有漫长而甜蜜的记忆,记忆是个漫长的过程,背叛记忆更是个漫长痛苦的过程。
范梦蕊替他把衬衣塞进腰带,帮他整理完衣服后说:“你走吧,丁敏慧在等你。”
林浩楠把五指伸进头发里狠狠抓了抓,继而,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下来:“对不起,我必须回去,因为……”
范梦蕊用手指制止了他:“你本来就是我从她那儿偷来的,这是游戏规则。”
林浩楠抱了抱她,吻着她的脸颊说:“谢谢!”
9
夜色诡秘。
蹲坑办案的孙昭阳用望远镜注视着滨海霓虹的停车场,林浩楠和范梦蕊拥抱着缓缓走进了他的视野。孙昭阳带着一帮警察追踪一起毒品案,有线人密报,两名毒品携带者即将进入这一地区。
意外的发现让他始料不及。他调整了监视相机的镜头,在对讲机里命令,三个机位同时对停车场的那对男女进行远距离抓拍。镜头里的两个人态度亲昵。林浩楠打开了越野车的车门,范梦蕊在车窗外叼住了他的嘴,两个人旁若无人地热吻告别,直到林浩楠启动汽车开出了停车场,范梦蕊还站在原地依依不舍。
在车里,孙昭阳翻看着刚刚抓拍的照片,心里一阵恶心。他从小就对林浩楠的表里不一特别反感。现在看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午夜十二点,男女拥抱接吻,离别时还恋恋不舍,足以说明林浩楠已经移情别恋。孙昭阳开始为戈睿愤愤不平。小时候,因为戈向东的过分溺爱,好事都让林浩楠占了,戈睿还常常因为他挨骂。一个跟戈向东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地位、财富、权力,他都得到了,还有一个深爱他的女孩,可他却这样背叛了。
孙昭阳最恨不知廉耻,不知感恩的人。他把相机交给年轻女民警说:“明天把这些照片洗出来,连同底片放到我的办公室。”
年轻女民警开起了玩笑:“孙队怎么突然对桃色事件感兴趣了?”
孙昭阳却一脸严肃:“接着干活,你帮我查一下那个女人的身份。”
年轻女民警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这个人你都不认识,她是我们天海的公众人物,经济频道著名的节目主持人范梦蕊啊。”
孙昭阳看了看照片,对年轻女民警说:“这件事情到你这儿为止。”
年轻女民警调皮地敬礼回答:“明白,孙队!”
孙昭阳想不明白,林浩楠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这个叫范梦蕊的女人怎比得上丁敏慧?
戈向东选择他当了天海集团的接班人,还叫大家尊重他这个大哥。他们几个都知道,被宠坏了的林浩楠,追名逐利、爱慕虚荣,根本没资格当他们的大哥,他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远远不及丁敏慧这个大姐。从梁小宝犯事到失踪,他表现出来的冷漠让大家心凉。刚开始,孙昭阳还曾为错抓了林浩楠心怀愧疚,可后来把这些事情连起来一看,愧疚感早就烟消云散了。林浩楠就是利用戈向东的愧疚感为所欲为的。